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下面引出出世解脫。肩吾問於連叔曰:“吾聞言於接輿,大而無當,往而不返。吾驚怖其言,猶河漢而無極也。大有逕庭,不近人情焉。”
這段文章很美,不過看起來彆彆扭扭的,孔孟文章的章法就不會這樣寫。我們打個比方,孔孟的文章溫柔敦厚,方方正正,就像線條中的直線;老莊的文章華麗飄逸,汪洋惝恍,就像很出色很漂亮的曲線。
“肩吾”是人名,《神仙傳》上說他叫“施肩吾”。“連叔”也是神仙。一天,肩吾問連叔說:我聽到“接輿”亂講話。“接輿”也是人名,《神仙傳》說他姓陸,叫“陸接輿”。這個人,我們在哪裡見過呢?在《論語》上,又稱他為“楚狂接輿”,是楚國有名的瘋子狂人,孔子捱過他的罵。這個接輿的話“大而無當,”吹牛啊吹得大得沒有影子了。
“往而不返,”他的話不兌現的,光說,話說遇了回不來的。我聽了覺得暈頭轉向,“驚怖”並不是說害怕,等於講聽得頭都昏了。
“猶河漠而無極也,”像天上的銀河一樣沒有邊際。“大有逕庭,”“逕”是門外面的路。“庭”是門內的客廳。客廳同外面當然兩樣。肩吾說,接輿的話同我們的觀念完全不同,總而言之,那個傢伙說些不近人情的瘋話。
連叔曰:“其言謂何哉!”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飛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吾以是狂而不信也。”
肩吾把接輿罵了一頓,連叔等他罵完了問:他給你講些什麼呢?接輿他說:“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姑射山”,歷來的註解認為在山西,至於在山西哪裡誰也講不清楚,實際上它是個假託的地方。“藐”是指很遙遠,從那裡往西方走。
中國、印度的文化很怪,神話裡所有神仙住的地方,都是從某一個地區開始向西走的,不管你住在地球哪個角落,都是如此,這就是個大問題,非常妙的東西。我們古代道家的神仙住在西方的崑崙山頂,這裡講“姑射山”上有一個“神人”,注意喔!“神人”也是人變的,人修成功,神化了,就叫做“神人”。
“肌膚若冰雪”,皮膚又細又白又嫩,比冰霜裡的那些雪還要好看。身材之苗條,三圍之標準,“淖約若處子”,像十二四歲非常健康的童子,活活潑潑的,永遠是個童子的相。這已經是很了不起了。
“不食五穀”,他不吃飯的,大米、大豆、麥子、高梁,什麼都不吃,那吃什麼?“吸風”,吃西北風,“飲露”,也不喝茶,而喝天上的露水。他怎麼出去玩呢?“乘雲氣,”高興的時候手一招,天上的白雲就來了,當然黑雲也可以,然後“乘雲”隨便玩玩。
想走遠一點呢!“御飛龍,”要用摩托車了,手一招,天上的龍來了,龍是他的摩托車,騎在龍背上說去哪裡,龍就飛到哪裡。
“而遊乎四海之外;”古人也曉得地球有四大海,到哪裡玩呢?四大海的外面,拿現代觀念來講,超過地球到太空外面玩去了。他的生活很舒服。“其神凝,”注意啊!他的精神始終很凝定,不亂,一望就是個菩薩、神仙。
我們這些人啊,多看一眼的話,眼睛就眨呀眨的眨起來了,不然就是各種表情來了。他始終是入定的,精神凝定不散的。
“使物不疵癘而年穀熟,”他在那裡一站,這個地方都太平了,所以萬物接觸到他的範圍,都會自然地和順安定,不管氣候也好,莊稼也好,一接觸他的神光,大病小病都沒有了。“疵”是小毛病,“癘”是大毛病。
人們不需勞作,穀子、稻子都能自然長出,成熟。換句話說,誰要見到他,就可以逃脫生老病死。這個描寫就像佛經上講的另一個世界北俱廬州一樣,人們思食得食,思衣得衣,非常富足,舒適。肩吾對連叔說:接輿給我講這些話,我越聽越覺得他是瘋子,盡說些瘋話,叫人怎麼相信呢?世界上絕對沒有這種人。
連叔曰:“然。瞽者無以輿乎文章之觀,聾者無以輿乎鐘鼓之聲。豈唯形骸有聾盲哉!夫知亦有之!” 連叔聽完肩吾的報告說:對的。第一句話還蠻好聽,下面就開始罵人了。
連叔說不是你講的對,接輿的話是對的。我告訴你,一個瞎子,沒有辦法讓他欣賞世界上的文彩,藝術。“文”是文彩。“章”是大自然構成的美麗圖案。我們後世把用文字組織起來的東西叫做文章。一個聾子,沒有辦法讓他聽到最好的音樂,即使打鐘打鼓打雷他也聽不見。你要知道,一個人形體上有瞎子和聾子,世界上最可憐的人是知識上的聾子和瞎子。你看這些神仙罵人的藝術多高,他們罵人是不帶髒字的,但把人全都罵完了。(南懷瑾先生《莊子講記·逍遙遊》23)
願超越一切的平靜與你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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