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斯維辛發生過了,但它的本性就像一場蔓延的瘟疫

奥斯维辛发生过了,但它的本性就像一场蔓延的瘟疫

奥斯维辛发生过了,但它的本性就像一场蔓延的瘟疫

編者按:1945年1月27日,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尾聲裡,蘇聯紅軍解放了奧斯維辛集中營。

當自由的鐘聲莊嚴而沉悶地敲響時,蔓延在奧斯維辛倖存者心裡的情緒除了喜悅,還有著無法抹除的“痛苦的羞恥”——奧斯維辛的暴行竟然存在,這樣的罪行竟然無法挽回地發生在這個現實的世界中;而作為這樁罪行最直接的目睹者,他們追求正義的意願被證明是如此軟弱或徒勞。這種羞恥感伴隨著大屠殺倖存者們重返光明、重建秩序的過程,也將永存於他們的靈魂深處。

《休戰》一書裡,萊維記錄了集中營劫後餘生者們長達10個月的返鄉之旅。他們乘坐顛簸前行的火車,輾轉過戰後滿目瘡痍的道路與城鎮、一處又一處的難民營,見證了飽受摧殘的歐洲土地上的眾生相。萊維將這段時光稱為“休戰期”,它像一次無邊無際的沉重生活中的間歇,無論是對外部世界,還是對倖存者的內心而言;但與此同時,萊維對一路所見的殘破的兵營、夷平的村莊、焚燬的列車、街角的墳墓的敘寫,無不在提醒著我們:戰爭和奧斯維辛犯下的罪行並沒有就此成為過去,它們的本性就像一場蔓延開來的瘟疫,存在於復仇的渴望、道德的妥協、信仰的背棄、人生的厭倦、權利的拋棄上,無法為人類的正義洗滌乾淨。這讓萊維意識到一種向奧斯維辛之外的人們去講述暴行的必要性。

而若真正進入到了萊維筆下的世界,我們面對的不僅是奧斯維辛的罪行,還有打著各種誘人旗號的人性之惡、戰爭之惡、制度之惡。他的每一份書寫都在反覆警告我們,應當對此抱有警惕之心。

奧斯維辛發生過了,但它的本性就像一場蔓延的瘟疫

1945年1月初,迫於蘇聯紅軍的巨大壓力,德軍匆忙疏散西里西亞(Silesian)礦區。在其他地區,類似的情況下,德軍會毫不猶豫地縱火或使用武器,摧毀集中營,屠殺其中的囚犯。但在奧斯維辛地區,他們採取了不同的策略:德軍高層(似乎是希特勒本人)下令不惜一切代價,回收每個還能幹活兒的苦力。因此,所有健康的囚犯都被疏散,在極為可怕的條件下,前往布痕瓦爾德(Buchenwald)和毛特豪森(Mauthausen)。而病人則被扔下聽天由命。憑著證據,人們可以合理地推斷,德軍原本並不想在集中營裡留下一個活口。但夜間猛烈的空襲和蘇聯紅軍的迅速推進迫使他們改變了主意,扔下未完成的任務而逃之夭夭。

在布納-莫諾維茨(Buna-Monowitz)集中營的病區裡,留下了800名囚犯,其中大約500人在蘇軍到來前死於疾病、寒冷和飢餓。在接下來的日子裡,即使得到了蘇軍的救助,仍有200人陸續死亡。

1945年1月27日,中午時分,我們第一次見到了紅軍巡邏隊。我和查爾斯最先看到他們—我們正把索莫奇的屍體搬往亂葬坑。他是我們死去的第一位室友。我們把擔架傾覆在骯髒的積雪中,因為亂葬坑裡早已堆滿了死人,而附近再沒有其他墓坑。查爾斯摘下他的貝雷帽,作為對活人和死人的致敬。

奥斯维辛发生过了,但它的本性就像一场蔓延的瘟疫

通往奧斯維辛集中營的鐵軌上,放置的一束紀念花束。

四名馬背上的年輕士兵,沿著作為營區邊界標誌的道路而來。他們小心翼翼地端著衝鋒槍,駐足於鐵絲網邊,向裡張望,相互偶爾說上幾句話,把陌生而尷尬的目光投向雜亂的屍體、破敗的營房和我們這幾個還活著的人。

