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还剩二十几天，时间从不曾过得这样快。
上周日晚，和小伊力哈木在内蒙古宾馆内的餐厅吃饭，七点钟，偌大的餐厅里居然只有我们俩人，好像大家都知道我们这是送行饭，特意回避一般。
五年前，小伊力哈木被我从澳大利亚忽悠回国，当时，除了我们要做一个从没有过的杂志，以及它叫大象公会外，一切都是未知，我们俩讨论了一个多月才有了眉目。每个人都会有若干记忆，永远也不会忘却，这段时光对我来说就是如此。
最近两年我们见面不多，但我知道他现在创业算是打开了局面，所以听他说想移民，我并不在意，直到这次他认真和我约时间，说行前一定要单独见上一面。现在，他该是在飞往澳大利亚的途中吧。
其实，不用说我也能想到，这两年，他出差应该会遇到许多麻烦，只是，不许议论的事人们绝不议论，于是你会因此假装一切不存在，或不经意就忘掉它。整个餐厅都空给了我们，我这才有空得悉，他即使事业明显上升，但还是觉得彻底呆不下去。
我们一边忙着给食物拍照一边感慨，真不敢相信仅仅五年，世界会变成这样，然而就像在感概着别人的不幸一样，我们没打算真讨论这些让人不快的事。五年前，我肯定说过很多脑子发烧的昏话，现在完全不记得了。
站在路边等到出租车时，他突然转身和我拥抱了一下，我上车后，才突然被唤醒，这不是一次饭局散场，我们这是人生真的就此别过。车在雾霾中滑行，车窗上路灯明灭恍惚，有种奇怪的不真实感。疲惫、困乏，没力气回忆感伤。
再往前的两周，周日的凌晨，我到一个朋友办公室闲聊。他说，有次看到李光耀去世后英国人拍的一个片子，大概编导不满到处都是赞美李光耀，于是提示被采访者怎么看自由民主，一位老先生回答，我们一直不知道什么是民主，什么是自由，但我活得足够老，知道一件事，一个人能遇到连续五十年都是好政策，这在哪里都是不容易的。
他说这段话特别触动他时，我以为会听到接下来他会教训说，我们还是知足吧，没想到他的感触竟然是，最近他才突然意识到，中国并不是只有永远向好，一直不断进步这一种可能，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而且这种可能似乎概率更大。
所以，他才突然认为，我前些时候老喜欢挂在嘴边那个说法，并不是胡说八道：中国过去四十年的高速发展，实在是罕见的意外，我们从记事起，中国就一直处于这种上升通道中，以至于把它当成了一种永恒的常态。
他深更半夜冒出这种看法，我相当意外，创投圈的人，信仰未来一定会更好，是一种基本职业要求，这几年他热火朝天创业，整天像打了鸡血，每次国外考察回来，都会信心满满地给我灌输他的信念：未来属于中国，只有中国才有未来。
他的信念突然坍塌，也许算是跟上了主流，我最近遇到他这种类型的人，大多数的看法是，我们的好日子似乎是提前到头了，这不是「种种迹象表明」，而是结结实实的事实。
两个七〇后，深夜聊着聊着，突然进入一种无可救药的追忆模式中。
我们深知，每个人的童年少年时代都是最美好的，然而，所有人最美好的年龄放在一起，显然我们更美好。在我们所知的整个中国史上，没有任何一代人像我们这样幸福和幸运，甚至放在整个人类史上都是如此。这个「我们」，大概可以从六〇末划到八五年。
比我们年纪大的，一不留神会遇到时代的天灾人祸，而比我们小的，不像我们，从物质极度匮乏到消费水准可比肩发达国家，刚好伴随着从童年到人生的巅峰，仅从物质进步带来的满足感和幸福感上，不会再有人会有如此剧烈的改变了。
我们是史无前例的幸运者。上一次，让一大批人戏剧性地改变命运，大概是国共内战，新政权大概让上百万完成了阶层上升。从今往后，怕是再也无法出现这样的事：各个行业轮流崛起各领风骚三五年，每个行业崛起都会造就大批中产阶级，而每个行业中的龙头企业，都会让一大批人早早实现财务自由。
我记得，上一次深更半夜漫无边际的闲聊，我们聊的是人是否可以永生，如果你有花不完的钱，你会用在什么地方，如果技术继续进步，将会在阶级之间，人与人之间造就多大的鸿沟，大家关心的只是未来，这次，突然像是领了任务，整晚上比着回忆过去的美好。
我向他讲起，我第一次听到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这三样东西时，大概是1978年，我当时对洗衣机特别着迷，我仔细想过，洗衣机里的那双铁手一定不能很大，铁手后面有无数的连杆和关节，洗衣机工作时，一定有一个人在旁，洗完一件衣服，递过去一件……1980年元旦前后的一个下午，我在国营商店交电柜台前的人堆里强行挤进去，终于见到了神奇的电视机，因为我们那里收不到信号，它就摆在那里，没有任何神圣的事情发生。1982年12月，我在乌鲁木齐西站第一次见到彩电，以及电视机里面走动的人，在乌鲁木齐孩子面前我特别镇定，像是刚登月回来。1984年冬，我们家有了一台14寸日立彩电。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在电视里出现，只是我居然不记得第一次是在什么时候了。
天快亮，我们幸福而满足地散伙，一晚上他都没打算听我有什么乌鸦嘴看法，而我也丝毫没有败坏这个美好夜晚的念头。
传染负面情绪是不好的，但这是我最想表达的真实感受。久不更新，憋了很多东西，今天胡乱写一点，找找手感。再会。
閱讀更多 黃章晉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