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匠精神”莫黑化:“工匠”考論與飽滿個體(一)

“工匠精神”成為流行語彙,當起於2016年3月之後。

是年兩會,政府工作報告中正式提出了工匠精神表述。其後,工匠精神很快成為主流語境中最熱門詞彙。各級報告;各種報道,各類講話,無“工匠精神”便似乎有政治不正確之嫌。當然,“精神”是務虛的,務虛最終要為務實服務,至少要落到某些實實在在的“樣板”上才不會變成形而上學。而相關“樣板”很快就被找到,並進入了主流語境,成為“工匠精神”名詞解釋中的範例。它們一洋一中,洋的是德國製造業者,中的是以非遺傳承人為代表的傳統手工業者。

如今的時代,與古代大不相同。古時廟堂自是廟堂;江湖自是江湖,是兩套語境、兩套評價體系,關係若即若離似乎還有些許對立。如今不同了,江湖不過是廟堂的外圍和分會場,其語境、評價體系若不與廟堂統一,則立成“邊緣”與“地下”,生存堪憂,至少是喝湯無望。所以各種江湖無一不要跟廟堂保持一致,這兩年便紛紛吹起“工匠精神”的大喇叭。做壺的;畫瓷的;炒茶葉的;車珠子的;打鐵鍋的……凡此種種,上一把扯的還都是“大師”虎皮,如今旌旗招展,斗大字號繡的統統都是“工匠精神”。

凡事過猶不及,此語對於中國社會最為中肯。上世紀二、三十年代,魯迅先生說:“中國人天下無敵,好東西來一件毀一件”。言猶在耳,又見新錘:2017年下半年,網上已有100000+批判文章《你才工匠精神,你全家都工匠精神》,“工匠精神”與罵人話相埒,有迅速黑化之勢。


“工匠精神”是個好東西,確實對吾國未來至關重要,實不忍它就此黑去。況餘既有文化溯源、歷史考據之癖,現又投身青瓷,忝列“工匠”,不得不做深入研討,以正本清源。當然人微言輕,許又是一螳臂擋車之舉,也隨他去了。

“工匠精神”當紅兩大樣板,於德國製造業、德國曆史實在稱不上精通,不敢妄言,還是從本國的所謂工匠下手做做功課吧。

現在一提工匠精神,則一個傴僂身軀、神色凝重而俯首忙乎的蒼頭老人必躍然入腦,然後耳邊似有男中音響起:他(她)一生只做這樣一件事情……

這就是兩年多來,輿論塑造出的工匠精神標準模板,而這位老人就成了中國工匠之代表形象。其傳達出來的“工匠”內涵也就似乎只是這樣三點:

  • 專注:最終表現就是“一生只做一事”。
  • 極致:因專注而生熟巧,所以能把手藝做到極精。
  • 耐勞:大部分手藝都辛苦,欲專注則耐得住辛苦是基本功。

餘所接觸的老輩非遺傳承人大部分都是如此,而他們自己多把這三點變成一句大白話表達出來:“我們就是一輩子死做嘛”。此語樸素通俗,有一定自謙成分但從根本上是句大實話。不過以此做註腳,不免就把“工匠”二字看得過於簡單了。此二字在吾國曆史文化中內涵之豐富、底蘊之深厚很出大部分人的想象,我們就應先追溯一下此二字的本源。


一、工與匠的本源

此時如可穿越,請隨時光倒流三千年。

武王克商而周立國,這是華夏文明史的一個大節點,此後三千年華夏立國之本,皆緣於周所確立的“禮”體系。我們現在很多文化符號的本源都可以尋根於此,工、匠亦如是。

《周禮·冬官·考工記》:

坐而論道,謂之王公。作而行之,謂之士大夫。審曲面埶,以飭五材,以辨民器,謂之百工。通四方之珍異以資之,謂之商旅。飭力以長地財,謂之農夫。

《周禮》亦名《周官》,傳為周公旦所制。《史記·魯周公世家》:

成王在豐,天下已安,周之官政未次序,於是周公作周官,官別其宜,作立政,以便百姓。百姓說(悅)。

《通典卷四十一·禮一》:

洎周武王既沒,成王幼弱,周公攝政,六年致太平,述文武之德,制《周官》及《儀禮》,以為后王法。

此書於西漢末被劉歆改名《周禮》。以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等六篇為間架。六官即六卿,每卿統領六十官職:天官主管宮廷、地官主管民政、春官主管宗族、夏官主管軍事、秋官主管刑罰、冬官主管營造。總的來說,《周禮》是一部以“禮”為原則進行設計的制度總集。

