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故事」20歲那年,媽媽狠心送我去當扇貝娘

「人間故事」20歲那年,媽媽狠心送我去當扇貝娘

媽媽狠了心把我送去當扇貝娘,讓我被那些老孃們奚落欺凌,讓我的手腕腫起來、再磨出一層血淋淋的傷口,也只是為了讓我體會這種“平常的苦難”,讓我明白自己曾經任性丟下的是怎樣一份她們仰望的自在。

配圖 | 視覺中國

20歲那年,我第一次扒扇貝,地點是屯子裡唯一的一個大棚。

早幾年中專畢業之後,我換過好幾份工作,眼高手低,什麼都幹不下去。心裡還想著要去讀書改變自己的命運,斷斷續續啃了幾年老,家人忍無可忍,終於決定送我去扒扇貝。

也是從這份工作開始,我才真正明白,自己花的每一分錢,都是家裡人這樣賺出來的。

扇貝養殖加工一條龍是個大產業,從春到冬一整年都不得消停,而最耗神耗力的就是養殖者的最後一項——扒殼出廠。作為新人,其他的我都不會,媽媽便直接把我推到了最後一道程序。

大棚離我家不遠,出門便看到濃墨一般的夜色中一個巨大的光球,裡面時不時響起鐵鍬劃在水泥地上刺耳的收殼聲——臨時站點在老闆家門前,老闆焊了一個鐵架子,再用巨大的塑料佈扣起來,中間安置兩個爐子取暖,兩邊掛著兩排燈,一群上了年紀的大姐阿姨們就圍坐在燈下扒扇貝。

我戰戰兢兢跟著媽媽進去,媽媽環顧了一圈,抓住一個推著獨輪車的男人問話,棚裡實在太嘈雜,我聽不清他們說什麼,過了會兒那個男人詫異地看了我一眼,轉頭喊了一聲:“老闆,有人來了,你看要不要?”

一個女人聞聲從人群中站起來。

媽媽並不認識她,確認了一下她的管事身份之後,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還有沒有地方,我們也想扒點扇貝?”

沒有提前講過,我們來得很唐突。管事的女人倒是很熱情,很快給我們騰了一個地方出來。我在擁擠的人群中坐下來,放下了我的盆和桶,拿出了手套和袖套戴上,拿起了第一個扇貝。

看著滿屋子熱熱鬧鬧的老孃們,我偷偷給這個職業取了個名字——扇貝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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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這裡唯一的一個未婚女孩。放著城裡大好的工作不做,跑來這裡受罪,“自作孽,不可活。”我在心裡罵自己。

打開扇貝殼,一眼就可以看到白色圓柱形的扇貝丁,緊緊連接著兩張殼,是整個扇貝最值錢最有生命力的東西。圍繞著扇貝丁的是一圈灰紅色的扇貝邊,也就是裙邊,鬆鬆散散,如果剛從海水中撈出來,它是鼓鼓囊囊生命力旺盛的樣子,脫水太久,就會軟塌塌地黏在貝殼上,那就是整隻扇貝死掉的樣子了 。

前幾年專門有人收購扇貝裙邊,但這東西水分太大、價值不高,處理起來也很費事,後來也就沒人要了。但其實,只要回家用鍋煮了,用水洗幾次,洗出白淨的樣子,那也是極為難得的美味。

我要做的工作很簡單,就是將圓柱形的扇貝丁取出來,上秤,按量算工錢。

扇貝撈上來都是活的,呼啦啦倒在寬敞的水泥地上,紅的黑的一片,因為受到驚嚇還緊繃著嘴,時間久了以為危險過了,便會慢悠悠張開,露出裡面的肉。“扇貝娘”瞅準時機抓起來,一刀削進去,頗有抹脖子的架勢,之前還緊繃的扇貝會在扇貝丁粘著殼的一側被削下來後迅速變蔫,之後便挑邊子去黃,再把扇貝丁完全削下來,扔進盆。

