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想要聊聊這部非常特別的紀錄片。
說實話，最早其實是被這個很少見到的片名給吸引了。
“他們已不再變老”，聽起來詩意又悲傷。
接下來，我才發現這部紀錄片在豆瓣高達9.0分，至今只有一千多人關注。
影片的主題是一戰：去年恰好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100週年。
片名來自於一首1914年的詩歌《致倒下的士兵》。
誰已不再變老呢？自然是那些年紀輕輕就在戰場上喪命的士兵們，他們的生命，永遠停留在了1914年到1918年。
更厲害的是，紀錄片的導演是彼得·傑克遜，沒錯，就是《指環王》《霍比特人》系列的導演彼得·傑克遜。
《指環王》系列，不止在國外是一代人的史詩，在豆瓣評分也高得嚇人，平均三十多萬人評價。而現在，這部紀錄片《他們已不再變老》也加入了這個超級口碑行列。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注意到，彼得·傑克遜已經沉寂了四年，他的上一部作品《霍比特人3：五軍之戰》，都是2014年的事情了。
在這四年裡，他無疑花了非常、非常多的時間在這部紀錄片上。
甚至可能很多人都難以想象，這樣一位商業價值無可估量 、可以說日進斗金的大導演，居然願意沉下心來做這樣一件事情。畢竟，他要是把這個時間拿去賺錢，估計又是一個新的現象級大片系列吧。
但是，他並沒有！
正因為此，這部電影的海外評價同樣非常好，IMDB評分高達8.6分，爛番茄新鮮度97%，觀眾好評度也有95%。
由彼得·傑克遜和帝國戰爭博物館合作，作為紀念一戰結束100週年之作，這部影片聚焦了1914年至1918年間，一戰的陸戰士兵的真實故事。
作為一部紀錄片，《他們已不再變老》的意義已經超過了“珍貴”，雖然它的珍貴也毋庸置疑。
片中大部分影像史料由帝國戰爭博物館提供，均是首次公開；音頻也大多是第一手史料，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對退伍老兵的真實採訪。
但你更加會覺得，這樣一部紀錄片是“顛覆”的。
影片對於陳年影像的修復技術是化腐朽為神奇的，幾乎完全改變了我們對於“歷史”的認知。從未有一刻，一百年前的人，在我們面前真實地活了過來。
在觀影過程中，我也不時感到目瞪口呆，甚至是忍不住發出驚歎。
感受下，不僅是彩色修復，清晰度也大大提高，還有種非常神奇的默片質感。
影片前二十五分鐘講述的是大戰前的徵兵和籌備。
這部分放映的依然是最原始的影像資料，模糊不清、充滿噪點的黑白小視頻，出現在畫面正中央，還自帶放映機轉動的雜音。
一百年前技術有限，人們多采用老式的手搖攝像機，幀率在13-16幀/秒之間。因此，如今看起來，就好像在看放快鏡的默片。彼得·傑克遜把這一現象特別形容為“卓別林效應”。
旁白則是一群老兵們在興奮地回顧自己的當年，正如我們在歷史書上讀到的那樣，每個人參軍的理由都不同，但聽起來都過於天真和理想主義。在一戰以前，過了太久和平日子的歐洲人，對於戰爭的理解就是如此幼稚。
“我為祖國自豪，甘願為祖國奉獻出能奉獻的一切”
“我的好朋友、好夥伴都入伍了，我想和他們在一起”
“逃離那些相當無聊的工作也是一種解脫”
也有很多人為參軍而謊報年齡，剛剛年滿13歲、14歲、15歲的小男孩，都謊稱自己已經19歲。他們經歷了粗淺的訓練、穿著毫不合身的軍裝，就這樣懵懵懂懂地來到了戰場。
而從影片的25分20秒開始，奇蹟發生了。
模糊不清的畫面逐漸放大、變清晰、填滿了整個屏幕，豐富的背景音替代了遙遠的旁白。最重要的是，色彩出現了。
邀請大家和我一同見證這無比神奇的、令人屏息的時刻。
忽然之間，一切都變得真實了。這就是現實。這是一戰，這是戰壕，這是活生生的士兵。而我們都將見證他們走向死亡。
從沒有哪一部戰爭紀錄片讓我感到如此觸目驚心。而此時背景音裡，士兵們的敘述還是一樣冷靜。
掛在鐵絲網上的屍體。
到底都是屍體，馬的屍體，人的屍體。
活人和死人就存活在同一座戰壕裡，腐屍的氣味也透過屏幕，直直向我們撞過來。
他們還要與老鼠生活在一起，有屍體的地方就有老鼠。一隻探照燈拍到戰壕裡密密麻麻流竄的老鼠們，黑暗中它們的身體還被反射出異樣的光，這畫面實在是太讓人頭皮發麻了。
士兵們不僅死於槍炮，還死於毒氣，甚至死於戰壕裡的積水和淤泥。
腳上會生壞疽。
會被毒氣弄瞎眼睛。
在死亡的真實和殘酷之外，這部紀錄片向我們展示的，也是我們幾乎可以說從未見過的一戰戰場。
我們將看到真實的炮火，看到平地而起的爆炸，看到坦克從戰壕上開過。這場面的血腥和恐怖，不遜於任何一場現代戰爭。
也將看到夜襲的戰壕，槍火竟像黑夜裡的煙火，是恐怖的美。
