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之終:殘魏六十年(中)

公元前260-259年,魏安釐(xī)王17-18年,距離秦滅魏35-34年。

大致在這一年,身在趙國做人質的秦公子異人與一位豪門之女結為夫妻。

新婚燕爾之後,異人的妻子懷孕了,並於次年正月誕下一名男嬰,取名為“政”。

從當時的局勢看來,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小到不值一提。但對於初為人父的公子異人而言,這是世間最重要的大事,彷彿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

是的,這真的是世間最重要的大事。

每一晚,異人夫婦懷抱著他們的兒子,總要暢想著他的未來:

也許,他會成為一名偉大的將軍,成為宗室中可以和嚴君疾比肩的將星;

也許,他會成為一名了不起的法家大學士,在未來執行新一輪的變法,讓強秦成為天下列國間永恆的霸主;

也許,他會成為一名當世大儒,先讓荀夫子做他的老師,然後四海遊學,再在咸陽建立起足以和大梁、稷下媲美的學宮;

也許,他會成為未來秦王的封君,像平原君一樣招募天下豪傑,養士三千人。

在異人夫婦眼裡,可能最後一種願景更容易實現:

畢竟......吞韓滅趙的偉業即將完成,新的秦王總需要一批封君鞏固新佔領地。

公子異人暗自向蒼天禱告,秦趙的戰爭千萬不要危及到他的妻子和兒子。

只是在不久的未來......一個離奇的謠言始終糾纏著這個一家三口,直至兩千年後依舊經久不衰。

公元前260年4月,冬小麥剛剛收穫之後【注】,秦人急不可待地向趙國發動進攻。

(注:作者根據公元前261年秦國大饑荒記錄做出的粗略推斷。根據楊寬教授《戰國史》內容,當時的冬小麥收穫季節為孟夏,與《史記》中秦軍出兵的時間吻合。)

或許此時的秦宮內,一直負責攻韓的五大夫賁正憂心忡忡地直面整個朝堂:

我們的計劃是滅韓,但現在居然要和趙國決戰!而且我們剛熬過饑荒,糧庫裡只有一季糧食!你們知不知道趙國有多少兵?上黨郡有多大?山路有多難走?太行有多難翻?——你們的腦子難道已經被韓國的金銀細軟填滿了嗎?!

秦宮內群情激憤:

無恥的趙國在我們眼皮底下搶走了韓國的半壁江山,不打何以立國?不佔上黨如何保住我們在潁川的錦衣玉食?

武安君白起一言不發。

或許就是在那一天,王齕接替五大夫賁成為北方戰區新的將軍。

在歷史的典籍中,我們找不到王齕此前任何的征戰記錄。

可能這是一位年輕的將軍,因王氏家族在秦國的龐大勢力而上位。

由於史料的嚴重缺失,我們只能推斷王氏家族應該屬於替代楚系集團的利益共同體中的一員。而且從此以後,王氏家族也幾乎參與了秦滅六國的全部兼併戰爭。

魏、楚、燕、齊陰笑著坐視函谷關外的劇變。

此時,趙將廉頗已在上黨佈下重兵,靜靜地等待著王齕的到來。

一舉吞併上黨,可謂佔盡天時;

依山靠水佈陣,可謂佔盡地利;

上黨士民附趙,可謂佔盡人和。

只可惜當時荀夫子身在楚國,他無法告訴廉頗——儒家說的天時、地利、人和遠沒有這麼簡單:

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意外的領土擴充打破了趙國內部利益集團的平衡——主張西進的利益集團要求接納上黨,主張東進的利益集團要求拒絕上黨,隨後引發的內部分裂並不是廉頗能夠擺平的。

而秦國一方的利益共同體則在韓國的戲弄下已經凝結成了一股可怕的力量!

秦國佔盡人和!

至於天時、地利,一直都在魏、楚那邊吧......

秦軍如野火一般掠過上黨。

6月,趙軍前線潰敗。

7月,廉頗於長平與王齕展開對峙。

當是時,齊、燕宣佈救趙,但並未發兵。他們緊密關注著魏、楚的動向,而後者彷彿一直都心不在焉。

接下來是秦趙雙方尷尬的對峙期,時間達2個月以上。後世誇張地稱長平對峙三年之久,只是因為從公元前262年攻佔野王開始計算。

但2個月依舊漫長。

在這段度日如年的日子裡,秦、趙的存糧以驚人的速度消耗著。雙方各自利用華北平原的一馬平川和山西一帶的蜿蜒河流最大限度降低運糧成本,但相比於巨大的消耗仍不過是杯水車薪。

魏安王與楚考烈王在狂風中大笑:

耗吧,你們去耗吧!一個國內剛挺過饑荒,一個代郡才發生地震,你們想耗就耗下去吧!等你們耗光了糧食以後,還有什麼辦法干涉我們瓜分陶邑、衛國、魯國!

秦王與趙王終於發現自己已經深陷其中,難以自拔了。

一時間,秦、趙的說客頻繁出動,嘗試拉攏與國。

秦國的使者對魏安王說:

如果和我們結盟,到時候可以把垣雍割給你——我們隨時可以佔領垣雍然後水淹大梁,這陣子你最好老實點。

而平都君則對魏安王說:

秦人承諾的是空頭支票,等他輸了你得不到,贏了不給你也不敢要——不把秦軍趕遠點,無論怎樣大梁都難逃被水淹沒的命運。

魏安王認可了平都君的說法,但依舊袖手旁觀。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信陵君和龍陽君:

世人只道寡人是一個排擠能臣的懦夫和喜好男色的廢物,但這一次……魏國的胃口還是要比你們期待中的大一點點吧。

趙王真的耗不下去了。

他轉向齊國借糧:看在唇亡齒寒的份上,不出兵總要出點糧吧。

齊王建難作抉擇。

他緊張地看著魏、楚:連他們兩個都不動彈,我真該出手嗎?

趙王在無奈中向秦國求和。

虞卿向趙王苦苦勸諫,說:如果你向秦國派出了使者,那以後真的不會有人再來救你了。

趙孝成王被徹底激怒了:難道我不發使,他們就會來救嗎?!

虞卿無語。

趙宮外,寒風蕭瑟。

在咸陽,秦王與范雎也正苦對僵局,惆悵不已。

再這麼耗下去,就要到秋收的時節了!

秦昭襄王死死盯著范雎,等著他的解決辦法。

在戰國時代,一名成年男子會被授予60-100畝農田(合現代18-30畝),並強制與父母兄弟分居,以小農模式進行經濟生產。

一旦爆發戰爭,14週歲以上的男子就會被武裝起來充作甲士,配合少量常備軍進行作戰。

因此,如果戰爭延續到秋收時分,那麼就會有數十萬個農戶要單靠一個女人和幾個不到13歲的孩子去收100畝的穀子。

即使以現代半機械化農業的標準來看,這種情況也是很有可能導致糧食歉收的,更何況是使用早期鐵質農具和石制農具的先秦時期。

而一旦收割不及時,穀子會倒在地裡迅速爛掉,再或被鳥群吃掉——相比於其他作物,穀子受鳥災的影響更為突出。

那麼,該怎麼辦呢?要不要接受趙國的和談呢?

范雎搖了搖頭:此時一旦退兵,列國就會確定我們真的打不起大仗了。屆時,我們面對的可不只是趙國的45萬大軍,而是合縱的雄兵百萬。

秦昭襄王咬緊了牙:那就啟用白起!

范雎又搖了搖頭:如果白起掛帥,趙人更會在工事裡和我們耗下去。

秦昭襄王的眼裡幾乎要噴出了火:你要說的並不是這個理由!

