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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點好小說 | 劉慶邦:信

一般的櫃子兩開門,李桂常家的大衣櫃是三開門。中間那扇門寬,左右兩扇門窄。小小暗鎖裝在兩扇窄門上,需要把櫃子上鎖時,兩邊的鎖舌頭都得分別探進中間那扇寬門的木槽裡。櫃子裡的容積已經不小了,可著中間那扇門鑲嵌的一面整幅的穿衣鏡,給人的感覺,又大大擴展了櫃子的空間:臥室裡的一切,陽臺上的亮光,似乎都被收進櫃子裡,李桂常本人也像是時常從櫃子裡走進走出。

天氣涼了,李桂常把兒子的毛衣拆開重織,需要添加原來剩下的毛線,就把櫃子右側的一扇門打開了。這扇門裡面有一道豎牆樣的隔板,把大櫃子隔開,隔成一間小櫃子。小櫃子裡放的都是不常用的東西,如李桂常以前穿過的黑棉褲、藍花襖,用舊的粗布印花床單,一塑料袋大小不等五色雜陳的毛線團子,等。這扇門李桂常不常開,她一旦打開了,一時半會兒就不大容易關得上。因為小櫃子的下方有一個抽屜,抽屜裡有一本書,書裡夾著一封信。這封信她已經保存了九年。每當她打開這扇門,心上的一扇門也同時打開了。她有些不由自主似的,只要打開這扇門,就把要乾的事情暫時忘卻了,就要把放在抽屜裡的信拿出來看一看。信有十好幾頁,她一拿起來就放不下,看了信的開頭,就得看到信的結尾,如同聽到寫信人以異乎尋常的聲調在信的抬頭處稱呼她,她就得走過信的園林,找到寫信人在落款處站立的地方。李桂常小心翼翼地把抽屜拉開了,幾乎沒發出一點聲響。如果抽屜中睡著的是一隻鴿子,她也不一定會把鴿子驚動。受到觸動的是她自己,和以往每次一樣,她的手還沒摸到信,心頭就彈彈地開始跳了。然而這一次她沒有找到信。她不相信伴隨她九年的信會失去,因而她連自己的記憶和眼睛也不相信了。夾藏那封信的是一本挺厚的專門圖解毛線編織技術的書,她把書很快地翻了一遍又一遍,把每一頁都翻到了,只是不見那封信。她臉色變白,手梢兒發抖,腦子裡空白得連一個字都找不到了。她的動作變得慌亂和盲目,把棉褲棉襖床單一一抖開翻找。把抽屜全部抽出來,扣得底面朝上,把每一個細小的縫隙都檢查過了。她甚至懷疑那封信會埋在盛毛線團的塑料袋裡,就把毛線團往床上傾倒。花花綠綠的毛線團以不錯的彈性,紛紛從床上滾落,滾得滿地都是。毛線團帶著調皮的表情,彷彿爭相說我在這兒呢,可它們每一團都是繞結在一起的毛線,而不是那封長信。李桂常對自己說不要慌不要慌,好好想想。她坐在床邊虛著眼想了一下,再次拿起那本書,幻想著熟悉的信札能拍著翅膀從書裡飛出來。書板著技術性的臉,無情地打破了她的幻想。李桂常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看來那封萬金難買的信真的不見了。

