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命之歌
● 夏 真
第一章 前輩們的愛恨情仇
② 一山不容二虎
祖父死時只有50來歲。留給年輕輕的祖母只有一幢二層樓，伯叔兄弟想占房子，逼她改嫁，她堅決不肯，一個女人家硬是撐起一份家業，祖母很有企業家膽魄，我家沒有田，她就去租了好多田來，用現在的話說，這叫土地流轉。沒有勞動力，她就將一個舉目無親四處漂泊的遠房侄子接來，給他造了新屋娶了新娘，我記得他叫長髮阿哥，長髮阿哥人很憨厚，肯下死力，一個大小夥子輕鬆就將活兒應付過去了，忙時祖母則會僱三五短工幫忙，然後讓長髮阿哥做總領班。
總之，祖母將個事業搞得轟轟烈烈。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鄉下的老家，老是夢見我走在長長的走廊裡，夢見我在小院子裡玩，院子裡有一棵樹，樹下有一塊大石頭，坐在那裡看風景最好。這是我祖母的功績之一。可惜已歸他姓了。
“那時候，我連一泡尿都憋到自家田裡去撒。”她不止一次地向我得意地炫耀自己的創業精神，“還有，記著，油鹽豆不能在中午吃，太費時間，要在晚上吃。”
憑著這股子精明勁，如果她處在現在，肯定早就是個“億萬富婆”！
她不僅很能幹，有膽魄，而且自學成才，似乎懂點醫學，鄉下人頭疼腦熱了，常常會跑來請她來扭個痧打個銀針什麼的，她居然手到病除。有一次，我親眼看到她將一根長長的銀針扎進娃娃的舌頭下面，一股黑血崩出，嚇得我緊閉上眼睛，娃娃大哭，她卻輕鬆地說：好了。稀奇的是果真好了。第2天我就看到那個小傢伙生龍活虎到處亂竄。
她也很大方。知道獨生兒子是地下黨員，還偷偷地資助過游擊隊2千元大洋，結果為自己爭了個“大佃農”的帽子和光榮軍屬的牌子。於是，每到過年過節，村幹部就犯了愁：究竟是把她排入慰問的行列還是讓她和四類分子一起去聽訓話。
我就是在這樣一種奇怪的矛盾的心理中不時地想到她，不知該尊重她還是該鄙視她。
我不知父親心裡是怎麼想的，只知道他極少在我們面前提到她，也極少到鄉下去看她，哥哥是她養大的，他始終如一義無反顧每月一次去看她。每次哥哥從鄉下探望回來，父親就叫哥哥進去，聽他詳細彙報，自己則默默地抽著煙，絕不表態。
即使這樣，文化大革命中“劃不清界線”依然是我父親無數條罪狀中的一條。祖母去世時，他還在隔離室裡，聽到消息，他竟發瘋似地跑了出去，嚇得造反派以為有了階級鬥爭新動向。後來在大街上找到了，他喪魂失魄地呆呆地站在那裡。那日下著小雨，他就這樣地在雨裡站著，呆呆的。
每年清明，他必去上墳。祖母已經摘帽了，那是在她死後。而父親 ，已經離休了。
從小，我媽就對我說：祖母不喜歡我。因為我是女的。
那是一個冬日的中午，媽在樓上發作，祖母在下面燒香，跪在觀世音菩薩面前：“祖宗保佑，菩薩保佑，添子添孫，添子添孫。”不知為啥她斷定我是個男的，大概因為我母親懷我時肚子的形狀是扁平的。據說扁平形的生男孩，凸形的生女孩其實這不準確。後來我也做了母親，兩次都被假象欺騙。滿心以為是個千金卻偏偏生了兩個光頭。
再說我的祖母。那天，她倒是誠心誠意地為我準備了一大堆小衣服和好吃的東西，還有一隻銀晃晃的項圈，和哥哥頸上套著的一模一樣，據說套上了長命百歲。
誰知我不爭氣，從閻羅大王那裡跑出來時，慌里慌張的竟少撿了一件至關緊要的東西——這種慌慌張張丟三拉四的性格現在都沒改掉——當時，可把祖母給氣壞了，哼了一聲，扭頭就走。三天，連樓都沒上一步，氣得媽在樓上一個人流淚。
“月子裡，她連白糖都不給你買一斤，儘讓你吃淡粥，吃得你噁心。”
媽媽後來不知給我說過幾回，恨恨的。
我媽一輩子最恨的人就是祖母，從佛教上說，也許她倆前世有過節，就像岳飛與秦檜前世是大鵬鳥與烏龜精一樣。當然，這只是小說家的想像。但這對婆媳真的互相仇恨了一輩子。仇恨是會使人的性格複製的，以至到了晚年，我吃驚地發現，我媽無論是作派還是腔調，都與她口中深惡痛絕的婆婆一模一樣。