扇貝丁有時還會在盆裡不甘心地掙扎幾秒鐘,看得人心驚肉跳的。

整個過程對於老手來說就是幾秒鐘的事兒,但對於新手來說,卻十分漫長且艱難。

我窩在小板凳上,用定製的小刀折騰了一上午,累到腰痠背疼,卻只是填滿了一個盆底。而因為自己不純熟的刀工,又讓裡面三分之一的扇貝柱都七零八落。到了午飯時間,我把盆子扣了起來,扶著快斷了的腰慢慢挪回家。

坐著的活,比想象中耗費體力,我餓得前心貼後背,吃完飯再回來,大棚門口忽然擠滿了人。扇貝娘們都圍在一輛貨車後面,爭先恐後地從車上拽裝滿了扇貝的大網包,落地之後兩人一組飛快抬回到棚子裡自己的位置處,之後再火速飛奔出來繼續搶。

扇貝品種不一、大小不同,誰眼疾手快就能搶到好的。那一刻好像誰都不認識誰了,一個個都成了烏眼雞,兩個人搶到同一包,總要明著暗著較一番勁,但因為時間著實緊促,勝負也只在眨眼間就分出來了——誰足夠彪悍誰就贏。

你踩了我的腳,她搶她的包,還有大聲招呼自己一組成員的,整個場地吵吵嚷嚷,亂成一團。

我之前只是聽說過,海邊討生活的老孃們性子都野,第一次見到還是嚇了一跳。

媽媽身上有傷,只陪了我一上午便回家了,此刻我只有一個人,扯不動那最輕也足有上百斤的扇貝包。

於是,半個小時之後,問題就來了。

“大叔,我沒有扇貝了。”收拾完眼前的扇貝後,我去找了收拾殼的男人,之前扒過扇貝的老手告訴我,那個人也負責上料。

“你剛才沒搶?”男人愣了一下,眼珠子直接瞪起來。

一個大嗓門讓我成為焦點,我只好把之前的話再次重複一遍。他彷彿被我的“無辜”氣到了一般,嘴裡嘟嘟囔囔抱怨了幾句,回身到一個堆了好幾包扇貝的地方,扯過一包扇貝就要走,這一下子就像是捅了馬蜂窩,好幾個扇貝娘圍住他,嘈雜的大嗓門瞬間將他淹沒了。

他把那包扇貝拖給了我,自己還在那邊罵罵咧咧地解釋。聽她們的語氣,真像是要生吞活剝了我。

我也不敢說話,只能低下頭認真對付一個扇貝。忽然,一個大嗓門穿越了人海在我耳邊爆炸開,我抬起頭,男人正瞪著我,嘴裡含含糊糊地不知道在說什麼。

我這才發現扇貝娘們已經放棄了索要被他拿走的那包扇貝,轉而起身將一旁其餘的幾包扇貝全倒出來——這樣就不會被人搶走了。

其他的扇貝娘紛紛效仿,屋子裡被扇貝落地的聲音和吵嚷聲填滿。而那個男人,腳踩著扇貝包瞪著我,嘴裡罵罵咧咧的。他說的是當地方言,聲音吼起來完全變了調。我本就是外地人,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能不知所措地看著他。他像是被我氣壞了,一跺腳轉身走了。

我看著那包無辜被拋棄的扇貝,一臉茫然。旁邊的大姐急忙推我:“他剛才叫你一起抬扇貝你怎麼不去啊。快去拿回來,一會被人搶走了。”

我恍然大悟,急忙起身踩過堆積的扇貝殼跑了過去,伸手一扯包,更絕望了——這一包扇貝足有一百斤重。

我左看右看,根本沒人管我,只有我旁邊的大姐隔老遠指揮我,示意我再去求男人幫忙。

我不敢也不想去求一個打從心眼裡鄙視我的人,心裡面既崩潰又淒涼。很快,身後就有人在低聲罵我了,語氣很鋒利,可我又能怎麼辦呢?