李桂常很快想到了自己的丈夫,家裡除了她,握有櫃子鑰匙的只有丈夫,知道那封信放在什麼地方的也只有丈夫,一定是丈夫把信拿走了。對於她保存那封信,丈夫一直心存不悅,認為那不過是一些寫過字的廢紙,毫無保存價值。丈夫更是反對她看那封信,威脅說,只要發現她看那封信,馬上把信撕掉。丈夫在家時,她從來不看那封信,只把信保留在心上。她都是選擇自己一個人在家的時候,才把門關上,窗關上,按一按胸口,全心投入地看那封信。她清楚地記得,上次看信是在一個下雨天。那天,楊樹葉子落了一地,每片黃葉都溼漉漉的。一陣秋風吹過,樹上的葉子還在嘩嘩地往下落,它們一沾地就不動了。但片片樹葉的耳郭還往上支楞著,像是傾聽天地間最後的絮語。她看了一會兒滿地的落葉,心裡泛起絲絲涼意,還有綿綿的愁緒,很想嘆一口氣。回到家裡她才恍然記起,自己有一段時間沒看那封信了。她說了對不起對不起,隨即把信拿出來了。待她把信讀完,天高地遠地走了一會兒神,才把氣嘆出來了。嘆完了氣,她像是得到了最安適的慰藉,心情就平靜下來。她珍惜地把信按原樣疊好,重新裝進原來的信封裡,並夾到書本的中間,放回抽屜裡。那天丈夫很晚才回家,不可能看見她讀信。難道丈夫在放信的地方作了不易察覺的記號,她一動信丈夫就知道了?倘是那樣的話,事情就糟糕了。她彷彿已經看見,丈夫惱著臉子,以加倍的辦法,很快把信撕成碎片,拋到陽臺下面去了。在想象裡,丈夫每撕出一個新的倍數,她的心就痙攣似地收緊一下。當丈夫把信的碎片拋掉時,她也像是被人從高空拋下,拋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她不由地抽了一口涼氣,幾乎叫了一聲。她也許已經叫出來了,只是叫得聲音有些細,自己的耳朵沒有聽見。但她的心聽見了,心上的驚呼把她從想象中拉回來,她意識到自己可能把事情想得過於嚴重了,便搖搖頭數,嘲笑了自己一下,動手整理被自己弄亂的東西。

丈夫對她總是很熱情。丈夫回家,人沒進來,聲音先進來了。丈夫以廣泛流行的親愛稱呼向她問好。這樣的稱呼,丈夫叫得又輕快又順口,而她老是不能適應,形不成夫唱婦隨。她按自己的習慣,迎到門口接過丈夫的手提包,問了一句你回來了。下面的問話她是脫口而出:“你見到那封信了嗎?”這句問話,她本打算等就寢後再向丈夫委婉地提出來,急於知道那封信命運如何的心理,使她有些管不住自己,一張口就問出來了。話一出口,連她自己都有些吃驚,但已收不回來了。

“信?什麼信?”丈夫問。

“就是那封信。”

“哪封信?說清楚點。你怎麼吞吞吐吐的?出什麼事了?”丈夫眉頭微皺,目光變得銳利起來。

李桂常不知怎樣指稱那封信,說:“就是放在櫃子抽屜裡的那封信。”

丈夫似乎還是不解,雙手西方人似地那麼一攤說:“我怎麼知道,什麼信不信的?信則有,不信則無,我歷來不關心。”丈夫從她手裡要過手提包,從裡面掏出兩本封面十分花哨的雜誌,說這是給她新借來的,其中有幾篇文章很好看,有一篇是披露某個當紅歌星的婚變,還有一篇是介紹娛樂業中的女性,都比信精彩得多。

李桂常接過雜誌,說她今天不想看,隨手丟在客廳的沙發上了。近年來,丈夫隔不幾天就給她借回一兩本新雜誌,這些雜誌有婦女、家庭、法制方面的,也有影視、時裝和美容方面的,稱得上五花八門。丈夫不無得意地向她許諾,不光讓她吃得好穿得好,還保證供給她充足的精神食糧。丈夫的用心她領會到了,丈夫是想用這些雜誌佔住她的心,不讓她再看那封信。這些名堂越來越多的雜誌她也看,但無論如何也代替不了她看那封信。她說:“信就在抽屜裡放著,它自己又不會扎翅膀飛走,怎麼就不見了呢?”

丈夫說:“你把信東掖西藏的,誰能保證你不會記錯地方!”丈夫很快地舉了一個例子:一個老太太,靠拾廢品攢了一卷子錢,覺得放在哪兒都不保險,後來塞進一隻舊棉鞋裡,結果忘了,把舊棉鞋連同錢當廢品賣掉了。丈夫的意思是以此類比,給李桂常指出一個方向,讓她往自己身上找原因,不要懷疑別人。

李桂常說得很肯定,說她不可能放錯地方,也決不會放錯地方,因為她還不是一個老太太。

“那我問你,你最近是哪一天看的信?”