范雎點了點頭:對。糧食是豐收還是歉收,絕不只是餓死幾個人那麼簡單。它關係到這一年年的財政收入,也會影響到各級官吏的個人收入——如果我們派白起繼續打下去,那麼今年的歉收就不可避免,各級官吏也就會把仇恨集中到白起這個穰侯的餘孽身上,到時候武安君的征戰就會遭到他們的處處掣肘。

秦昭襄王嘆了口氣:只有王齕能壓得住這幫瓜娃子,沒有哪層官吏敢得罪王氏和他們背後的利益集團……可要說打仗,他和廉頗比起來確實嫩了點。

范雎笑了笑:那就讓趙王換掉廉頗吧,然後我們接著用王齕——但有幾個人能真看清“王”字帥旗底下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呢?

同樣的問題,也擺在趙王面前。

趙王已經催兵好幾次了,廉頗依舊堅守不出。

而且近期代郡發生了地震,這不只意味著當地糧食絕收,而且還會涉及發糧賑災的問題。更兼當時趙國無法種植冬小麥(注),所有官吏和封君都要靠今秋的收成。

(注:參考《戰國史》,趙國所處的冀州主要作物是小米和黃米,並未種植冬小麥,與後世種植情況不相同。)

要是照著廉頗這麼耗下去,最先坐不住的就是我叔叔吧……他可不只養著三千個門客,還有一大窩女人。

趙孝成王知道,現在已經有太多人對廉頗不滿了。邯鄲城內,每一個人都在說,應該立即撤掉廉頗那隻老烏龜,讓馬服君之子趙括掛帥。

病中垂死的藺相如掙扎著來見趙王,他說:不能讓趙括掛帥,趙括的名聲確實很大,但他不知道變通。

可不用他,寡人還能用誰呢?

藺相如無法給出答案。

從廉頗選擇堅守不出的一刻,他的結局就已經註定。現在只缺一個敢打敢闖敢拼的愣頭青,有宗室身份能壓得住官吏和封君,然後一頭撞過去,把秦王逼回談判桌上。

馬服子趙括掛帥而去。

趙括的母親求見趙孝成王,她對比了趙奢當年為將和後來趙括短期內為將的表現(注),並指出趙奢臨終說過,趙括不能為將。

趙孝成王在這一刻也許被說動了,但他別無選擇。

他答應趙母,如果趙括戰敗,她不會被連坐。

沒關係吧……趙括並非宿將,但王齕也不是百戰老將啊。

(注:趙母說“今括一旦為將”。“今”為對比趙奢時期,“一旦”在先秦時為“短時間內”的意思,且後趙母描述的內容非常具體,可知“一旦”並非假設,而是趙括在當將軍期間的實際表現。且當時趙括尚未出發且未與長平的軍隊匯合,趙母已經說出他在軍士面前耍威風的態度,並且時不時派人回府上購田的具體表現,也足以說明趙括確實有過一段作為將軍征戰的經歷。趙括的這段經歷應該獲勝而告終,因此獲得了趙王的獎賞,且全部收在了府中,並未分給軍隊,如趙母語。而這場戰鬥的表現也使趙括獲得了一定聲望,但表現出不善變通的弱點,如藺相如語)

在長平的戰場上,武安君白起冷冷地盯著王齕及麾下諸將。

秦王有令,洩武安君為將者斬!

戰國之終:殘魏六十年(中)

趙括下令全線出擊。

白起以迂迴戰術將趙軍一分為二,然後切斷了趙軍後路。

秦昭襄王聞訊後火速動員更多軍隊支援前線。此時,秋收不秋收,歉收不歉收,都已經不重要了!全殲趙軍,整個山東誰還敢與秦國爭鋒?

戰局轉瞬即變。趙孝成王向列國苦苦哀求援兵,但面對趙使,列國之君連見都不見。

一瞬間,趙孝成王彷彿聽到的魏安王在耳邊蠱惑:

再派兵吧,集結全部兵力,孤注一擲去長平解圍吧。等到時候,魏國的大軍就能直取邯鄲,佔領趙國全境,這時候秦國早就耗光了最後一顆糧,灰頭土臉地逃回河東了。

趙孝成王最後的預備隊被牢牢地釘在邯鄲。

趙括告訴長平的將士們:

不用考慮投降!秦國也沒糧食了!我們就算投降了,也會被他們殺死!只有決一死戰,我們才有活路!

在蜀郡,無數壯丁沿著大巴山和秦嶺陡峭的山路,用肩扛著一袋袋糧食送往關中。負責運糧的官員知道,這樣送出去20袋,都不見得有1袋能到關中。但如果使用水運,走西漢水要繞道隴右,再轉向關中,也未必能好到哪去。

9月中旬,趙括率兵突圍,被勁弩射殺。趙軍在絕望中向秦軍投降,白起下令全部處死。

45萬顆首級的巨大京觀拔地而起,武安君如死神一般站在頂端,望向東方的邯鄲城。

戰國之終:殘魏六十年(中)

(上圖為長平距離邯鄲的現代駕車路線,全長約242公里。函谷關位於三門峽一代,鄭州為韓都新鄭,開封是魏都大梁。)

王齕與諸將站在骷髏臺下:將軍,下一步該怎麼辦?

秦雖大勝於長平,三年然後決,士民倦,糧食竭(注)。

(以上出自《呂氏春秋》原文,其中“糧食□”缺字,筆者根據相關學者的譯文加入“竭”。)

死傷過半,糧食耗竭。諸侯們早已經收完了本國的莊稼,饒有興致地等待著秦軍的下一步動作。

然而,歷史卻向我們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

公元前258年,秦國把顓頊歷的歲首從十月改為了正月,造成上一年——也就是公元前259年——有15個月,疑似導致了《史記》中當年相關歷史事件在時間上的錯亂。

如果在公元前259年以顓頊歷10月為歲首,長平之戰的結果為:

白起在9月中下旬完成然後屠殺以後,獨自回國。

10月,秦軍一分為二,王齕帶領一支軍隊先後攻克了武安、皮牢,而司馬梗帶領另一支秦軍攻克太原,秦軍進軍路線大致為:

戰國之終:殘魏六十年(中)

紅色、藍色箭頭的出發點為長平。紫色圓圈為武安,綠色圓圈為皮牢。

司馬梗的行進路線相對正常,但王齕在攻到邯鄲城附近以後,居然莫名其妙地轉回河東一帶攻擊皮牢,實在是一個匪夷所思的表現。

我們可以看到,在王齕佔領皮牢,司馬梗佔領太原時,秦軍整體處於遠離邯鄲的方向移動。但令人感到費解的是,在這種情況下,“蘇代”(注)居然會跑去問范雎:“你們這是要圍攻邯鄲吧?”而范雎也給予了肯定的答案,簡直是一個極為怪誕的表現。

(注:此時蘇代已死,歷史記錄中姓名有誤。)

那麼,如果王齕是先攻打皮牢,再攻打武安,又會如何呢?