這樣疲憊與鄙夷交雜的工作狀態在幾天之後終於得到了改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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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闆娘回來了,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向她彙報了這裡的混亂,大棚裡又加了一個上料工,百餘斤的扇貝包也沒了。扇貝從海頭倒完籠之後直接上車,拉到場地之後倒在空地上,由上料工推著獨輪車按人頭分配。

沒有比這更好的喜訊了,我終於可以安心地用勞力耗盡自己的體力,不用每天都為了搶包而痛苦了。

但是,新的問題又出現了。

幾天之後的一個下午,老闆娘巡視場地的時候被我旁邊的大姐叫住了,她壓低了聲音、但還是壓不住積壓了幾天的憤怒:“老闆娘,這活這麼幹可不行啊。”

老闆娘和她是鄰居,熟識多年,知道她的好脾氣是出了名。 “怎麼了?”老闆娘也蹲了下來。

扇貝分大小兩種,因為種類不同,養殖的籠和地方各有不同,通常,為了整體考慮,兩種扇貝一直是一起收上來的。上料的人得將倒出來的兩堆扇貝摻合著裝到車裡送給每個扇貝娘。

但場地上本來就管理鬆散,上料工便將好的扇貝——那種一眼看過去黑白殼鼓鼓囊囊的扇貝——全部分到了上料工的親戚和朋友那裡。那種紅色的扁扁殼子的,則給不熟悉的人。一些邊邊角角底下的碎料,直接給了關係不好的人。

整個大棚裡除了我沒人是新手,所有人都發現了貓膩。但同一個屯子裡的人,誰也不好意思撕破臉。

這樣忍了幾天,大家滿腹的怨言,好好的活也幹出了滿肚子的戾氣,我身邊那位好脾氣的大姐,終於被一件小事給刺激到了——

那天,我們扒了一上午的破扇貝,積壓了一肚子火無處可發洩,對面那排扒了幾個小時好扇貝的人起來活動腿腳,晃悠到了我面前。

“我們的扇貝怎麼樣?”我旁邊的大姐問她。

“挺好的。”那人大言不慚。

“和你們比怎麼樣?”

“都一樣啊,不都是這群破爛。”

說謊說得毫不心虛,大姐被氣到了。對面那排扒了幾乎一上午好扇貝,剛剛才收拾乾淨,換上了和我們一樣的差扇貝。乍一見壞的不習慣,以為被穿了小鞋,於是假借休息就來我們這邊看看。

無意識的一個小舉動,成功刺激到了我們這邊積壓了幾天的怒火。幾個小時後,大姐把整件事兒完整彙報給了老闆娘。

“我本來不想出頭得罪人的,但他們太過分了,還過來看,還撒謊,當誰是傻子啊?”

“起早貪黑的,家裡都扔下不管了,不就想賺幾個錢嘛?欺負我們不是人唄,不認識兩個能耐的人。”

她很生氣,但在分寸之內,一直保持著好的態度,聲音也低到只有老闆娘和我三個人能聽到。老闆娘一直附和,聊了好一會之後才出去。

第二天,我們就受到了公平的對待。

沒有人鬧起來,沒人表示不滿。上料工被揭穿後也沒有發火,安安靜靜地改變了工作方式。我們隱忍了幾天的不平,被老闆娘輕輕一句話就解決了。

日子就是問題疊著問題。大小扇貝的事情剛解決,新的問題又蹦出來了——丟小扇貝。扇貝太小不值錢,膽子大的扇貝娘就直接給丟了,但對於老闆來說,蒼蠅腿也是肉啊。

上料的事兒維持了幾天就又有了恢復原狀的跡象,大姐已經當過出頭鳥,並不想再得罪人,心如死灰地接受了一切。老闆娘巴不得沒事兒發生,也從不主動詢問。

美了幾天的我們又開始愁雲慘淡。

作為新人,我是沒有膽量反抗的,但總有一些忍不下去的人用她們的方式弄出點動靜。

幾天之後的早晨,老闆娘終於大發雷霆,因為扔小扇貝的事情,她提醒了我們無數次,仍舊沒有什麼效果。她開始用鐵鍬在扇貝娘們的身後扒拉開扇貝殼一點一點地尋找。

很快,她就發了火,摔下鐵鍬憤怒地走了出去。

動靜之大,驚動了屋裡的所有人。那位被抓了現行的人則繼續扒扇貝,倒是她身邊的人替她跟大家解釋:“老闆娘一邊扒拉她一邊扔,老闆娘差點被氣死……”