在灰色的雪地與天空之間,在預示著消融的潮溼烈風之中,巋然高踞於駿馬之上的士兵,在我們眼中,顯得極為具體而真實。

可以說,我們就像流星,在充滿死亡的虛無中游蕩了十天,終於觸到它那堅實的中央,一顆凝聚的核心。四個人,全副武裝,卻並非我們的敵人—四名和平的信使。厚厚的皮帽下面露出他們粗糙而孩子氣的臉。

他們不向我們打招呼,也不微笑。似乎不僅是同情,還有難以言表的侷促,壓抑著他們的心靈,封閉著他們的雙唇,讓他們的眼睛久久不能離開這殯葬般的場景。這是我們所熟知的羞恥——每次篩選之後,每次我們被迫目睹或屈服於某種暴行之後,這份羞恥就會吞沒我們。德國人並不瞭解這種羞恥,只有正義之人見證了他人的罪行時才體會得到。它是一種罪惡感——這樣的罪行竟然存在,這樣的罪行竟然無法挽回地發生在這個現實的世界中;而目睹了這樁罪行的人們,他們追求正義的意願被證明是如此軟弱或徒勞,他們面對這罪行卻束手無策。

所以,即使當自由的鐘聲莊嚴而沉悶地敲響時,我們的心中也不只是喜悅,還充滿了痛苦的羞恥。這痛苦如此深切,竟使我們妄想洗去記憶與意識中的汙穢。這痛苦如此強烈,因為我們感到這罪行原本永不該發生。但現在,哪怕最美好的善良、最純潔的心靈也無法抹掉我們的過去。

這傷疤、這暴行,將永存於我們的靈魂深處,永存於目睹暴行之人的記憶裡,永存於暴行發生的地方,永存於我們對這暴行的控訴中。這是我們這一代人以及猶太民族的可怕特權,因為沒有人比我們更瞭解這罪行,瞭解它的本性就像一場蔓延的瘟疫,無法治癒。以為人類的正義能夠盪滌這罪行是愚蠢的。它是永不枯竭的罪惡之泉;它摧毀軀體,也摧毀軀體中的靈魂——它扼殺人們的良知,讓人們變得卑鄙無恥;它是報應在壓迫者頭上的恥辱;它是滋生於倖存者之中的仇恨;它有千張面孔,或為復仇的渴望,或為道德的妥協,或為對信仰的背棄,或為對人生的厭倦,或為對權利的拋棄,麇集於眾人之間,而全然不顧人類追求正義的意願。

奥斯维辛发生过了,但它的本性就像一场蔓延的瘟疫

奧斯維辛受難者的眼鏡。

在那昏昏沉沉的歲月,在我們獲得解放的喜悅之餘,大多數人感到,這痛苦與羞恥不過是致命的疲勞的一次意料之外的打擊。因此,很少有人去歡迎我們的拯救者,很少有人去感謝上帝。當一些人開始拆除鐵絲網的時候,我和查爾斯仍然站在堆滿一層層蒼白屍體的墓坑邊。隨後,我們拖著空擔架,回去向我們的獄友報告這個消息。

那天沒發生任何其他事。這倒不讓我們驚訝,我們早就習慣了這種日子。在我們的牢房裡,老泰爾馬上佔據了死去的索莫奇的床鋪,這讓我的兩個法國獄友厭惡不已。

據我所知,泰爾,是一個“紅三角”,一名德國政治犯,這集中營裡的“老資格”。所以,他理所當然成了集中營裡的一名貴族。他不用幹活兒(至少在最後一年裡),可以收到從家裡寄來的食物和衣服。出於這些原因,在病房中很少能夠看見德國“政治犯”。不過,他們在病房裡倒享有各種特權:最重要的是不用參加篩選。解放時,泰爾是病房中唯一的政治犯,逃走的黨衛軍任命他為第20區的頭子。在這個區裡,除了我們這個住滿高傳染性疾病病人的病房,還有肺結核和痢疾病房。