西漢末年劉向、劉歆父子掀起的古文經學與今文經學之爭,是中國思想學術史上一個重要的里程碑事件,今之《周禮》便定於斯時。但其內容太過理想化,作為一種治理模式結構過於規整。自漢以來,也只有王莽新朝曾經遵照執行過,其他朝代則不過拿它做一個意識形態牌位。自上世紀顧頡剛先生創疑古一派史學以來,多做論證,認為現存《周禮》多乃劉氏父子假託所作,所以其中所記先秦制度殊不可信。而中國自有田野考古以來,諸多先秦考古成果,也在很大程度上證明了顧先生的判斷。

不過,《周禮》六官當中,唯《冬官》一篇頗可信之。《冬官》一篇但名《考工記》,《考工記》本是一部獨立的書,是戰國時期記述官營手工業各工種規範和製造工藝的文獻。西漢時,因《周禮》的“冬官”篇佚缺,河間獻王劉德便取《考工記》補入。是以,此《冬官·考工記》所記應為周代真實制度。

此《考工記》中所謂王公、士大夫、百工、商旅、農夫,當然是對組成周代社會的各階層進行介紹與定義。其中的王公、士大夫自然是統治集團,王公只需“坐而論道”地搞意識形態問題,士大夫則“作而行之”的治理國家。後面的商旅和農夫也毫無疑問地屬於非統治階層,他們從事生產與流通。問題在於那個“審曲面埶,以飭五材,以辨民器”的百工,他們是什麼階層?

首先,他們一定是從事各種器具製作工作的。但從職責描述看,則既像技術人員又像操作人員,那麼他們的身份到底是什麼?

《考工記》又載:

有虞氏上陶,夏后氏上匠,殷人上梓,周人上輿。

《 十三經注疏》在此語之下有釋曰:

雲“官各有尊,王者相變也 ”者,此陶、匠、梓、輿,據上三十工,並是官名。

由此可知,所謂“工”者,非如今“工人”之工也,乃是對相應工種進行管理的官員,也就是中國最早的技術官僚群體。所以他們也屬於統治集團,排名在士大夫之後。

請注意,這裡面第一次出現了“匠”字。它與陶、梓、輿等並列,共同組成“百工”。那麼就是說:在邏輯上“工”高於“匠”,匠只是工下面某一工種的負責官員,至於這個工種是什麼我們回頭再說,因為從邏輯上我們就必須先說工。

匠、梓、輿(他們在《周禮》裡的學名要加一個“人字”,如匠人、梓人)等在邏輯上包含於工,但他們是實職;工並非實職,而是這一類實職的統稱。因此工相對來說就比較務虛,《考工記》對他們的描述就不是實打實地落在職責和規範上,而是更為偏重於描述此類官職或人物的特點,也就是他們能成為“工”所要必備的能力和品格。這些描述對於當時的實操可能並沒有直接指導性,但卻對我們在 三千年後做文化溯源和審度大有裨益。《考工記》稱:

知者創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謂之工。

句尾說“謂之工”,就表明前面的三組詞是“工”的必備條件,能做到這三點才有資格稱為“工”。這三點分別是:

  • 知(古智字)者創物——智慧以創新。
  • 巧者述之——心手之巧以習練。
  • 守之世——世代相守以傳承。

以此三點為摹本,我們來描繪一下中國最早之“工”的“畫像”:

這首先是一個發明家,在當時的段位大致相當於愛迪生。因為書上說得很明白,他是公認的智者,而且他的智慧主要用於“創物”。請注意,創物的難度和段位是要遠遠高於製造和改良的,二者的差別就是高通與中興的差別。創物是真正的原創,是真正的自主知識產權。

其次他的天賦極高,表現在心靈手巧。工創出的是制物之法,不是形而上的思想,最終要變成真正的器物為人的生活服務。如沒有巧心則不能完善之,沒有巧手則不能實現之。“述”字在上古文獻中為遵循之意,工所創的制物之法,需心靈手巧而遵循之以成實物。

然後這還是一個傳承人,創出的制物之法其家族世代守之,代代皆有心靈手巧的人遵循其法加以傳承。

這便是中國工匠文化源頭最核心的,起提綱挈領作用的“工”的精神內涵。它以知識和智慧為本源;以創造力為動能;以天賦和技術為條件;最後才是以專注為本份。

好了,下面我們要研究的就是在“工”提領下的“匠”的問題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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