秦軍的動向會更加怪誕:

戰國之終:殘魏六十年(中)

王齕大費周章地回到河東邊界攻打皮牢,然後再原路返回,又翻過太行山攻擊武安,表現出要圍攻邯鄲的態度。

如果有比較合理的解釋,可能是王齕需要回去就糧,在攻克皮牢後,他的軍隊從河東獲得補給品了,然後再轉回去攻擊武安。

但這種解釋還是非常怪誕,從這種動向看來,司馬梗的軍隊糧食是充沛的,那這時為什麼不直接去攻擊武安和邯鄲,卻偏要去攻擊更為遙遠的太原呢?反倒讓擁有首要攻擊目標的王齕部回河東就糧,再翻山越嶺地折回武安,這種表現確實非常反常。

如果在公元前259年以正月為歲首,秦軍的動向相對更合邏輯一些:

戰國之終:殘魏六十年(中)

白起在公元前260年9月,在長平完成屠殺以後,因為當年“士民倦,糧食□”而退回秦國(紅箭頭為大致動向)。

在這一階段,韓國可能已趁機奪回上黨郡,而秦國則因糧食匱乏而束手無策。

一直到公元前259年的10月,也就是秦國的糧倉裡已經有一季冬小麥、一季穀子的積蓄以後,由王齕帶兵從河東出發,先攻克皮牢,然後繼續向東進軍,將上黨的韓軍驅逐,“復定上黨”,一口氣推向武安(紫箭頭為大致動向);司馬梗則從上郡一帶攻擊太原以為策應(藍箭頭為大致動向)。

由此一來,“韓、趙振恐”,趙國意識到秦國已經要執行圍攻邯鄲和滅趙的計劃了,而韓國也會因為上一年從秦國嘴裡奪回上黨而惴惴不安。

這樣的解釋看上去邏輯,但是也會遇到一個致命的問題:

“蘇代”在秦軍攻克武安後——也就是10月到12月之間——遊說范雎,促使秦國放棄滅趙,並於公元前258年1月與趙國停戰。

之後,秦將王陵於公元前258年9月再度發兵攻打趙國,圍攻邯鄲。

但根據《史記·白起王翦列傳》的記載,王陵攻擊邯鄲不利,是發生在公元前258年1月。

這樣一來,這種說法在時間上也是站不住腳的。

相比而言,筆者更支持最後一種說法——因為戰國史料出現時間混亂的情況非常常見,需要後世學者不斷考證和探索。至於前兩種說法在邏輯上則實在解釋不通,這種匪夷所思的歷史記錄在戰國史料中並不多見。

但無論歷史的真相究竟是哪一種情況,秦軍都因為這一年的“士民倦,糧食□”而影響了軍事行動。

魏安王和楚考烈王悄悄拔了刀子,而秦國君臣仍舊陶醉在饕餮一般的狂喜之中。

是年,范雎受封於汝南,是為應侯。

至於長平之戰的最大功臣……卻再度被秦王雪藏——即使45萬顆首級,也無法讓武安君獲得封地(注):

但又有什麼關係呢……一個魏冉的餘孽,讓你保住一條命……已經夠慷慨了吧……

(注:戰國時封君有兩類,一類是有封號且有封地,如應侯、平原君等;一類是有封號但無封地,如武安君、臨武君等。)

王齕與司馬梗在上黨周邊不斷擴大戰果,趙國的太原郡已岌岌可危。

戰國之終:殘魏六十年(中)

秦王在咸陽宮內與群臣置酒高歌:

既然眾卿願隨寡人掀翻魏冉,那寡人又何必吝惜潁川的花花江山和上黨的表裡山河——待到攻破邯鄲,寡人還要拿冀州的商墨之地與眾卿共享!

秦國眾臣山呼萬歲,韓、趙的宮宇在其中動盪不已。

然而,秦國君臣的觥籌交錯聲已然掩蓋不住魏王和楚王的陰笑。

趙孝成王望向韓王:

魏、楚現在都沒有動靜……秦國和我們打得不可開交,可他們連趁機攻陶、攻魯的興趣都提不起來!他們到底在等什麼?

戰國之終:殘魏六十年(中)

(上圖的紅箭頭為秦國侵趙方向。白箭頭是魏國主要擴張訴求,黃箭頭是楚國主要擴張訴求,但在秦趙火併期間,魏、楚並沒有向這些地區發動進攻,而是選擇按兵不動。)

韓桓惠王也望向趙王:

一個是從前的霸主,一個是當年的縱長——看來魏、楚的野心一刻也沒有熄滅……

趙王疑神疑鬼地打量著四周:

魏國隨時可以集結一支大軍直取邯鄲,然後以代郡、太原賄賂燕國,以濟西、魯衛賄賂齊國——現在所有人都知道秦國的存糧耗不起了,屆時齊、燕會毫不猶豫地倒向魏國。

戰國之終:殘魏六十年(中)

(上圖為上述模擬齊、燕、魏進攻路線,燕攻代郡和太原郡,齊攻黃河東岸故地,魏攻近在咫尺的邯鄲。)

韓王眼神空洞地望向屋頂:

至於楚國,則可以趁著秦國國內空虛之際,輕而易舉地奪取鄧邑,然後沿著楚懷王當年伐秦的舊路,破武關,拔藍田,直取咸陽——區別在於,這一次韓魏可真的不可能抄楚軍的後路了。接下來楚人轉過頭就能隨隨便便搗毀潼關,放大軍通過函谷……反正秦人也快餓瘋了,隨便運來幾車糧食就能讓百姓當場倒向楚國。

戰國之終:殘魏六十年(中)

(上圖為上述模擬的楚國進攻路線。紅箭頭為楚懷王丹陽藍田之戰的進攻路線,即攻克武關,進入關中盆地,攻擊藍田。在上述推演進攻中,楚軍在攻打咸陽之後回擊潼關,佔據三門峽。藍箭頭為支援部隊,由此進入函谷關,通過三門峽。紫箭頭為兩軍會師,渡過黃河進入汾河谷地。)

趙王和韓王的眼神在這一刻交匯了:

屆時,秦軍的主力會被魏、楚活活困死在河東的窮山惡水之間——楚莊王的楚國和晉悼公的晉國將重返人間……而且比當年更為強勁!

戰國之終:殘魏六十年(中)

(上圖為上述模擬的整體情況。秦軍主力被困在紅圈所在的今山西省地區。)

韓、趙迅速達成共識。一個被誤作“蘇代”的說客受韓王、趙王之託,前去遊說應侯范雎。

魏安王與楚考烈王按住劍匣,冷笑著等待著遊說的結果:

這世間……真有人能勸阻人心的貪慾嗎?

魏惠王、楚懷王、齊閔王在冥冥之中無奈地嘆息。

無名的說客端坐在在應侯面前。

說客說:

秦國想圍攻邯鄲,一舉滅趙。但滅趙之後,武安君白起就會因功而位居三公,從此你一輩子都要居於白起之下了。

范雎無聲地嘲笑著對面的蠢貨:

白起打完長平之戰就被召回了,現在攻趙的事和他沒有任何關係。他現在要關心的可不是能不能當三公的事,而是會不會因為功高震主被秦王宰了……等滅了趙國以後,他的腦袋對於安撫趙人可是真的有大用呢……

說客沒有理會,繼續說:

如果現在真的滅趙,結果就會像當年攻取上黨,百姓轉而附趙一樣——趙國北部的百姓會投奔燕國,東邊的百姓投奔齊國,南邊的百姓投奔魏國。難道你不覺得應該讓趙國割點地,見好就收嗎?

范雎一身冷汗。一瞬間,他幾乎相信對面的那個人真是蘇代。

說客一臉平和地望向范雎:

你們的外交已經徹底失敗了——仗打到現在都沒有一個諸侯願意陪你們瓜分趙國——事到如今,你只要再往前走一步,天下列國就會趁機出手……現在想想庫裡的餘糧吧,應侯大人……藉口已經幫你找好了,就說單純是因為你器量小嫉妒白起,拿這個破理由去給你利令智昏的主子遮羞吧。

應侯范雎求見秦王,建議與趙國停戰。

是年,趙孝成王朝秦,宣佈將割讓六座城池求和。

魏、楚意興闌珊地把刀子收了回去,但他們知道……以後有的是機會。

因為人心的貪慾,只能收住一時,終歸收不住一世。

在趙孝成王回國後,趙國宮廷再度陷入了爭辯。

虞卿認為,既然秦國是力竭退兵,這個時候就不應該真給它割地了。

趙郝則認為,由於韓、魏事秦更謹,如果這個時候不把城池割出去,秦國下一個打的還是趙國。

趙孝成王問:如果割了地,能保證我們不捱打嗎?