作為一名德國人,他極其認真地看待這個靠不住的任命。在黨衛軍離開和紅軍到達之間的10天裡,在每個人都經受著飢餓、寒冷和疾病的最後折磨時,泰爾卻勤勉地視察他的新封地,檢查地板和碗的狀況,檢查毯子的數量(每人一張,不管死人還是活人)。有一次檢查我們病房時,他甚至表揚了亞瑟所保持的秩序和衛生。亞瑟聽不懂德語,更聽不懂泰爾的撒克遜方言,回敬他說“vieux dégoutant”(法語:老混蛋)和“putain de boche”(法語:他媽的德國人)。儘管如此,從那天起,泰爾開始公然濫用他的職權,每天傍晚都到我們的病房裡舒舒服服地使用房間裡的馬桶。這是整個營區唯一靠近火爐並定期清潔的馬桶。

直到解放前,老泰爾一直是一個異類,也因此成為一個敵人。而且,他是一個掌握權力的人,所以是一個危險的敵人。對於像我這樣的人,也就是集中營裡大多數人來說,這兩者之間並沒有其他區別—在集中營度過的這漫長的一年中,我既沒有好奇心,也沒有機會去了解集中營複雜的等級體系。各種權力組成的陰暗大廈完全凌駕於我們頭上,而我們的目光則被迫朝向大地。然而,泰爾,這位在黨內外上百次鬥爭中變得堅強、在10年殘酷而麻木的集中營生涯中變得僵化的老戰士,卻陪伴我度過了解放後的第一個夜晚。

整整一天,我們都忙著談論這件事,這不僅因為我們覺得它代表著我們人生中的一個關鍵轉折點,也因為大概在潛意識中,我們不得不找些事做,避免閒下來,因為面對自由,我們感到自己茫然、空虛、退化,不能勝任自己的角色。

入夜,病友們都睡著了。查爾斯和亞瑟也墜入了單純的夢鄉,因為他們來到集中營才一個月,還沒有沾染它的毒素。而我自己,儘管筋疲力盡,卻正因為疲勞和疾病而無法入睡。我四肢痠痛,血管在腦袋裡劇烈地搏動著。我感到自己發著高燒。但這並不是唯一的原因,正是這個時刻,各種威脅似乎都消散了,恢復人生的希望不再瘋狂。然而,彷彿決堤似的,全新卻更劇烈的痛苦壓倒了我。之前,其他更緊迫的痛苦——被投入集中營的痛苦、遠離家園的痛苦、失去朋友的痛苦、失去青春的痛苦以及身邊死者枕藉的痛苦——掩蓋了這全新的痛苦,將它排擠到我的意識邊緣。

在布納集中營度過的這一年中,我目睹了五分之四的夥伴消失,但我從未直面過具體的死亡。此時此刻,死亡那骯髒的氣息離我只一步之遙,它在窗戶外面,在旁邊的床鋪上,在我的血管裡。因此,我處於一種病態的半清醒狀態,心中滿是陰鬱的念頭。

但很快我意識到還有人醒著。熟睡的人們那沉重的呼吸聲,不時被淹沒在一陣陣粗啞而不規律的喘息聲、咳嗽聲、呻吟聲和壓抑的嘆息聲中。泰爾在哭泣,流淌著一個老人那執拗而不知羞恥的眼淚,就像老人的裸體一樣讓人難以忍受。他也許看到我在黑暗中翻來覆去;而且,直到那一天,他和我雖出於不同的原因,卻同樣尋求的孤獨,一定也讓他此刻備受煎熬,因為在午夜時分,他問我:“你還醒著嗎?”他沒等我回答,就吃力地走到我的床邊,也沒請求我的允許,便坐在了我的身邊。

相互理解並不容易,不僅因為語言上的障礙,也因為在那長夜中壓負著我們的思緒是沉重、驚人而可怖的,但最重要的是,這思緒讓我們困惑。我告訴他,我在思念家鄉,而他在停止哭泣後,嘟囔著:“10年,10年了。”在10年的沉默之後,他以低啞、可笑卻莊嚴的聲音唱起了《國際歌》。這歌聲讓我感到五味雜陳,既茫然,又感動。

奥斯维辛发生过了,但它的本性就像一场蔓延的瘟疫

當時,未被選為勞動力的匈牙利猶太人會被隨後送往焚化爐。

第二天清晨為我們帶來了第一絲解放的跡象:來了大約20個波蘭人,男男女女,顯然是俄國人派來的。他們開始毫不情願地四處勞作,試圖為營房裡恢復一些秩序和衛生,清運屍體。大約在中午,一個嚇壞的孩子牽著一頭母牛的韁繩走來。他讓我們明白這頭牛是給我們的,俄國人讓他送過來,然後他扔下這頭牲口,像閃電一樣逃走了。我還沒弄清怎麼回事,這頭可憐的牲口就在幾分鐘內被宰殺了,大卸八塊。每個倖存者棲身的角落都分到了一些牛肉。