李桂常想說是下雨那天看的信,話到嘴邊,想起丈夫說過的不讓她看信的話,就有些支吾,說她記不清了,又說她最近沒有看信。

丈夫一下子就抓住了支吾的脖子,指出她連哪天看的信都記不清,還談什麼不會記錯地方。丈夫給了她一個臺階,說:“好了,兒子該放學了,你去接兒子吧。”

李桂常的執拗勁兒上來了,她站在自己的立場上,拒絕踏上丈夫給她的臺階,她說,要是找不到那封信,今天她哪兒也不去。她聽見自己聲音發顫,眼淚即時湧滿了眼眶。

丈夫以為可笑,自己笑了一下。丈夫像哄一個愛掉眼淚的孩子一樣拍拍她的背,說她把一封信看得比兒子還重要,這日子沒法過了。“這樣吧,我來幫你找找。真沒辦法,誰讓我娶了一個把看信當日子過的老婆呢!”丈夫打開櫃子門上下瞅瞅,就去拉寫字檯的抽屜。寫字檯的抽屜一共有六個,他只拉開了兩個,就喊著李桂常的名字,讓李桂常過去,“看看,這是不是你的寶貝?”

李桂常走進臥室一看,眼睛裡馬上放出欣喜的光芒,丈夫手裡拿著的正是那封信。奇怪,信怎麼會跑到寫字檯的抽屜裡呢?一定是丈夫悄悄把信轉移出來的。丈夫大概在做一個試驗,看她把信淡忘了沒有。她走到丈夫身邊,剛要把信接過來,丈夫卻倏地一收,把信收回去了,問:“你承認不承認是你自己把信放在這裡了?”

既然信還存在著,就不必跟丈夫較真了。不過要讓她承認自己把信放錯了地方,也很難。她說:“給我,給我!”撒嬌似地撲在丈夫身上,把信要過來了。她把信封上寫著的她的名字看了一眼,就把信裝進口袋裡去了。她的手在口袋外面按著那封信,像是怕失而復得的信再不翼而飛似的。

她出門去接兒子時,丈夫喊住了她,表情嚴肅地對她說:“我希望不要讓我的兒子看見你的信,不然的話,你不好解釋,我也不好解釋。我要讓我的兒子保持純潔的心靈!”

李桂常不能同意丈夫的說法,她覺得她的信純潔得很,比血液都純潔。但她沒有說話,就下樓去了。她的手一直沒有離開裝信的口袋,像捂著一隻小鳥,並能感到“小鳥”心臟的跳動。她有心把信掏出來看一看,想到丈夫有可能會在陽臺上觀察她,就剋制著沒有掏。她抬頭往陽臺上一望,見丈夫果然居高臨下地在上面站著,正小著她的心。

晚上,他們看的是一部有關新生活的長篇電視連續劇,劇中的男主角只有一個,女的卻是一些變體。不管劇中人的生活怎麼變化,主要場景都是在床上,主要生活都是在電視裡看電視。李桂常不讓兒子看這樣的電視劇,兒子一寫完作業,她就讓兒子在自己的小屋裡睡了。她和丈夫也沒好好看。她一邊看一邊給兒子織毛衣。丈夫則接了好幾個電話。丈夫在礦上當著一個科的科長,他的電話總是不少。二人躺下後,丈夫把信的問題又在床上提出來了,他問李桂常,準備把信保存到什麼時候。李桂常說她也不知道。丈夫不說話了,心情很沉悶的樣子。李桂常晃晃丈夫,丈夫也不動聲色。李桂常解釋說,信上沒寫什麼,挺乾淨的,建議丈夫把信看一看。說著她下床去了,把信從口袋裡拿出來遞給丈夫。丈夫把信推開了,說他不看,他不屑於看。丈夫推得有些不耐煩,由信累及到人,把李桂常也推開了。對丈夫這樣的動作,李桂常不大好接受。對丈夫的說法,她也不能同意。李桂常也不說話了,她把信放回口袋,躺進自己被窩裡,拉被子蒙上頭。兩口子僵持了一會兒,丈夫反而耐不住了,自言自語似地說開了話。丈夫的口氣還是不軟,他說那封信寫得不怎麼樣,一個新鮮的詞兒都沒有,有的地方連語法兒都不通,頂多是初中一年級的水平。

李桂常明白丈夫是把話說給她聽的,但她聽著每一句話都不好聽。還說不屑於看,原來背地裡看過了,什麼人哪!