趙郝說:不好說,但不割地肯定捱打。

虞卿則說:想不捱打就用這塊地賄賂齊國,只有齊趙聯合,才能真不捱打。

中國歷史上最無恥的一場辯論就此結束。

這是一個雙贏的結果,不,甚至可以說是一個三嬴的結果——秦國得到修養生機的時機,趙國得到了停戰的機會,而齊國甚至有機會平白無故得到六座城市。

只有信義輸了。

春秋的仁人志士視之高於生命的東西,現如今已被戰國的國士輕蔑地掃進了歷史的垃圾堆。此時的趙宮內,你只能聽到滿嘴的利害,而且是那樣地理直氣壯和慷慨激昂。

五伯的英靈垂視著芸芸眾生。

也許他們會問:我們的後生怎麼變成這樣了?

東周最後一代伯長魏惠王無奈地表示:可能是因為我開了一個壞頭吧……

……而他的子嗣無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這一年的秋收後,秦國以五大夫王陵為將,再度攻趙。

至於之前負責攻趙的王齕為何被雪藏,原因不明。

魏安王瞟了一眼楚考烈王:你看,我說吧,該來的總會來的。

公元前258年,魏安王19年,距離秦滅魏33年。

這是秦昭襄王49年,對於67歲的秦昭襄王而言,並不是輕鬆的一年。

甚至可能是他繼位以來最艱難的一年。

這是秦昭襄王扳倒穰侯魏冉的第8個年頭,執行遠交近攻第10個年頭。

在這8年之中,秦國搶下了函谷關外的大片土地,大半個韓國被一口吞下,邯鄲也唾手可得。

然而,也正是在這8年之中,秦國始終處於外交孤立的姿態。

所謂的“遠交”,其實從來沒有“交”——每一次的外交,換來的都只有諸侯們虛與委蛇地聯合,從未有人在秦國需要策應的時候出一次兵,也從未有人在秦國面臨天災的時候借一顆糧,甚至在秦國兼併列國時,連一個願意一同瓜分的都沒有。

在這8年中,只有“近攻”,在血與火的荊棘之路上,秦國終於推到了邯鄲城下……

……也許,現在該到了斷的時候了罷。

戰國之終:殘魏六十年(中)

邯鄲城下,秦人以血肉之軀不斷衝擊著這座萬丈高城。

前線的傷亡數字不斷地增長著。直到5名校尉陣亡於邯鄲城下,秦昭襄王的耐心終於消耗殆盡了。

秦王召見武安君白起,命令立即前往邯鄲替代王陵。

白起回報說,自己病了,動不了。

秦王再次令范雎去請白起出戰。這一次,秦王放下了身段,雖以斥責的口吻,但免不了一番恭維。

他向白起許諾,你再也不用擔心沒有糧食的問題了,這一次有用不完的戰爭資源,任君隨意揮霍。

只要攻下邯鄲……證明穰侯的連橫是錯的,寡人的遠交近攻是對的……就可以了!

白起說:我以前之所以能取勝,那是因為趕上他們自己作死啊。現在趙王老實了,諸侯又沒一個省油的燈,你讓我怎麼打?

“兵出無功,諸侯生心,外救必至,臣見其害,未睹其利。”

這無異於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秦昭襄王臉上。

白起最後補充說:更何況我是真病了。

但已經不重要了。

秦昭襄王改派王齕替代王陵。

邯鄲城下,王齕同樣愁眉不展。

秦昭襄王在無奈中嘆息:難道錯的真是寡人嗎?

然而,此時此刻,魏國和齊國終於宣佈正式倒向了秦國!

秦昭襄王欣喜若狂:到底是天道酬勤!現在,天下還有誰敢說寡人不如我舅舅那個只會耍小聰明的蠢貨!

而且,齊、魏的大軍真的出動了!

齊國攻下了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地方……

而魏國則攻下了一個叫“伊是”的地方。

秦王立刻打開地圖,找到伊是的一刻……彷彿魏安王親手把一口濃痰直接灌進他的嗓子眼裡!

戰國之終:殘魏六十年(中)

(上圖紅圈為伊是的位置。紫箭頭為河東重鎮汾城-臨汾到邯鄲的大致路線。紅箭頭是魏軍從大梁-開封攻取伊是的大致路線。)

秦昭襄王狂咳不止。這是一種咽不下更吐不出的感覺,他恨不得馬上生撕這隻老狐狸,可是現在決不能節外生枝。

與此同時,魏安王正興高采烈地派出使者辛垣衍前往邯鄲,說:

要不然咱們一起尊秦王為帝吧,估計他一高興,你這邊的事就算拉倒了。

一個不知道哪裡鑽出的群眾演員魯連仲說:

不行啊,如果尊秦王為帝的話,以後秦帝隨便下個命令就能把魏王煮了啊。

辛垣衍說:

這這這這簡直太可怕了,我現在就自作主張,替我家魏王表態,我再也不敢提尊秦為帝的事了。

秦昭襄王無語地看著東方這一出誇張的表演:魏王現在已經向寡人攤牌了,他是在等楚王的表態......

王齕可能也意識到,今年若無法攻克邯鄲,天下真的會發生劇變。

公元前257年,魏安王20年,距離秦滅魏32年。

一座孤城,一支孤軍。

城牆內外,周天子的臣民正互相仇恨著,也在彼此恐懼著。

城牆內的趙人相信,邯鄲的城防已經瀕臨極限……沒多久了,真的沒多久了……用不了多長時間,外面那支虎狼之師就會攻進來殺死每一個人,就像在長平的那場駭人聽聞的屠殺。

城牆外的秦人則相信,這是一座永遠翻不過去的高山。無論流多少血、死多少人,秦人都永遠不可能攻破面前的金城湯池。

至於城外的看客,依然繼續著他的表演……

上一年,魏安王宣佈倒向秦國,然後放著冀州的大好河山不攻,偏要翻山越嶺攻下秦軍補給線旁的一座小城。

在這之後,魏王忽然又大徹大悟一般想清楚了唇亡齒寒的道理,出動十萬大軍宣佈救趙。

接下來,魏王又可憐兮兮地說自己不敢得罪秦國,往趙國派使者商量要不要一起尊秦王為帝。

一眨眼之間,魏國就宣佈再也不尊秦王為帝了。

魏將晉鄙的十萬大軍此時就駐在湯陰,如山一般紋絲不動。

這是魏安王舞臺上的最好佈景,也是魏王野心中的可怖利器。

平原君知道,男一號已經在幕後就位了,只等男二號的到來。

他從三千門客中選出了19個文物雙全之士和1個充數的,成功穿過了秦軍的包圍圈,飛速趕往陳郢求救。

在楚宮,平原君向楚考烈王提出合縱。

楚考烈王拒絕了,但沒有就此結束會談,雙方在沒完沒了的廢話中把時間拖到了中午。

平原君座下那個充數的門客終於站了出來。

在此之前,這個門客已經創造了“毛遂自薦”和“脫穎而出”兩個成語,“竊符救趙”也將在毛遂的壯舉下間接誕生。

毛遂按住寶劍向楚王發出了死亡威脅,接著以一段慷慨激昂的演講激發起在場每一個楚人心底的仇恨與鬥志。

但毛遂非常清楚,能讓楚王出兵的理由不在國恥,而在自己的身份——以一個卑微的士的身份,在楚宮咆哮楚王。

自秦國執行遠交近攻以來,秦軍長期與三晉交戰,無力兼顧楚國。但有意思的是,先後兩代楚王在這段時間內都沒有表現出任何反攻南郡——也就是鄢郢舊都——的興趣。

戰國之終:殘魏六十年(中)

(圖中,上黑圈為宛城,中綠圈為鄧邑-今襄陽,下藍圈為郢都-今江陵。紅箭頭為模擬楚軍收復失地路線,紫箭頭為模擬秦軍反擊路線。)

從上圖可見,楚國西部失地的三個重鎮——郢都、鄧邑、宛城均處於秦國控制河道的下游地段。楚軍即使攻佔上述地區,也難以有效阻止秦軍奪回。

從戰國時代所處的環境上看,這些地區本身不甚發達,耕地多以下下等的“淤泥”為主。據《戰國策》的記錄,即使在楚懷王時期這些地區也主要以象牙、瑪瑙為主要產品,經濟上不甚發達——更何況楚國、秦國都不太缺像這樣的土地。

由此可見,從楚國的戰略角度出發,與其奪回上述領土,毋如作為和秦國的緩衝地帶。

那麼,楚國真正需要的是什麼呢?