在接下來的幾天中,我們看到了更多波蘭姑娘在營區走來走去,因為噁心和同情而面色蒼白:她們給病人洗澡,並竭盡所能地照料他們的病痛。她們還在營區中央生起巨大的篝火,用的是從破敗營房上拆下的木板。她們在這火上用能夠找到的各種鍋碗瓢盆煮湯。終於,在第三天,我們看到揚克爾,一名“Häftling”(德語:囚犯),快活地駕著馬車駛進了營區:他是一名年輕的俄羅斯猶太人,也許是倖存者中唯一的俄國人,這樣的身份讓他自然成為倖存者與蘇軍指揮部之間的翻譯與聯絡官。在他鞭子的脆響中,他宣佈蘇軍命令他把所有幸存者送到奧斯維辛的主營區。那裡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檢疫所。他負責每天運送一小隊病人,大約三四十人,從病情最危重的倖存者開始。

同時,我們多天來所擔心的消融已經開始。隨著冰雪漸漸融化,營區開始變成一個骯髒的泥坑。屍體和垃圾讓潮溼、混濁的空氣難以呼吸。死亡也沒有停止它的腳步—許多病人死在了他們冰冷的床上。泥濘的路邊隨處能見到他們的屍體,似乎是突然倒斃。那些最貪心的倖存者,盲目地服從我們長年飢餓所導致的強烈食慾,用蘇軍配給的肉食撐死了自己。那時蘇軍仍在激烈戰鬥。他們把配給的食物毫無規律地送往集中營:有時很少,有時沒有,有時卻瘋了般地豐富。

但我只能用一種斷斷續續、模模糊糊的方式來了解我身邊發生的事情。疲勞與疾病,就像兇殘而膽怯的猛獸,等著我放鬆戒備的時刻,從背後對我突然襲擊。高燒讓我變得麻木,處於半清醒狀態。查爾斯像兄弟一樣照顧著我,而乾渴和各個關節的劇痛讓我深受折磨。沒有醫生,也沒有藥。我的喉嚨痛,半邊臉腫了起來;皮膚變得又紅又硬,像被炙烤一樣疼。也許我同時患上了多種疾病。等輪到我爬上揚克爾的大車時,我已經沒法站起來了。

查爾斯和亞瑟扶著我上了大車。車上載滿了像我一樣奄奄一息的倖存者。陰鬱、低沉的天空飄著細雨。隨著揚克爾的馬邁著緩慢的步伐拉著我走向遙遠的自由,我最後一次看那一排排營房。正是在這營房裡,我遭受過痛苦,也變得成熟。我最後一次看到了點名的操場。那些絞架與巨大的聖誕樹仍然在操場兩邊佇立著,遙遙相對。

我最後一次看到了通往奴役的大門。大門上仍然鐫刻著那三個(如今毫無意義的)可笑的大字:“Arbeit Macht Frei”(德語:勞動使你自由)。

注:題圖為一位年邁的匈牙利猶太女性和幾位孩子們與焚化爐的路上。

奥斯维辛发生过了,但它的本性就像一场蔓延的瘟疫

《休戰》

[意]普里莫·萊維 著

楊晨光 譯

三輝圖書/中信出版集團

ISBN : 978-7-5086-9105-3

已上架

一九四五年,普里莫•萊維與另一些奧斯維辛倖存者死裡逃生,從集中營開始返鄉之旅。在返回意大利途中,他們經歷了一段奇妙而坎坷的旅程,途遇形形色色的倖存者:出生在集中營的無名幼童,精明獨立的希臘人,輕快活潑的烏克蘭姑娘,向意大利人尋求庇護的德國軍妓……每一個劫後餘生者都揹負著不同的故事,要去往不同的地方,每一個人都依靠生之意志堅強地活著。

對萊維而言,這是一段絕無僅有的休戰期:不僅指外部世界的休戰,也是經歷了奧斯維辛摧殘之後,試圖重返光明、重建秩序之前的過渡階段。這本原名為“終戰”的記憶之書,載滿了死亡、流離與痛苦,也記錄了信仰、希望與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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