丈夫還在說。丈夫說就這樣的信,他一天能寫十封,問李桂常信不信。

李桂常這次不答理丈夫不行了,她說:“你寫呀,誰不讓你寫!”

“信是距離的產物,咱倆成天在一塊兒,我怎麼給你寫!”

“你又不是沒出過差,你出差的時候可以寫嘛。”

“好,我下次出差一定給你寫信。咱先說好了,看了我的信,你不要太感動。你要是一哭鼻子,兒子不明白,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呢!”丈夫緩和氣氛似地笑了。

“感動不感動是我自己的事,你以為我那麼容易感動呀。”

丈夫提出了一個交換條件,他要是給李桂常寫一封感情充沛的長信,李桂常是不是就可以放棄保存那封信,變成保存他的信。

李桂常猶豫了一會兒才說,那要看丈夫的信寫得好不好。

“好,一言為定!”丈夫向她伸出一隻手。工作上都是這樣,既然達成了協議,就要把手握一握。

李桂常把手伸出來了,卻沒讓丈夫握到,只在丈夫手上作遊戲似地拍了一下。

丈夫當然不會就此罷休……

過了幾天,丈夫真的出差去了。丈夫這次出差的地方相當遠,是南方一座新起的暴發的城市。丈夫是坐飛機從天上去的。李桂常想,丈夫這次大概要給她寫信了。在此之前,丈夫從沒有給她寫過信。丈夫學問不小,口才也好,在會上講話一套一套的。丈夫還很會說笑話,常常能把不愛笑的人逗笑。為此有的女同事還羨慕她,說她丈夫是個幽默的男人。這樣的丈夫,寫起信來應當不會錯。丈夫剛走不幾天,她就開始等丈夫的信。他們這裡的家屬樓沒有門牌號碼,信不能直接送到家裡。所有外面來的信件都是一總放在礦上收發室,由收發室分送到各單位。李桂常的單位是採煤隊單身礦工宿舍樓。這種宿舍樓是旅館化的,所以李桂常的工作跟旅館裡的服務員一樣,每天為單身礦工打水掃地,整理房間等。要是丈夫來了信,採煤隊隊部的人會很快把信交到她手裡。等到第七天還沒收到丈夫的信,她就有些著急,思念起丈夫在家的種種好處。她得承認,丈夫對她是很好的。丈夫是個細心周到的人,很會體貼愛惜女人。說的不好聽一點,丈夫是懂得怎樣滋養女人,不惜錢,也不惜話,在她需要什麼的時候,丈夫就及時給她什麼,千方百計達到她的滿意。他們也有發生摩擦的時候,丈夫從來不過火,不走極端。眼看要走極端了,丈夫就退回去了,對她作出讓步。丈夫的年齡是比她大一些,但一個男人對女人的憐惜之心是天生的,跟年齡大小沒有多大關係。丈夫也沒打電話來。她想到了丈夫大概在有意閘蓄自己的感情,待感情蓄滿了,寫起信來感情才會洶湧而至。

遲遲等不到丈夫的信,李桂常只好把她保存的那封信拿出來看一看。信是一位年輕礦工寫給她的。年輕礦工與她同村,彼此之間比較熟悉。媒人把她介紹給年輕礦工,一開始她不是很樂意。年輕礦工家裡只有兩間草房,條件差了些。猶豫之際,她收到了年輕礦工從礦上給她寫的這封長信。讀了信,她就同意嫁給年輕礦工了。可以說,是這封信促成了她和年輕礦工的婚姻,信是她和年輕礦工成為夫妻的決定性因素。然而,她和年輕礦工結婚還不到兩個月,作為年輕礦工的新娘,她住在礦上的臨時家屬房裡還未及回老家,一場突如其來的井下瓦斯爆炸事故,就奪去了年輕礦工的生命。她哭得昏過去三次,醫生把她搶救過來三次。他們還沒有子女,礦上按規定讓她頂替年輕礦工當了工人。年輕礦工沒有給她留下什麼,留下的只有這封信。她覺得這就夠了,這封信就是年輕礦工那永遠勃勃跳動的心哪!

