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慢:人間最幸福之事,莫過於剃頭洗腳泡澡


揚州慢:人間最幸福之事,莫過於剃頭洗腳泡澡


被夜色和車流包圍的揚州文昌閣。/ 視覺中國


在中國,有很多“遺老式”城市:它們歷史悠久,一度是世界級的明星城市,但在今天逐漸迴歸平凡,被一個又一個後起之秀超越。

有的老城市忿忿,反覆唸叨著自己的老資格;有的老城市不甘,心心念念要復刻過去的輝煌;還有的老城市,逐漸找到了與時間和解的方式。

比如長江北岸的揚州,繁華已成往事,近幾十年,當人們再提及江南的神韻氣度,江南的經濟繁榮,都已經很少想到這座江北的城市。“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今天的揚州和那個近乎傳說的往昔,還保持有多大程度的重疊?



揚州慢:人間最幸福之事,莫過於剃頭洗腳泡澡



在整個江南,可能沒有人比韋明鏵更適合談論揚州了。他生於斯,長於斯,求學於斯,研究當地歷史人文於斯,以近七十本專著和四十年學術研究,為世人展示揚州這一輝煌但衰殘的古城中,光彩奪目與引人嘆惋的細節。

身為揚州人,韋明鏵說自己對故鄉的感情“單純而複雜”。他對揚州既有回首恢弘曆史的自豪,也有對城市現狀與傳統觀念的反思與批判。

他眼中的當代揚州人,榮於歷史又悲於歷史,樂於安逸又耽於安逸,在“我想發展”和“這樣就好”的態度之間晃盪,維持著體面,知足地生活,帶著些無奈,被稱為“揚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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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華走了,秀雅還在。/ 江蘇旅遊網


01

揚州:沒落的文青之城


韋明鏵認為,當代揚州人的某些生活方式確實值得反思,但不忍苛責,因為這座城市有著太曲折的發展經歷:歷史給了古代揚州莫大的政治恩賜,又在近代收回;歷史給了古代揚州得天獨厚的交通優勢,又讓這些優勢隨近代化發展消失殆盡。

近代揚州,遭受了鹽務改制和交通遺棄的打擊,既失政策傾斜的利好,又丟交通樞紐的地位,也跟不上上世紀80年代開始的發展步伐。在現代化發展過程中,揚州既沒有先知先覺的顯赫人物引領,如無錫榮氏家族、南通張謇,在被選擇時又沒有過去的好運氣,鐵路修在了揚州旁邊的鎮江,

最終從高高在上的富庶之都,變成無人問津的江北小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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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街頭的老照片。/ 《揚州舊影》


揚州曾經創造“揚氣”一詞,比現代的“洋氣”更顯瀟灑恣意,有“作事軒昂,向曰‘揚氣’,以江南鹽商為多,其作事盡事奢華也”的說法。曹聚仁在《上海春秋·開埠》裡說:“中國歷史上最悠久最熱鬧的大城市,正是揚州,並非上海。上海是在長江黃浦江交匯處一個小港口,三百年前比不上瀏河,百五十年前只敢以蘇州相比,誇下口來說,小小上海比蘇州。至於揚州,實在太光輝了,高不可攀,怎麼能比擬得上?”

時過境遷,揚州與上海互換了位置,再無人提“揚氣”與“小揚州”,上海人的驕傲開始名聲在外。等到揚州修了通往江南城市的鐵路,無需再匆匆坐一天幾趟的船過江時,時代早已將揚州甩在了身後。