“扇貝這麼小,我怎麼扒?”那人終於開口,也是無辜,“我剛才出去轉了一圈,我扔的和別人扔的是一樣的,但別人的都是夾在大扇貝殼裡,不顯眼。我沒有大扇貝,才顯得這麼明顯。如果我的也有大的,混著一塊扒,我一個也不扔。”

那人說話楞楞的,所有人不太吭聲了,我們這邊受了委屈的人跟著一起調笑,但也不敢太大聲。

我身旁憋了幾天的大姐也終於出聲了:“活該嘍,自己管理不到位,沒底氣說別人。”

然而她低估了老闆娘。

幾分鐘之後老闆娘回來了,繃著臉開始訓話,沒有指名道姓,但把扔扇貝這種惡意挑釁的行為狠狠批判了一頓,甚至放話“能扒就扒,不能扒就走”。全程隻字未提上料的事情。

我偷偷扭頭,看到了大姐凝固的笑臉以及一聲只有我才能聽到的冷哼。

無視上料不公,也只敢訓斥不熟的人,親戚熟人的過錯一個字不提。這個老闆娘做事不行。

現實很快應和了我對老闆娘的評價,扇貝加工廠的第一次大危機來臨了。

一天,收扇貝的老客忽然就炸了毛了:“怎麼回事?我是來買扇貝還是買水的?”老客圍著大棚轉了一圈,指著桶裡的水問老闆娘,老闆娘賠笑,一臉謙卑地解釋:“都是親戚,管不住啊。我都說過多少回了,她們答應過我的……”

她的態度放得很低,老客卻不吃這套,讓助手拿著魚箱把所有扇貝都篩一遍,嘩啦啦一地水,老闆娘當時臉色都青了。

“你管不了,那我就讓人管了。”老闆娘的笑臉沒什麼用,老客安排助理留了下來,搬個椅子坐在門口,監視大家的一舉一動。

這是我們整個海島上的第一例,可能也是最後一例——因為老闆娘沒有魄力造成的難看局面,讓他們家在很久之後都成為別人的笑柄。

扇貝加水已經是圈內公開的秘密了,普通人家加井水,膽子大一點的加溫水,奢侈一點的直接推了一車的礦泉水進來,隨便加。那幾年行情緊俏,這種摻假行為多半,老客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過去了。

但很快,隨著養殖產業的擴張,老客們翻身成了香餑餑,再也不用打破頭去搶著收購,而是開著車去各家巡視,看上了才拿,養殖戶成了屁股後頭彎腰說好話的人。

老闆娘為了表達誠意,翻了所有扇貝娘帶來的包,當著老客的面把裡面的水都倒光了,再三保證不會出問題 ,老客這才罷休。

這一波折騰,大家都有了損失,心裡氣鼓鼓的,扔小扇貝和上料不公的事情反而沒那麼重要了。

每次趁著助手上廁所或者吃飯,門口的上料工就放風指揮,大家便呼啦啦起身把水瓶拿出來加到桶裡,攪和一陣,讓扇貝丁和水融合到一塊。等助手回來,大家已經做完了一切,安然地繼續扒著扇貝。助手嗅到了不尋常的氣氛,圍著大棚轉圈,甚至扒拉了幾個桶看,但都沒看出有什麼端倪。

兩天之後,老客再來,氣得要發瘋。

扇貝拉出去之後用專業機器檢測了一下,加水量是全島最高的,她被上頭狠狠訓斥了一頓,轉頭就把怒火撒到了我們頭上。

她讓助手在前面用力篩扇貝丁,她在後面指揮,時不時地罵兩句。老闆娘在後面跟著,一臉謙卑得跟著道歉:“我看著呢,一滴水都沒敢讓她們加。可人太多了,我看不住。這些人都是親戚,我又不能罵。指著這些人幹活呢,又不能趕。”

“你不能管,我幫你管!你看你加的這些水,這不是水是什麼?你們家扇貝的湯是白色的啊。我幹這行多少年了?什麼沒見過?”