秋往深裡走,夜靜下來了,淡淡的月光灑在陽臺上。李桂常擰亮檯燈,把身子坐正,在桔黃色柔和的燈光下,輕輕地展開了那封看似平常的信。信是用方格紙寫成的,一個字佔一個格,每個字都不出格。由於保存的時間久了,紙面的色素變得有些沉著,紙張也有些發乾發脆,稍微一動就發出風吹秋葉似的聲響。好比一個多愁善感之人,時間並不能改變其性格,隨著人的感情越來越脆弱,心就更加敏感。信的摺痕處已經變薄,並有些透亮,使得字跡在透亮處浮現出來,總算沒有折斷。李桂常不願在信上造成新的摺痕。每次看完信,她都遵循著年輕礦工當初疊信時的順序,把信一絲不苟地按原樣疊好。久而久之,信的摺痕就明顯了。鋼筆的筆跡還是黑藍色,仔細看去,字的邊緣微微露出一點絳紫。只有個別字句有些模糊,像是被淚滴洇溼過。就是這樣一封經年累月的信,她剛看了幾行,像是有隻溫柔的手把她輕輕一牽,她就走進信的情景裡去了。她走得慢慢的,每一處都不停下來,每一處都看到了。不知從什麼時候,牽引她的手就鬆開了,退隱了,一切由她自己領略。走著走著,她就走神了。信上憶的是家鄉的美好,唸的是故鄉之情。以這個思路為引子,她不知不覺就回到與寫信人共有的故鄉去了。一忽兒是遍地金黃的油菜花,紫燕在花地上空掠來掠去。一忽兒是向遠處伸展的河堤,河堤盡頭是茫茫無際的地平線,一輪紅日正從地平線上升起。一晃是暴雨成災,白水浸溢。一晃又變成漫天大雪,茅屋草舍組成的村莊被盈尺的積雪覆蓋得寂靜無聲……這些景象信上並沒有寫到,可李桂常通過信看到了。或者說,信上寫到的少,李桂常看到的多,信上寫的是具體的,李桂常看到的是混沌的,信上寫到的是有限,李桂常看到的是無限。可是,如果沒有這封信,她的幻覺就不能啟動,她什麼都看不到。彷彿這封信是一種可以飛翔的載體,有了它的接引和承載,李桂常的心魂才能走出身體的軀殼,才能超越塵世,自由昇華。

當李桂常意識到自己走神了,就不再看信,想讓神走得更遠些。然而她的眼睛一離開信,就像夢醒一樣,頓時回到現實世界。她眨眨眼,看看陽臺上似水的月光,只好接著看信。不一會兒,她就在信裡看到了她自己,看到了她的身影,她的微笑,似乎還聽到了她說話的聲音。她不記得自己說過如此意味深長的話,可那分明是她的語氣。那當是她的少女時代,抑或是已長成一個大姑娘了。她有時在田間勞動,有時在千年古鎮上趕廟會,還有時站在河邊眺望遠方。不管她在哪裡出現,似乎都有一雙羞怯的眼睛追尋著她。於是她躲避。她越走越快,甚至在春天的河坡裡奔跑起來。她覺得已經跑得很遠了,就停下來拐起胳膊擦擦額頭上的汗,整理鬢角被風吹亂的頭髮。也就是擦汗和整理頭髮的功夫,她一回眸,發現那不捨的目光又追尋過來。在這種情況下,她反而鎮靜下來了,開始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看看自己究竟有什麼值得人家如此追尋。找原因的結果,她熱淚潸然了。在讀到這封信之前,她從沒有看到過自己。她雖然用鏡子照過自己,但那不算看到自己,因為鏡子裡的她太真了,跟自己本身沒什麼兩樣。而在信裡看到的自己就不一樣了,這雖然也是一種折射,卻是從另一個人的心鏡裡折射出來的。心鏡的折射不像玻璃鏡的折射那樣毫髮畢現,它是勾勒的,寫意的,甚至有一些模糊。可李桂常更喜歡看到這樣的自己。這樣的自己和本來的自己像是拉開了距離,給人一種陌生感、塑造感和重鑄感,因而更具有真實感。她願意把這樣的自己作為美好善良的人生目標,一輩子都渴望追求與目標的重合。