揚州的許多景色和生活方式倒是因此留了下來,歷史文化遺產相比快速發展的江南保留得更好,只是貴族氣質還留著,貴族家底卻沒了,明清以來的極端自負,始終無處安放。

“揚州十日”的極端殘酷,對後世的揚州人產生了很大影響。因為在慘案後明白生命脆弱,因為自知回不到輝煌的從前,所以形成了“關注當下、及時行樂”的人生態度。

小確幸成為揚州人的主流生活態度,是無奈中的必然。

一座很文藝青年的城市,必然也有文藝青年的優點和毛病,缺錢的文藝青年,毛病更多。風雅與無用本來就是共生的,這一點在揚州體現得特別明顯。

對揚州來說,安於現狀談不上失敗,但站在整個歷史往回看,多少讓人有些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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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下的瘦西湖。/ 維基


02

在揚州,幸福很小且容易得


1981年,韋明鏵結束了在南京港務局的碼頭工人生涯,調回揚州市文化局創作組。從現代繁華的南京回到略顯凋敝的揚州,起初他不習慣,甚至有些厭惡故鄉的 “不思進取”。

相較於南京和江南諸城,揚州確實安逸得有些頹喪了。這種生活態度是刻在骨子裡的: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家家崇風雅,書法兼古琴。一碗乾絲一場戲,剃頭洗腳兩相宜。

揚州人泡個澡泡得渾身通泰,便認為“簡直沒有比這個更幸福的事情了”。

韋明鏵說,在揚州,安逸不只是中老年人的追求,年輕人同樣如此,認為幸福很小,也很容易獲得。“人間最幸福之事,莫過於剃頭和洗腳”這句話在清代傳到日本和朝鮮,這與日本“小確幸”的說法極為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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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個園一角。/ 維基

韋明鏵笑著說,揚州人確實無須忙碌,他們已經實現了這種終極目標,就如同海灘曬太陽者對大款說的那樣:“我已經過上了你想要的生活。”

揚州人貪圖安逸,一定程度上也是低物慾的。但韋明鏵認為,低物慾不等於清教徒式的生活,還是會期待有該有的現代設備、便捷措施,只是不把物質當成核心。

“現在還有很多家庭送孩子練毛筆、學古琴,很多地方都不會這樣了吧。”韋明鏵說“很多地方都不這樣”的關鍵是,這種學習並非全為考級升學,而是一種生活方式上的自覺。老年人惦念著寫幾首發表不了的古體詩,年輕人依然熱衷唱崑曲、猜燈謎,所有人都會去茶館與看戲。

一些揚州藝術家任性起來也叫人稱奇。韋明鏵有個王姓木匠朋友,買紅木傢俱回來拆掉,按古代宮廷技法加入象牙、黃金,造出許多鳥籠,也不售賣,只為玩賞,以假亂真,樂此不疲。衣食住行的細節裡,當代揚州仍藏滿過去富足又閒適,追求文藝生活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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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個園,昔日鹽商園林成為市民公園,有老人在此喝茶。/ 禤燦雄


03

“揚州人應當有解剖自己的勇氣”

韋明鏵在1994年寫下《揚州文化談片》,寫廣陵春、廣陵潮、廣陵散,談揚州鶴、揚州歌、揚州夢,全書儘管以考據歷史、撥清亂象為主,也表示了對揚州人的一些遺憾。

韋明鏵在序中寫到,易君左先生因一篇《閒話揚州》引發揚州公憤,揚州公眾兩次前往鎮江地方法院對易君左提起訴訟,訴其“醜化風土、侮辱人格”。但《閒話揚州》整體並不算偏頗,也細寫揚州風光之美,只是提到“揚州就好像一箇中落的大世家,有些地方硬要打腫臉充胖子,越來越空虛”,揚州人就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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瘦西湖小白塔和五亭橋。/ 維基


朱自清在《我是揚州人》中寫道:“我有些討厭揚州人;我討厭揚州人的小氣和虛氣。……我曾經寫過一篇短文,指出揚州人這些毛病。後來要將這篇文收入散文集《你我》裡,商務印書館不肯,怕再鬧出《閒話揚州》的案子。這當然也因為他們總以為我是浙江人,而浙江人罵揚州人是會得罪揚州人的。”