父親風光的時候，祖母到城裡住過一段日子。可惜，一山不容二虎。祖母是個角色。我媽也是個人精。她很會計算，同樣在菜場上轉悠一圈，總是她花的錢少而買的東西比我多。
“小白菜得解開看看，裡面會不會夾著爛菜。鴨子的肫不能太實，太實了裡面塞的是泥。蟹背脊不能有洞，有洞一定是用針管打進了水。”
這樣的買菜經她可以數出一大串。每天買菜回來，她總要撥著算盤算半天，便宜了半分就會樂上一日，吃虧了5釐又會愁眉苦臉半天，常常弄得爸爸又好氣又好笑。爸爸恰恰是個最大大咧咧的人，有時，我洗碗不小心砰的打碎了碟子，媽媽張口要罵，父親揮揮手：“算了算了，一角幾分錢，小孩子嘛。”
這一說就救了我的駕。
但是祖母來了後，我發現父親說話不靈了，他彷彿變了個人，小心翼翼地總是順著媽媽，而媽媽愈來愈沒個好臉色給他看。我們也捎帶著多挨幾頓罵。
有一天晚上，我和哥哥半夜被吵架聲驚醒。是爸爸媽媽在吵。爸爸的聲音壓得很低，媽媽的聲音提得很高。
“你別說了，不就是買幾個糰子？老人喜歡就讓她買，花得了幾角錢？”
“幾角錢幾角錢，你說得大方，每天幾角錢一個月要多少？你賺多少一月？”
“就是花點也沒啥，她養我養得介苦。”
“好，你拿來”
“什麼拿來？”
“錢呀，我也要孝敬我的媽去。我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拿來，拿來呀。你每月給她多少錢我媽也多少，你媽是媽我媽就不是媽？”
……
我和哥哥緊張得氣也不敢透，我看見祖母的房間裡亮著燈。
過了幾天，爸爸和媽媽又吵了一架。
又過了幾天，祖母走了，把戶口也遷走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她是個很傲氣的人，走的時候沒有哭，把薄薄的嘴唇閉得緊緊的，爸爸幫她整行李，又幫她搬上三輪車，也一聲沒吭。媽媽在自己的房裡，始終沒有出來。祖母坐上了三輪車。輪子剛剛轉動，我忽然哭了起來，追了上去。祖母又跳下車子抱起我，用手摸了摸我的臉頰。
許多年以後我還感覺得到祖母的手又粗又冷又硬，但是摸在臉上卻很舒服很溫柔。“別哭別哭，記著，祖母給你留了一隻金戒指，囡囡長大了，如果把女婿領來給我看，祖母就把它給你。”
我一直記著這句話。後來我找了對象，結婚時又想到這句話。我曾對我丈夫說：“去不去？”他是個愛開玩笑的人：“為了那隻金戒指是不是？”
當然不是。不過我終於沒有去看她。為什麼呢？似乎太忙，永遠有忙不完的事。而且我還得考慮我媽的感受。我媽高舉階級鬥爭旗幟，喜歡以人劃線，她不喜歡的人你們也不能表示好感。
現在我只能到她的墳上去了。
欄目介紹
12月7日起，“閱讀有故事的人”欄目正式上線啦！隆重推出《未來作家》主編夏真的自傳——《我的生命之歌》。
夏真
夏真，教授，著名作家，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寧波市高校名師，寧波市傑出專家。已出版著作24部，發表作品500餘萬字，50多次獲得過國家級省市級大獎。
《我的生命之歌》是一部特別棒的非虛構文學作品，作者站在歷史的枝頭，微笑面對人生，曲折的故事，傳奇的愛情，不屈的精神，直抵內心的解剖，幽默調侃的語言，使之構成大膽獨特令人驚訝不已的寫作風格，這是一種心境清朗的情感風采，你將會看到，兩代人的夢想是如何在艱難中實現的，一個女作家是怎樣在冰與火中煉成的，這個世上，你只要勇敢地走過去，前面就是希望的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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