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胡金洲
運營人員 | 洪泰然
今天,縣長退休。
司機大李抱起滿裝縣長書籍的大紙箱,發現縣長低頭專注著桌上的象棋盒。他記得,這是出差到四川樂山給縣長帶回來的。兩尺寬,三寸來高,揭開盒蓋,一邊是漾漾楚河,一邊是悠悠漢界。底盒整整齊齊碼著四排實坨坨的木頭棋子兒。大李和縣長下過幾回。木頭棋子兒又大又沉,特別是吃子的時候,敲起來真帶勁。縣長卻不讓重敲,一敲,眼瞪瞪,你嘚瑟個啥?
來!唱一盤!大李抱著紙箱抵到縣長跟前,挑逗說。
縣長看了他一眼,你懂不懂規矩?上班哩!
大李笑,再過一個小時,您老人家的接班人就來催您上路啦!還上班哩!嘸的搞!(當地方言:沒有裝有)。大李跟縣長開了十年小車,說話天一句地一句,沒個輕重。
縣長一愣,哎喲!我忘啦!今天該我退休耶!
大李回頭,今天我帶您上一個地方去唱唱咋樣?
縣長知道,唐白河畔,粉牆黛瓦的一條老亍。一亍四巷,兵卒巷,將帥臺,炮子口,士相衚衕,全是象棋子的名頭兒,人們常來下棋的一塊老地。
兩人還真來了。
亍犄角。二十來人。外一層裡一層。外層為站立者。裡層蹲坐狀,全是銀髮皓首。肥瘦不等的屁股垂壓著各式各樣的小馬紮。個個油光鋥亮,如古董一般。
中間,一老一少弓坐在馬紮上下棋。
老者左,臉骨嶙峋卻白白淨淨。年輕人右,嘴上叼根長蒂香菸,蒼白色菸頭作自由體落下。
沒過多大會兒,只見老者支左士,架沉底炮,唱了一句:出左士轟老巢!年輕人巴頭搭腦,提起馬紮,轉身離去。
大李嘴附上耳朵,過細!高手在民間!
縣長不慌不忙,屁股重心下移,弓身挪到老者對面,砰聲架炮,高聲唱起:當頭炮城頭翹!
老者躍馬揚鞭響亮應招:跨白馬護龍嘯!
拱前卒清馬道!
車上陣攆爾逃!
……
棋亍老棋俗。奕者以詩句高唱響和支應招。當地叫口號,意即隨口咧咧,又名唱棋。縣誌上記載明人有詩云:對弈坐二人,旁觀三五眾。落棋呼口號,出詩作相告。雙方若是棋壇高手,一盤棋下完,十之八九是一首好詩。現摘錄一首讓你開開眼界:
馬躍檀溪留皇胄,
炮轟象士震帥憂。
楚河漢界三卒過,
車行四方天下收。
據說,此乃清朝兩個窮秀才所作。總之,幾百年來,好棋者絡繹不絕,長盛不衰。
蹲了一會兒,縣長立起,雙手叉腰作了兩個旋轉,老蝦似弓起脊背。
老者立起,將屁股下的黑馬紮遞給縣長。縣長抬手推過去,您老折殺我了!使不得!這可使不得!
坐吧!我也想站站。
楚漢雙方擺陣佈局大體就緒,老者手抓左士,卻不落子,道,報上說小李溝去年清淤,過去小半年了,現在咋還沒動靜呢?
縣長驚愕地抬頭注視著老者,看了一會,說,大型設備上不去吧。
上不去就別向老百姓許啥十件實事呀!瞎叨叨個啥哩!
是啊!沒想到心急吃了塊熱豆腐。
一箇中年漢子急咻咻插話進來:好端端的國槐做行道樹,縣長一聲令下,全砍了!換栽法國梧桐,一到春天,絨絮滿天飛,全縣城都得了氣管炎!
縣長低下了頭,這事政府事先沒好好論證,該打屁股!該打屁股啊!
大李偷偷看了縣長一眼,說,我們那個縣長還是做了不少工作的!城鎮面貌啊,經濟發展啊,這幾年成績不小呢!
眾人插話:老百姓不是瞎子,看得見。特別是魯書記被抓以後,縣長一個人挑起兩副擔子......
可不是!去年下暴雨,縣城被淹,縣長站在水裡泡了三天指揮老弱病殘轉移,老婆動手術都沒回家......
還是那句老話,成績不說跑不了,孬的不說不得了。真懂辯證法的還是咱老百姓!
縣長拿紙擤鼻子,偷偷抹去眼角滾落下來的一滴淚珠。
這時,老者的手機響了。提上馬紮,恭身告辭,這位同志!,對不起吶!老朽先走一步啦!縣長手抓著一枚棋子,“砰砰”敲打另一隻手上的兩顆“勝利品”,老爺子!你走了,這盤棋就算你輸了喲!誰說的?!老者說,你現在打開手機,讓喇叭響起來,老朽跟你下一盤隔山喊話!
轉身朝自己的手機唱道:令赤兔飲楚河!
縣長看著老者的背影,對著自己的手機唱道,派肖何踞田頭!
築炮臺開戰火!
帥回首豈奈何!
……老者已經邁過馬路。看到進站公交車的大紅屁股時,縣長手機裡響起一陣樂呵呵的笑聲。——縣長剛入廄的那匹馬被老者的隔山炮炸歿了!縣長依戀地看著棋盤,嘆道,高人啊!高人啊!
這時候,手機裡想起老者歡快的聲音:朱縣長!歡迎你入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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