韋明鏵認為,戰勝一個異見者總是不難,戰勝自己內心的怯懦和頹唐卻不容易。他的《揚州文化談片》是對揚州人自己對揚州文化的一次嚴肅審視,他認為“揚州人應當有解剖自己的勇氣”。

每天把生命消耗在一杯茶、一盤棋和一碗乾絲上的生活固然安逸,但這種安逸跟成都的安逸又不一樣,揚州終究缺乏一些進取和霸氣,又因為前貴族的身份,俯身奮鬥的動力不足。

後來,韋明鏵在2000年時出版《二十四橋明月夜》,極寫揚州風土民俗的美好。“《二十四橋明月夜》是中國古籍出版社出版的,這本書的初衷是保留一些歷史片段,寫揚州優秀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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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明鏵所著《二十四橋明月夜》。/ 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


韋明鏵認為,批判就應該真誠而不留情,但不應該一味批判。易君左、朱自清說了揚州人的不是,但他們筆下的揚州自有許多動人美好之處,絲毫不因批判折損讚美。韋明鏵在《二十四橋明月夜》序言中寫道:“如果你沒有去過揚州,你一定要去,因為揚州是那麼古老;如果你曾經去過揚州,你一定要再去,因為揚州在不斷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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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沒去過揚州,至少也嘗過揚州炒飯的滋味。/ 百度百科


04

重新擁抱這位“2500歲的老人”

兩千五百年建城史,一次次戰火廢墟中崛起,園林、餚饌、戲曲分外奪目,技術、藝術、學術各有光芒,揚州其實是一個值得品味的城市。

揚州的地理位置在江北,但在文化概念上是典型的江南城市。因為特殊的歷史,保留了最完整的江南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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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籠蟹黃燒麥。/ 維基


徽商為揚州帶來了財富,帶來了江南特色的重商崇奢態度,也帶來了企業家注重文藝、熱愛生活的風氣。韋明鏵認為,揚州鹽商與揚州八怪之間應有關聯,徽商修建的私家園林也成了雅集之所:“過去的徽商喜歡跟文化人相處,喜歡畫畫寫詩。就算是附庸風雅也罷,總是一種自主的追求,而他們跟文人親近也比較純粹。”

韋明鏵的私人城市地圖中,園林與街道必不可少。它們成了從當代穿越回古代的窗口。湖上園林瘦西湖、城市山林個園、何園都留存著當年康乾盛世的痕跡,據統計,整個揚州城共有一百多個私人園林,不但富商熱衷於造園林,普通百姓也喜歡打理園圃,財力有大小,形式有繁簡,追求卻相似。

東關街、皮市街、南河下街等街巷則保留了古代江南的肌理與格局。韋明鏵非常喜歡在老城行走,他在《二十四橋明月夜》中寫道:“大街是骨骼與支架,小巷是血管和神經。”在少遭破壞的揚州街道行走,邂逅二胡聲、崑曲聲,看水磨磚、花窗與碑石之美。他認為,重慶曰山城、蘇州曰水城,那揚州則是典型的“巷城”,於細節處見美妙,其人其城,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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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揚州人而言,吃早餐是一件大事。/ 視覺中國


上世紀80年代,當整個江南都為奔“四化”而歡欣鼓舞時,揚州被落下了,因禍得福的是沒有被千城一面的設計浪潮所淹沒,也沒有被統一的高速生活帶離原有的軌跡。跑得快的像常州、無錫等城市,回頭想申報歷史文化名城反而不成功。韋明鏵笑說:“

人家來考察,這裡什麼古物都不剩下,怎麼能評上古城呢?

住在老城的人們自覺保留著房屋原貌,外觀與數百年前相仿,人到揚州,便自動進入歷史的氣場。揚州,這個韋明鏵口中的“2500歲的老人”,便慢慢睜開它的眼睛與你對視,訴說揚州生活方式的滿足與無奈,探討成為一種新生活樣本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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