表面上看,是中原人口稠密地區的領土。

但從深層原因看,楚考烈王和春申君都意識到了一項更重要的資源——士。

在戰國中後期,士已然成為了官僚體系中的主體,也成為了軍隊指揮鏈中的主要力量。

簡單來說:

國相的政令是要靠由士組成的各級官吏執行到位的;

將軍的命令也是要靠由士組成的各級軍官執行到位的。

實際上,列國君主在當時幾乎都意識到了中基層官吏對國力的重要性,而天下列國也都在明裡或暗裡進行“搶士”大戰。

在這樣的競爭中,三晉因為地處中原產士之地而出現了部分人才過剩的情況,比如趙國的軍事型人才過剩,魏國的外交/政治型人才過剩,而這些人才則成為了相對偏遠地區的諸侯國的主要爭奪目標。

比較典型的是燕昭王的黃金臺,以極具新聞爆炸性的手段招攬各個階層的士人。

而秦國的朝政主要由楚系、魏系、趙系、韓系等外國集團組成,從客觀上造成人事開放的特點,且國勢處於優勢地位,因此也吸納了很多優秀的士,比如在魏國難以找到發展空間的公孫衍、張儀和范雎,也包括之前的商鞅。

至於楚國,它的缺點不僅在於地處偏僻,而且權力主要壟斷於昭、景、屈、項四大家族,所以在爭奪士人這一方面一直處於下風。

在楚懷王時期,屈原曾經嘗試過進行相關變法,但並未成功。他被放逐的結果,也向世人證明人事改革在楚國是決不能碰觸的雷區。

但楚考烈王繼位以來,春申君黃歇的上位給了楚國改變的機會。

黃歇,楚頃襄王(又諡楚莊王)之弟,戰國後期優秀的政治家和縱橫家。

從姓氏上推斷,黃歇的母親在楚懷王的妻妾中地位可能較為低賤,因此導致了黃歇本人未能保留熊氏,而改為了黃氏。

黃歇的上位主要來自於對楚考烈王的成功投資。在楚考烈王從秦國逃跑時,黃歇選擇一個人留在秦國等待未知的懲罰。

在上位後,黃歇開始嘗試大肆招募門客。

這裡需要說明,通常招攬天下士人需要三個條件:

第一是錢:

門客要吃飯,要住房,要車馬伺候,還要穿好衣服,這些都是需要錢的;

第二是官位:

招來的門客也是奔著功名來的,要給其中的很多人在官僚體系或軍隊體系中安排職位;

第三是誠意:

也就是君主有沒有禮賢下士的姿態。

第一條楚國是最不缺的,當時有記載稱春申君的門客穿的鞋都有珍珠做裝飾。

至於第二條,從相關的記錄進行推測的話,昭、景、項、屈四大家族對權力的壟斷也已經在春申君執政以後開始鬆動了。

現在,楚國最缺的就是第三條,而毛遂敏銳地察覺到了這一點。

在楚宮,毛遂以最吸引眼球的方式要求由自己來和楚王歃血為盟,並且喧賓奪主地叫來銅盆,急切地催促立誓。

楚考烈王對此非常滿意——以九五至尊親自與20個小小的士歃血為盟,還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還有什麼比這更能體現寡人的禮賢下士之心嗎?

何況楚國終歸是要救趙的啊,縱親之腰被斷,楚國的日子也不好過啊。

平原君一行隨後趕回了邯鄲。期間,身在楚國的荀子可能加入了平原君一行,因此在之後目睹了平原君的一系列壯舉。

楚國的大軍開拔。春申君力排眾議,以景陽為將,揮師救趙。

得知楚國真的出兵後,平原君的內心並沒有因此而感到一絲輕鬆——趙、楚之間還隔著一個魏國……想讓這條老狐狸出兵,還得把戲陪他演好才行……

他開始給信陵君寫信:小舅子!姐夫這邊真要完蛋了!你就來救一把吧!

於是,信陵君開始滿世界聲張:我一定要勸動我大哥魏王出兵救趙!

接下來,魏安王也開始滿世界宣揚:兄弟啊,哥已經被秦國嚇尿了,真的不敢救啊!反正咱姐夫找的是你,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在這之後,信陵君不失時機地放出爆炸性新聞——他要帶著門客向秦軍發動自殺式衝鋒,慷慨就義。

一場屬於春秋時代的史詩歌劇就要在這個物慾橫流的時代上演了!

但在之前當然要安插點小插曲:

在信陵君準備要去英勇就義的時候,他最敬重的門客侯生居然毫無表示。

信陵君對此頗為不滿,又取消了就義計劃,回去質問。

侯生說:我一猜你就得回來,你不用沒事找死了,我有一條妙計獻給你。

現在,真正的大戲開場了:

信陵君找到了魏王身邊的大美女如姬——雖然魏王喜好男色,但沒人會在意這個細節——讓如姬幫忙把兵符偷出來。

如姬當年正是靠信陵君才報了殺父之仇,所以沒有任何理由拒絕。她接到請求後,非常順利地就把兵符給偷出來了。

信陵君帶著兵符找晉鄙,說要接替晉鄙的指揮權。

晉鄙說,你先等兩天,我差人找魏王確認一下就交給你。

這時候,大力士朱亥登場了。他掄起錘子炸碎了晉鄙的腦袋,向全軍宣佈公子無忌正式掛帥。

而在這一切發生的同時,侯生拔劍自刎——老朽已無力隨公子成大功,就讓魂伴公子出征吧。

魏安王起身鼓掌,宣佈殺青。

美人、復仇、曖昧、盜竊、力士、刺殺、冤死、就義。

在這一波三折的狗血劇情之中,魏安王終於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

秦王啊,你也看到了,發兵救趙完全是魏無忌的個人行為,完事以後您老可千萬別發兵報復我啊。

嚄唶宿將的腦漿四濺在大帳之中,無力地控訴著人世間太多的戲精。

而此時邯鄲城已經到了人吃人的地步。

平原君放出家產,開倉濟民,然後命令所有小老婆到士卒身邊去縫補衣物,照顧傷員。

李談說:現在還需一戰!

平原君立即招募三千敢死之士,然後打開城門,向著數十萬秦軍的陣地發動衝擊。

荀子很有可能在當時目睹了這一場驚天地泣鬼神的戰鬥,他在邯鄲之戰後說到:

齊之技擊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銳士,秦之銳士不可以當桓、文之節制,桓、文之節制不可以敵湯、武之仁義,有遇之者,若以焦熬投石焉。

生活在戰國末期的荀夫子不可能見識周武王的大軍,但他親眼看到了平原君三千敢死之士衝向百倍於己的秦軍,正像昔時三千虎賁士衝向牧野的戰場。

如今,我們已經不知道當時戰場的細節,不知道王齕是否在關鍵時刻投入了秦軍中專用於陷陣的銳士軍團。但結果毫無懸念,秦軍的陣地被衝動,王齕被迫撤退三十里,放鬆了對邯鄲的圍困。

是役,李談在戰鬥中壯烈犧牲,其父因此被封為李侯。而趙人則修建起巨大的豐碑,以永遠紀念這位無雙俠士。

在戰場的另一端,魏公子無忌向全軍發佈了第一道軍令:

“父子俱在軍中,父歸。兄弟俱在軍中,兄歸。獨子無兄弟,歸養。”

有強風,掀起信陵君的大氅。

每一個晉人的眼睛模糊了:

那是吳起……是吳起!這麼多年!我們的將軍終於回來了!