有扇貝娘反駁,她更生氣了,手一不小心就落在了對方頭上。

戰事瞬間爆發。

惹事的扇貝娘是個刺頭兒,蹭地一下跳起來:“你打誰?”

老客猛然撞見刺頭,有點懵:“我打你哪兒了?”

“你打我頭了!”刺兒頭扇貝娘機關槍發射。

老客沒在這麼多人前丟過臉,也針鋒相對頂過去,一句不注意蹦出個“媽”字,這下子捅了馬蜂窩,嗚啦啦站起來好幾個人。

“你罵誰媽?”嘴仗眼看著要變成群毆。

助手急忙丟下魚箱想要過去攔,上料工一把拽住他:“你是男人別動手,你動手就複雜了。”

“不是——”那助手也是嘴笨的,在方言的夾攻下更是解釋不清。

老客嘴皮子厲害,但膽子小,被幾個人逼得節節敗退到了門口,上料工這才出面把幾個惹事的扇貝娘趕回去繼續幹活。

老客以為得了安全,在門口嘴硬起來:“窮山惡水出刁民,說的果然沒錯。我沒看見你們吃,還沒看見你們穿嗎?都窮成這樣了還敢和我橫。”

脾氣火爆的再次跳起來,嚇得她倉皇出逃。

老客這一波受的打擊不小,那之後就很少來了,偶爾來幾次也只是單獨囑咐助手和老闆娘幾句,再也不敢越級指揮我們。我們是老闆娘僱傭來的,由老闆娘發薪水,本來也不由她管。

老客派了助理過來,但加水一點也沒因此減少。

老客大概是不明白原因的,因為她不知道這裡的人都是半夜零點過來幹活,水在那時候就已經加完了。助手六七點鐘過來,就算他用魚箱篩過,幾小時前添加的水早都已經吸收了。

他們所能做的,只是在專業機器檢測之後按照加水量扣秤。

老闆娘苦哈哈的,日常抱怨又被扣了多少秤,但也沒轍。她一方面希望我們加水給她帶來額外收益,一方面又擔心加多了被扣秤。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老闆娘也沒辦法。

“鼠目寸光”這個詞大概是為我們準備的,沒多久,我們就知道那場出了惡氣的鬧劇最終的結果了。

那一年,我們剛扒了一個月扇貝,被欺侮過的老客就公然撂挑子走人了,通常,一個收購商在一家養殖戶這裡,都會收到頭的。老客的理由很充分:首先,我的貨夠了,我沒說要收到頭;其次,你們這加水太狠了,我是來收購扇貝的,不是花錢買水的;最後,你們這兒的人打我。

海島上第一個沒收到頭就撂挑子跑路的老客出現在了我們這兒,老闆家再一次成為養殖屆的笑柄,於是當我們再遇到其他廠的扇貝娘,被調笑的內容就從“聽說你們那兒多了個獄長”,變成了“聽說了你們的老客跑啦?哈哈,被欺負死了”。

忙著出海的老闆氣呼呼地回了家,把老闆娘一頓臭罵,之後又四處打電話找人,但老客走得很堅決,死都不肯回來了。

眼看著收回來的扇貝加工好了卻沒人要,只能等著壞掉,老闆急得猶如屁股著了火,四處聯繫自己認識的人。

我們這邊自然也不好受。

老闆的扇貝沒人要,意味著我們也要失業。偏偏其他加工廠都幹得如火如荼,大家只能忐忑不安地等待著,甚至有人出主意,讓想買扇貝的老孃們在當天買一部分回去,讓老闆的損失少一點算一點,至少不要把我們辭退了。