讀點好小說 | 劉慶邦:信

是的,信裡沒有什麼新鮮的詞句,一切都平平常常,平常得跟秋天的田野一樣。然而信裡從始至終縈繞著一種調子。這種調子不是用言語所能表達,說它沉鬱、憂傷、曠古或者悠長,都有那麼一點,但都不能完全達意。如果用某種號子或某種曲子與之作比,也許能接近一些。在遼闊的原野,暮歸的耕牛對小牛的呼喚;在晚風中,一個孤獨者的歌唱;在春夜,細雨不斷打在陳年柴草垛上的聲音,等等,其中的韻味和信裡的調子都有相通的地方。對了,那種自然質樸的調子更像瀰漫在秋天田野裡的一層薄霧,它輕輕的,柔柔的,卻飽含水氣,睫毛一沾到它,睫毛就溼了。“薄霧”多少有點影響人的視線,眼睛不能望遠。正是因為眼睛不能望遠,心上的眼睛才發揮了作用,才看得更遠,遠到令人愴然的地方去。

還有任何人不可代替的寫信者的手跡。李桂常不認為信上的字寫得很好,也不認為不好,無意對字體的外觀作出評價。她看重的是字的手寫性質。李桂常見過一個詞,叫見信如面。以前她對這個詞不大過心,以為不過是一種客套的說法。自從得了這封信,自從寫信的人永遠離去,再拿起這封信時,她心中轟然如撞,才突然明白詞裡所包含的千般離情,萬般欣慰。如同人與人的面貌不可能完全一樣,每個人的字跡也只能是個人化的,舉世無雙的。一個人寫的字,彷彿就是這個人身上分離出來的細胞,人與字之間天生有著不可更改的血緣關係。青年礦工的字體是內向的,看上去有些拘謹,還有那麼一點自卑。同時又是溫和的,守規矩的,和與世無爭的。反正李桂常只要一看到信上的字,就像是看見了青年礦工寫字的手,繼而看見了青年礦工略嫌瘦弱的身體和無聲的微笑。直到信看完了,青年礦工還與她執手相望似的,久久不願離去。

第九天,丈夫從南方城市來了電話,問她怎樣,兒子怎樣。李桂常說,她和兒子都挺好的。丈夫說,再過一兩天,他就回礦上了。李桂常還記掛著丈夫答應給她寫信的事,問:“你給我寫信了嗎?”

丈夫道了對不起,說他本來打算寫信來著,只是太忙了,每天都要喝酒,中午喝,晚上還喝,喝得頭昏腦脹,煩死人了。因為是求人家辦事,請人家喝酒,自己不喝還不行,真沒辦法。丈夫還說,不光請人家喝酒,還要請人家幹別的。有些事情等回家再跟她細說。

李桂常不再提寫信的事,說:“那你就趕快回來吧,你兒子都想你了。”