8萬魏軍發出山呼海嘯的吶喊!如同132年前的陰晉,5萬魏武卒咆哮著衝向秦惠公的50萬大軍。

王齕的大軍被瞬間擊潰。秦人像決堤一樣奔回河東,沒能逃出的人在絕望中向趙軍投降。

秦將鄭安平攜兩萬之眾降趙,封武陽君。

戰國之終:殘魏六十年(中)

(紅圈為湯陰,紅箭頭為魏無忌部魏軍進攻路線。紫箭頭為之後張唐部秦軍大致反擊路線,紫圈為寧新中。灰色箭頭為王齕部秦軍大致撤退路線,白圈套紫圈為魏國之前佔領的伊是。)

而在邯鄲的另一個角落,一直藏在岳父家的公子異人和妻兒終於躲過了一劫。也大致在這幾年內,他遇到了一個奇怪的商人——當然,這在當時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小到不值一提。

當魏國正式倒向縱方之際,楚將景陽也率領大軍穿越魏境,與魏軍匯合。

十月,秦將張唐向魏國發起反擊,攻破寧新中,企圖通過切斷魏軍後方迫使魏軍回師。

魏安王再一次賤兮兮地向秦王派出使者,說:把寧新中還給我吧,我率先背叛縱方和你議和好不好。

秦王的大臣說:一般丟了一座城的人要割出去兩座城求和——魏王今天反倒管你要城,你覺得他可信嗎?

秦昭襄王甩袖而去。他直接前往白起待罪養病的地方,要求武安君再度掛帥,以挽回秦軍的敗局。

寡人都來親自請你了,屈尊到這個地步,你還要怎麼樣呢?你真想讓寡人的遠交近攻成為全天下的笑柄嗎?

白起說:

如今敗局已定。你現在要做的應該是先向諸侯低頭,然後離間諸侯,等他們忘記秦國的威脅時,再度捲土重來。

就像當年你舅舅做的那樣。

“臣聞主愛其國,忠臣愛其名。破國不可復完,死卒不可復生。臣寧伏受重誅而死,不忍為辱軍之將。願大王察之。”

秦王一言不發,起身而去。

在屋外,秋風蕭瑟,枯葉紛飛,就像68歲的秦昭襄王不斷凋零的生命。

他不知道從前的魏惠王是如何接受失敗的——那真是一個越老越難啃的老骨頭啊,即使81歲還能掀起合縱的驚天之濤。

寡人真的比得了魏惠王嗎?安國君真的比得了魏襄王嗎?安國君的兒子又比得了魏昭王嗎?

……至於安國君的孫子比得了現在這代魏王嗎?

秦昭襄王頹然回到秦宮,面對范雎,也許會有以下的對話:

(注意:以下為模擬情景)

你說,那麼多能征善戰之將,怎麼只有他砍下的人頭比別人多這麼多?

范雎驚愕地搖了搖頭。

你說,你這麼一個孤零零的客卿在異國他鄉當國相,會不會故意把考核標準降低一些,收買一下底下的人心?

范雎冷汗直流。

你說,他把自己的名聲看得比寡人的臉面還重要,他到底是要幹什麼呀?

范雎顫抖著伏在地上。

你說,他那個病是真的還是裝的?畢竟寡人也已經68歲了……

范雎連滾帶爬地逃出秦宮。他對所有人宣稱,自己因為嫉恨白起所以向秦王進了讒言,現在秦王被他蠱惑要殺掉白起了。

但秦王是仁慈的,他會給武安君一個自殺的機會,給這個大功臣一個體面的結局。

公元前256年,魏安王21年,距離秦滅魏31年。

戰國之終:殘魏六十年(中)

二月,王齕發動反攻,斬首魏軍六千人。

後魏楚聯軍向河東挺進,與秦軍在汾河東岸展開激戰,大敗秦軍。是役,兩萬秦軍在潰逃中渡河溺死。

“晉、楚流死【我】【汾】兩萬人。”

(注:原文為“晉、楚流死河兩萬人”。經《輯證》考證,“死”字後疑脫“我”,“河”為“汾”。)

聯軍攻克汾城,至此,魏國再次奪回汾河谷地。

安邑大震。當地官吏因連年糧餉不足而怨恨郡守王稽,有謠言稱王稽暗中策劃降魏。

魏無忌與景陽的大軍止於汾城,他們知道,只要往前一步就能拿下安邑,恢復河東全境,恢復到當年魏惠王時期的版圖;只要再往前一步就能渡過黃河,直取關中。

但......前面有一座看不見的牆,那是魏安王和楚考烈王相互猜忌築起的牆。

就此止步吧。

是年,景陽因破秦有功,封臨武君,並於當年在趙孝成王前與荀子議兵。

同年,楚考烈王滅魯,盡收泗上。魏安王吞衛,衛國徹底淪為附庸。

趙、韓在這段時間快速收復失地,但終因魏、楚退兵而遭到秦軍報復。秦軍攻韓兩城,斬首韓軍四萬;攻趙二十餘縣,斬首及俘虜趙軍九萬。

燕國藉機攻趙,於5月攻佔昌壯。

齊國從未想到魏、楚能迸發出如此驚人的力量,面對魏、楚在泗上的擴張,齊王建在惶恐中選擇按兵不動。

至於天子之國——西周國,以為能夠藉機鞏固一下疆土,因此倒向縱方,約天下諸侯於伊闕攻秦。在創造了“債臺高築”的成語之後,西周國被秦國輕蔑地捏死。

戰國之終:殘魏六十年(中)

統治中國長達8個世紀的周朝就此終結。就像枝頭那一隻枯葉一樣,在無盡的秋風中悄然脫落,慢悠悠地飄向塵埃。

在列國與秦國的反覆爭奪中,應侯范雎在汝南的封地失守。

秦王問范雎:丟了封地,你心疼嗎?

范雎說:不心疼。

秦王問:為什麼?

范雎說:當年有一個人孩子死了,就沒感覺心疼。他說因為他以前沒有孩子,現在還是沒有孩子,沒有什麼區別——我有沒有封地跟他也差不多。

從此以後,秦昭襄王不再信任范雎了,因為范雎對他說謊了。

真的只是這個原因嗎?

在魏、楚撤軍後,信陵君宣稱自己已經得罪了魏王,只能留在趙國。

趙孝成王、平原君和虞卿馬上意識到了這意味著什麼。

請神容易送神難啊!

三人迅速做出決定,從趙國國土中割5座城池作信陵君封國。從當時的舉動看,這很有可能並非尋常的封邑,而是真正意義的獨立封國——信陵君在這個小國內擁有絕對的權力,就像當年春秋時期的封君一般。

然而,信陵君的門客早已預料到了這一點。在答謝宴上,信陵君用高明的政治語言讓趙王難以提及封國一事。

自此,信陵君常駐於邯鄲,趙國之士蜂擁投奔信陵君。

趙孝成王無奈地搖了搖頭:寡人的官吏裡面到底有幾成是魏公子的門客啊......那條老狐狸,總是棋高一招。

也就在這一年,韓國在魏國的主導下收回了上黨郡。

天下劇變,韓、趙已經開始逐漸淪為魏國的半附庸。

其後,一位韓公子描述當時的魏國,敬畏地寫道:

“兵四佈於天下,威行於冠帶之國。”

魏安王端坐在天下中央,默默地等待著下一場的風暴來襲。

公元前255年,魏安王22年,距離秦滅魏30年。

在趙為質的秦公子異人大致在這一年回國。

在一個名為呂不韋的商人的資助和斡旋下,趙氏同意放歸公子異人。身在異國9年之久的秦公子終於回到了久違的故國。

去時是青蔥少年,歸來已是名揚四海的賢公子。

父子重逢,安國君感慨萬千:既然我這個秦太(世)子年已五旬仍看不到繼位的希望,但起碼我的兒子還能在未來一展宏圖!