有人悄悄抱怨那日暴躁的幾個扇貝娘,如果不是她們,老客也不敢跑得這麼理直氣壯。

好不容易聚齊的心,又因為這場危機生了嫌隙,全然忘記那日的衝突中,大家都跟著叫好了,包括老闆娘。

傍晚的時候,收扇貝的大桶又送過來了,老闆娘頂著腫起來的半邊臉過來求人:“姑奶奶們,求你們別加水了,我這是求了人,塞進別家一起帶出去的。賠了人情出去,不能坑人家啊。”

大家紛紛鬆一口氣,滿口答應,話說得好聽極了。

但說是一回事,誰要照著做那就看自己的良心了。

水還在加,秤還在扣,扣到答應幫忙帶貨的其他老闆都急眼了:“你還能不能管住自己的人了!”

老闆娘很悲傷,她是真的管不住。

但好在,那年意外迭出的扇貝加工總算結束了,老闆娘託了好幾家才把扇貝帶出去,欠了好多份人情。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們的款項也結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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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那兒手速最快、時間最長的扇貝娘賺到了6000塊,我最慢,也拿到了3000多。

在那之前,我上班一個月基本工資也才750,各種零零散散加在一塊,可以拿到1000塊,那就算是最高工資了。

當然了,那時候的工作也更為輕鬆乾淨,專車上下班,早7:30到晚4:30,幹4天休2天,3班倒,是海島上起早貪黑累掉一層皮的扇貝娘們不敢想象的。

媽媽狠了心把我送去當扇貝娘,讓我被那些老孃們奚落欺凌,讓我的手腕腫起來、再磨出一層血淋淋的傷口,也只是為了讓我體會這種“平常的苦難”,讓我明白自己曾經任性丟下的是怎樣一份她們仰望的自在。

扒扇貝這份工作,徹底改變了我。

這一個半月,我沒洗過一回澡,不只是我,大部分扇貝娘都是 。起早貪黑,命都丟了半條,誰還顧及得上乾淨?起先我還覺得自己腥臭,時間久麻木了,就一點感覺都沒有了。

結束後,我去了一趟澡堂。進去的時候穿著厚厚的羽絨服,老闆娘也沒在意,進了浴室脫了外套,溫熱的水灑下來,積壓了一個半月的腥臭發出來,那個氣味,儼然又回到扇貝加工廠。

公共澡堂裡幾個客人滿臉厭惡地提前出去了,剩餘幾個人面面相覷,話題立刻得到了統一:“你們也扒扇貝?在哪兒扒?賺了多少錢?他家扇貝怎麼樣?”

因為有著共同的惡臭,大家惺惺相惜,整個屋子裡氛圍融洽。我站在門口的位置沒吭聲,聽到了來自於外面的怒罵。

“臭死了,真噁心!”

“自己在家裡燒點開水禿嚕一下得了,跑出來噁心人。”

我沒吭聲,繼續洗著,打上香皂。

第二天,我和媽媽打車到碼頭,從那裡坐船到外面的姐姐家去,司機是個健談的人,拉了滿滿一車人,一路上一直在說話。

他說,今年海島都擴大養殖,但養得多了,海上營養跟不上,扇貝扒之前就死掉一批,其餘的也沒往年好。量大又不夠好,所以老客才刁鑽,有一家還被半路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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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昨天剛送走了一撥扇貝娘,那些人快兩月沒洗澡,帶著行李穿著靴子,一身腥臭來坐車,噁心得他差點吐了,大冬天的開著車窗放空氣,凍得那些人直嚷嚷。

車上的人都在接話,整個車裡熱火朝天,只有我悶不吭聲地靠在門邊上,從玻璃看外面一閃而過的風景。

他嘲笑的那些人中也有我一份,我沒法笑出來,也沒法厚著臉皮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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