丈夫給她帶回不少東西,有穿的,有戴的,還有往臉上抹的。每拿出一樣,丈夫都問她喜歡嗎。她說喜歡。丈夫說,等下次出差,他一定給李桂常寫信,讓李桂常好好看看他的文采。李桂常只是笑笑。她不敢對丈夫寫信抱什麼希望了。晚間,丈夫問她是不是又看那封信了。這次李桂常沒有隱瞞,承認看了。她心裡還有一句話:你不給我寫信,難道還不許我看看別的信嗎!不料丈夫誇獎了她,說她這次表現不錯,態度誠實。丈夫接著說了一篇子對信的看法,丈夫說,信作為一種交流信息的形式,其實已經過時了,因為信的傳遞速度太慢,信息量太少,效率太低。有寫信、收信的工夫,一百個電話都打完了。打電話方便快捷,還能聽到對方的聲音,何樂而不為呢!他勸李桂常多多利用現代通訊工具,不要再保存那封信了。李桂常說:“這是兩碼事,二者並不矛盾。”丈夫說她太固執,“二者怎麼能不矛盾呢,你對信情有獨鍾,就說明你的感情是懷舊的,思想是保守的。有這樣的思想感情,就不容易接受新生事物,就跟不上時代的潮流。問題的關鍵還不在這裡,關鍵是你的做法在傷害著別人的感情,並有可能危及到家庭生活的安全。”

“你說的太嚴重了,誰傷害你什麼了?”

“你既然問到了,我要是不說出來,就顯得不夠坦率。你保存著那封信,我精神上一直存在著一種障礙,覺得我們生理上結合了,心理上並沒有完全結合。我有時候還產生幻覺,好像櫃子裡藏著的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個人,那個人會隨時走出來,插足我們的夫妻生活。”

李桂常向鎖著的櫃子看了一眼,說:“那都是你自己瞎想的。”

“存在決定意識,要是那封信不存在,我就不會瞎想。我看你還是把信處理掉算了。”

“怎麼處理?”

“我相信你會有辦法。”

“我沒辦法!”

丈夫不高興了:“說白了我看你是舊情難忘!”

“什麼叫舊情難忘?我怎麼舊情難忘了?寫信的人都死了,難道連一封信都不能留嗎!”說到寫信的人死了,李桂常頓覺傷感倍生,眼淚奪眶而出。

和往常一樣,一見把李桂常惹急了,丈夫就不說話了。停了一會兒,等李桂常情緒緩解下來才說。他說得靜著氣,像是生怕再把李桂常惹翻。他以自己作榜樣,說他對李桂常愛得一心一意。自從和李桂常結婚後,他連一次老家都沒回過,也沒給農村老家原來那個離婚不離家的老婆寫過信。這都是為李桂常負責,為兒子負責,為家庭的幸福安寧負責。不見李桂常對他的話有什麼反應,他就給李桂常出了一個建設性的主意,讓李桂常把興趣轉移到集郵上去。沒人寫信也沒關係,可以到郵局買新發行的郵票。反正郵票不會貶值,只會增值。

李桂常仍沒有說話。她為自己情急之中說出的那句傷感的話傷心傷遠了,一時還在那句話裡不能走回來。

後來,那封信到底還是失去了。一發現信不見了,李桂常馬上向丈夫討要。丈夫笑著,把李桂常穩住,說要給李桂常一個驚喜。李桂常說她不要驚喜,她什麼都不要,就要那封信。丈夫對她打保票,說她一定會驚喜的。李桂常耐心等了幾天,遲遲不見“驚喜”出現,就失了耐心,立逼著丈夫把信還給她。沒辦法,丈夫只好向她交底:丈夫把信作為稿子寄給礦工報社了,希望礦工報給予刊登。丈夫說,信一登在報紙上,保存起來就方便了。聽丈夫這麼一說,李桂常驚是驚了,但沒有喜,而是惱了。她臉色煞白,雙手發抖,堅決反對把她的信投出去發表。她質問丈夫,有什麼權力把屬於她個人的信投寄出去,要丈夫馬上把信追回來。丈夫大概沒想到李桂常會這樣厲害,火氣也上來了,指責李桂常不知好歹。二人吵得不可開交,動手撕扯起來。丈夫一不小心,碰到了大衣櫃上的穿衣鏡,把穿衣鏡碰碎了,露出了後面的木板。鏡子一碎,櫃子裡虛幻的空間就小了,似乎連臥室也變得逼仄起來。玻璃質的穿衣鏡破碎時發出的聲音有些大,對二人起到一定的鎮定作用。丈夫說:“你看,碎了吧?”

次日,李桂常坐車到礦工報社追要她的信,人家說沒收到那樣的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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