身著楚服的公子異人向繼母華陽夫人致敬,並宣佈自己從今改名為趙子楚。

有人說,公子子楚此舉是在巴結華陽夫人,以謀求儲君之位。

……但魏國業已復霸,不巴結楚國人又該巴結誰呢?

在秦宮,秦昭襄王的心情並沒有因為祖孫重逢而好太多。

他時不時心悸楚國鐵劍的鋒利,時不時感慨楚國藝人的拙劣。

他悠嘆說:

鐵件鋒利能讓楚國的士更為勇猛,藝人拙劣就能讓楚王有更多精力思考未來。當深謀遠慮的楚王驅使手持利刃的猛士攻向秦國時,武安君已死,鄭安平叛變,外面還有強敵環繞,秦國該如何招架呢?

王齕、王陵全是一幫廢物,而且寡人怎麼用了這麼一個只識權謀不識韜略的蠢貨當國相?

范雎默默離開秦宮。

魏冉的陰魂對著外甥失望地搖了搖頭:

“毋攻其地而攻其人”是極富遠見的策略,只可惜……古往今來沒有任何一位君主能駕馭利益集團的貪婪——這股狂熱的力量很快就會不可遏制,然後裹挾著你走向毀滅——你卻主動挑唆他們的貪念……

是年,河東郡守王稽因通敵之嫌,被秦王斬首,范雎被牽連。

在應侯的府邸,一個相貌醜陋的遊說之客來訪。

他說他叫蔡澤,來要范雎的相位。

他說:

古往今來的賢相都有兩個結果,一種是得善終,一種是不得善終。

范雎說:

我認為後者未嘗不可取。

蔡澤說:

但我認為還是前者更可取。

趕緊退下來吧,以後的鍋你真要背不動了……到那一天,別說有沒有善終,你連賢相之名都得不到了……

終於,范雎深表贊同。

他回到秦宮,對秦王說,自己該退了。

秦王不允,也許他總會念及擁戴之功,也或許後面還有更大的黑鍋等著他最忠實的僕人。

范雎依舊引退了,向秦王推薦了蔡澤,未來的剛成君成為了新的秦相。

也正在這一年,范雎離世,帶著無數屬於他或不屬於他的功與過離開了人世。

公元前254年,魏安王23年,距離秦滅魏29年。

秦昭襄王反攻河東郡,破虞城,至此魏國勢力再度從河東退出。

魏安王則趁河東牽制秦軍之際奪取陶邑,一舉打破了魏冉自五國伐齊以來為大梁套上的枷鎖。

秦昭襄王狠狠抓住書案:

拿一個狹窄的臨汾盆地和寡人換全天下最繁榮的城市……魏王可真會做生意啊……

戰國之終:殘魏六十年(中)

是年,韓王朝秦。

魏安王則聲稱畏懼秦王之天威,誠惶誠恐,於是“委國聽令”。

秦昭襄王強忍怒火,暫時接受了魏國虛情假意的投誠。

公元前253年,魏安王24年,距離秦滅魏28年。

秦、韓、魏名義上再度構成了連橫。

是年,楚考烈王遷都至巨陽。

顯然,楚王已經意識到:

魏國名義上和秦國達成聯盟,目的是想把秦國的反擊引向楚國。

因為誰都明白,魏國的霸權只是虛妄的表象,其實不堪一擊,而秦國真正的對手從來都是復強的楚國。

公元前252年,魏安王25年,距離秦滅魏27年。

趙相平原君趙勝逝世。

在趙國朝堂內,已無人能在與信陵君抗衡。

公元前251年,魏安王26年,距離秦滅魏26年。

在長平之戰的9年後,燕國的使者發現,趙國的人口仍未能恢復。

燕王喜遂發兵60萬伐趙。

趙將廉頗攜趙軍8萬破燕軍40萬,樂乘攜趙軍5萬破燕軍20萬,隨後包圍燕都。

燕王喜割地求和。

戰國之終:殘魏六十年(中)

戰後,廉頗被封為信平君,拜趙相。樂乘被封為武襄君。

儘管如此,信陵君在趙國朝堂的勢力依舊難以撼動。

是年,秋,秦昭襄王逝世,享年74週歲。

這位統治秦國長達半個世紀的偉大君王,帶著太多的惆悵和不甘離開了人世……

秦人吝嗇地給他們的先王安排了一個略顯平庸的諡號,讓無數後來人由衷感慨:

也許,諡以“桓”、“宣”、“莊”、“威”才更公平吧。

只是當時的人永遠想不到,那個偉大的新時代在4年後就會降臨。

秦孝文王繼位,時年業已58歲。

諸侯們警惕地望向西方:

這個耗死了2個兄長再憋到58歲才繼位的秦王,想來應該不好對付……

只可惜造化從來弄人。

在正式繼位僅三天後,秦孝文王與世長辭,距離其父逝世僅一個月零三天。

這期間,秦孝文王只發布了一道命令,卻足以影響後世兩千年:

立子楚為世子。

秦莊襄王繼位。呂不韋為相,原相國蔡澤出使燕國,迎趙後與公子政歸國。

這是公子政第一次踏上秦國的土地。年僅9歲的他,可能並不能弄明白自己究竟是趙人還是秦人。

但對他而言,秦人、鄭(韓)人、趙人、晉(魏)人、燕人、楚人、齊人有區別嗎?

公元前250年,魏安王27年,距離秦滅魏25年。

魏安王借秦王初立、燕趙交戰之機,大肆伐齊並攻取平陸。

戰國之終:殘魏六十年(中)

公元前249年,魏安王28年,距離秦滅魏24年。

秦相呂不韋攻韓,取兩城,滅東周國,被封為文信侯。

同年,趙國副相(假相)樂乘再度攻燕,圍燕都。燕國賠以重金求和。

戰國之終:殘魏六十年(中)

秦使張唐與甘羅疑似於是年使趙,秦軍助趙攻燕,得十一城。

(關於甘羅一事時間錯亂,《輯證》中未採用。筆者根據地圖作者的內容,將其安排在前249年。這一年是蔡澤出使燕國的第3年,與史書無誤,但所出現的其他歷史人物錯位。)

公元前248-247年,魏安王29-30年,距離秦滅魏23-22年。

如果甘羅使趙的事件確實發生在上一年,那麼,接下來的歷史事件就顯得頗為微妙:

從表面上看,秦國助趙伐燕,意味著秦國在張儀、魏冉時期奉行的連橫戰略開始死灰復燃;

從另一個角度上看,這一態勢也表明趙國有意引入秦國的勢力,以謀求擺脫魏國的控制。

可能受到上述因素的影響,也就在這一段時期,魏、趙、楚開始暗中組織合縱,以鞏固彼此脆弱的聯盟關係。

是年,秦國明確表示在河間擴張的意圖,並在蔡澤的努力下與燕國結為同盟,從而對趙國展開夾擊。

魏安王則先發制人,立即集結大軍宣佈伐燕,趙相廉頗帥趙軍隨魏從徵。

魏王此舉的目的即在震懾燕國,也在以實際行動向秦國表明魏國對趙國的絕對控制——畢竟魏國與燕國並不接壤,出現趙國“助魏攻燕”足以說明主從關係。

在魏、趙的大軍出征之際,秦軍突然從另一個方向大肆出擊,一舉攻佔太原一帶的37座趙國城池。

秦莊襄王與呂不韋放聲大笑:魏王那條老狐狸不過如此,一個簡簡單單的聲東擊西之計就能把他耍得像狗一樣!

秦軍在佔穩太原郡後,於次年南下,佔據上黨,並攻擊魏國在上黨的據點。

戰國之終:殘魏六十年(中)

(紅箭頭為秦、燕佯攻計劃,紅圈為河間,紫圈為邯鄲,表現出準備包圍邯鄲的跡象。黃箭頭為秦軍實際攻勢,從北方擴大太原郡,然後南北夾擊以一舉吞併上黨,進而將魏國勢力從上黨逐出。)

大梁城內,魏安王饒有興致地品味著秦王的策略:好啊....好啊...這才真叫遠交近攻嘛,這才算個像樣的計劃嘛......

在縱與橫的棋局間,魏王依舊孑身一人。

魏王並不理會趙王,而是直接向常年留在邯鄲的信陵君派出了一個又一個使者。

這些使者在信陵君的府邸前苦苦哀求,說一定要見到魏無忌,一定要說請魏公子興兵救魏,要不然魏國就完蛋了......

......而魏公子的大門一直緊閉著,無比冷漠地拒絕著卑微的乞求者。

在一番矯揉造作的表演之後,毛公發表了那一番危言聳聽的諫言。魏無忌奮然起身,隨後揚言要回國救魏。

“今秦攻魏,魏急而公子不恤,使秦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廟,公子當何面目立於天下呼?”

此時的趙孝成王早已不是13年前的那個年輕君王。自長平之戰以來,這位憋屈的君王已經看過了太多晉人的表演。

他細細咀嚼著上面這段臺詞裡的每一個字——秦軍這才打到上黨,你們就開始說“破大梁而夷先王之宗廟”的事了......怎麼當年秦軍攻邯鄲的時候,沒見你們一個人著急呢?

有關信陵君的回國,可能是單獨回國的,也可能是直接帶領一批趙軍迴歸的,具體不祥。

但從信陵君當時在趙國的權勢上看,逼迫趙王給予軍事支援並不是一件特別難以實現的事情——在平原君在世之時,信陵君已經搶走了大半門客,遑論此時平原君已死。

至於此時信陵君門客的具體規模,我們無法做出確切估算。

如果真以“三千”為基準的話,那麼當時信陵君的門客數量可能已經達到了5000人以上。

當然,“三千”本身為虛數,並不能特別當真。不過可以確定的是,信陵君在救趙以前就已經吸納了眾多趙國之士,而在趙國期間又兼併了平原君的大部分門客。可以推斷,此時信陵君的門客規模無論在質量上還是數量上再或是在趙國官僚體系中的比例上,都已經遠超當年孟嘗君之於齊、春申君之於楚、平原君之於趙。

在信陵君歸魏後,其龐大的門客集團開始在列國之間大肆活動,且魏、趙、楚本身就有合縱計劃,因此這一次合縱進展的尤其順利。

此後,信陵君迅速獲得了魏軍、趙軍、楚軍的最高指揮權。

燕國在此時迫於壓力選擇背叛了秦國,轉而向縱方投誠,並提供了一支軍隊,交由信陵君指揮。

當魏、趙、楚、燕聯合之時,韓國公然倒向縱方也就再正常不過了。

至於齊國則並未倒向任何一方,只是紮好籬笆靜觀未來的態勢——考慮到戰後魏王表現出的巨大野心,公平來說,齊王建的選擇或許頗有些先見之明。

信陵君與秦軍交戰的地點應為汲,從地圖可見,魏、趙、楚、燕、韓五國之軍可能都直接參與了這場戰爭。

戰國之終:殘魏六十年(中)

(黃色箭頭為列國國都至汲的大致路線,白色箭頭為秦軍的大致進攻路線。)

是役,秦軍全線崩潰,甚至沒能組織起哪怕一次像樣的反擊。

蒙敖的軍隊自河內的戰場一瀉千里,狼狽逃回函谷關。秦國在關東上百年的經營轉瞬化為烏有。

至於秦軍潰退的距離為何如此之長,原因不明。

單從地圖分析來看,當時韓、楚可隨時切斷從河內到函谷關之間的交通線。這一點可能是導致秦軍放棄中原之地的重要因素。

戰國之終:殘魏六十年(中)

(白色箭頭為秦軍撤退的大致路線。黃色箭頭是韓、楚可能切斷秦軍退路的模擬路線。)

從戰國時期總共的若干次合縱看,這一次合縱顯得格外的精誠團結。彷彿列王在一瞬間脫離了世故與心機的染缸,一切心懷鬼胎的異心在此刻一掃而空。

但如果從當時的局勢上看,列國更多是迫於秦國帶來的空前壓力。

戰國之終:殘魏六十年(中)

圖中,白圈為秦國新佔領的上黨高地。一旦魏國勢力也被逐出上黨之後,秦國就可以勢不可擋地向東進攻,與齊國相連,從西、南、東三個方向包圍邯鄲(見黃箭頭)。

除此之外,在失去上黨後,韓國已經淪為中小型諸侯國。秦國可以隨時吞併韓國,掃除後顧之憂,然後毫無顧忌的利用上游河道攻擊大梁(紫圈)——如果在季節合適時,甚至可以直接水攻大梁(見白箭頭)。

一旦秦軍在韓國、魏國的軍事行動成功之後,則可以繼續利用水道順流而下,攻擊當時的楚都巨陽(紫箭頭)。

由此可見,魏、趙、楚、韓是完全不可能接受秦國攻佔上黨的。

而在此時,相對弱小的燕國如果選擇堅持站在秦國一邊,則很有可能成為秦國安撫縱方的犧牲品。秦國會以列國瓜分燕國為條件,誘使列國認可秦國佔據上黨的既成事實——齊、趙兩國很有可能被成功分化,然後迫使魏、楚表態。所以,燕國必須要搶先一步向縱方投誠。

至於齊國的處境則更為微妙:

簡單來講,秦國以共同瓜分齊國為條件安撫列國也未嘗不可。但這種方案很難得到縱方中最為強大的魏國和楚國的允許:

當年五國伐齊之時,秦國藉機奪取陶邑作為夾擊魏國的據點,這對於魏國而言頗有一些引狼入室的味道。

而五國伐齊對魏、趙、燕而言是一場盛宴,但對楚國而言卻收益甚小,反倒可能因為失去齊國的牽制,導致魏國在泗上及淮北坐大。

所以,對於齊王建而言,嚴防死守不給列國任何可乘之機,可能比任何的投機行為都更理智。從當時的趨勢看,這一次大戰以後,秦國將會吐出大量領土供列國瓜分。此時齊國要做的只是讓列國認為它並不好打,就基本安全了。

但可能從未有一人意識到,魏安王居然暗藏如此驚人的野心。

戰國之終:殘魏六十年(中)

在信陵君將秦軍趕回函谷關後,魏國並未表現出任何收復失地的意思(白圈),而是直接攻向了韓國的管城(黃箭頭)。

對於這一行為,信陵君解釋為要鞏固大梁城的安全。當然,這毫無疑問是非常荒謬的搪塞之語。

戰國之終:殘魏六十年(中)

上圖為管城的大致位置,下方紅圈就是韓都新鄭。可見,鞏固大梁(紫圈)為虛,吞併韓國為實。

一旦韓國徹底淪為附庸,魏國只需要一抬手就能佔領上黨全境,然後在西、南兩個方向的夾擊下收服趙國。

三晉合一……

楚考烈王可能最先意識到了魏王的瘋狂計劃——如若實現,楚國多年以來努力實現的復強成果將付之一炬!

所幸的是,魏國對管的圍攻並不順利,給了楚國寶貴的反應時間。

戰國之終:殘魏六十年(中)

楚軍攻向睢陽、召陵(紅箭頭),在一番曠日持久的大戰之中,終為魏軍所破。

但事已至此,魏國已無力收韓。至於秦軍,則趁機在上黨站穩了腳跟。

信陵君五國破秦的結果是——戰勝方丟掉了最重要的戰略要地,而戰敗方由此拉開了兼併列國的序幕。

魏安釐(xī)王苦悶地坐在天下中央,苦對枯棋。

在縱與橫的棋局中,另一位棋手已經端端正正地就坐到位。

他並未著急抓起棋子,只是饒有興致地看了一眼棋盤,粲然一笑:

這局棋……只剩三步就下完了罷?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