更重要的是，我們會看到生活在戰壕裡的士兵，最珍貴的日常生活記錄。他們在戰壕裡依然要保持體面，要洗臉，要刮鬍子。
但衛生條件又是如此簡陋，這畫面看起來簡直滑稽。
也沒辦法洗澡、更沒有換洗的衣服，身上長蝨子都是家常便飯，聚眾燒蝨子好像也成了一種娛樂。
某種程度上，《他們已不再變老》的革新不僅僅是體現在技術層面的，它的敘事同樣也有別於我們此前看過的任何一部戰爭紀錄片。
在這部紀錄片裡，我們不會看到任何的人名、時間節點、地理位置；不會有任何的軍事戰略分析、不會詳細介紹任何領導人的重要決策，甚至不會聽到任何一場重大戰役的名字。
許許多多個匿名老兵在講述著自己的故事。人物的敘述不斷地出現和隱去，最終你會發現，所有人講述的都是同樣一個故事，是所有人共同的故事。
這也正是導演的意圖。彼得·傑克遜不是試圖向觀眾科普一段重要的“史料”，而是想要讓觀眾身歷其境地感受到，身為一名最普通的一戰士兵，他們在戰場上過著什麼樣的生活，他們經歷了什麼。
在某些時刻，過於高超的修復技術，加上攝影師本身的主觀鏡頭，會讓我有一種眩暈甚至驚恐的感覺：我離他們實在太近了。
我好像真的回到了一百年前，真的站在這些士兵身邊，和他們共同目睹這段歷史。
在那一瞬間，我想我完全明白了彼得·傑克遜的意圖：對於他來說，一戰不僅是一段慘痛的歷史，也是一個極為私人的烙印。
彼得·傑克遜的祖父曾經參加過一戰。在這部紀錄片，我們當然不會見到祖父直接出鏡。但在這部紀錄片裡，他好像終於和祖父身處於同一時空中，藉由攝像機的眼睛，看到了祖父經歷過的一切。
而在現實生活中，祖父在他出生十幾年前已經去世，他們從未見過。
要最大程度上還原那種“真實”，當然就不得不談到那極為高超的、技術革新式的修復技術。
前面我們也提到，一百年前在戰場使用的手搖攝像機，幀率在13-16幀/秒之間，直接播放的話，速度會比普通影片稍快，形成一種默片式的“卓別林效應”。
進行修復時，他沒有簡單粗暴地只是讓播放速度變慢，而是用電腦做出了插幀技術，讓這些素材也變成24幀/秒，像現代影片一樣，播放時更加平滑和真實。
和插幀技術相比，增添色彩倒沒有那麼難，但卻更加繁瑣、也是花掉了大量時間的主要工作。
但這同樣是極其關鍵的：畢竟，一百年前的士兵所看到的戰場就是彩色的，而不是黑白的。
在這個環節上，他們不僅動用了最新的電腦技術，而且都是人工操作，既參考了老照片的復古配色風格，又儘量接近於現代人日常所見的真實質感。
雖然這部紀錄片的長度只有90分鐘，但感人的是，彼得·傑克遜純為了學術和館藏，也將帝國戰爭博物館分享給他的全部超過100個小時的影像資料都進行了修復。
這一切全都是他自費和義務提供的，傑克遜沒有從這個紀錄片項目裡收取一分錢。
而除了影像修復之外，在配音和旁白上，他也花了不少心思。
影片中所有的旁白都來自一戰老兵的真實自述，他們選取了大概120個老兵、超過600小時的訪談素材，全部來自BBC和帝國戰爭博物館。
他不希望有任何沒有經歷過一戰的人為這部影片發聲。
這些素材主要來自上世紀六七年代，受訪者們大概六七十歲，依然精力充沛、能回憶起大量細節，又正是心胸開闊、什麼都願意分享的年紀。
時間點也很重要：彼得·傑克遜幾乎沒有採用後期八九十年代的訪談素材，那時候的老兵們實在是年事過高、基本只能說出採訪者希望他們說的話了。
除此之外，在背景聲的處理上，彼得·傑克遜也是特意聘請了唇語專家來翻譯老兵們當時的話，再讓專業演員表演出來。這樣一來，觀眾看到的就不是黑白片、更不是無聲電影了。
最終，這部紀錄片好像也完全改變了我們對於一戰的看法。
在影片最開始，字幕組非常貼心地附上了一段對一戰的介紹，這也正是我們會在歷史上讀到的內容。
@不正經字幕組
第一次世界大戰是同盟國和協約國之間、為爭奪全球霸權而爆發的一場帝國主義戰爭。這是歷史上破壞性最強的戰爭之一。一千多萬人為之喪命，在這場戰爭之中，沒有正義的一方。
但在看完這部紀錄片之後，你卻會發現，這些士兵們並沒有我們想象中那麼痛苦和幻滅。
哪怕在事實上他們確實都是戰爭的犧牲品，但他們對於這場戰爭的態度，依然是遠比我們想象中要勇敢和樂觀得多。
六百多個小時的採訪裡，他們說什麼都是冷靜、甚至帶著笑意的。
只有一個人哽咽了。
他們並不怎麼仇恨自己的敵人：一戰時，德軍和英軍的關係遠沒有那麼勢同水火，甚至他們還會互相幫助。
英國士兵會給德軍戰俘包紮傷口，反過來，德軍戰俘也不仇恨自己的敵人，還常常自願幫忙抬擔架。
許多老兵都忍不住幫德國人說話。
“德國士兵都是些很友好的小夥，這些人其實就是理髮師、雜貨店員什麼的。”
“他們是很愛家的好人，還特別想念自己的孩子。”
這和二戰完全不同：第二次世界大戰被定義為“正義的反法西斯戰爭”，雙方都有著明確的政治立場，也因此而勢同水火、不死不休。
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這一場仗打到最後，英國士兵說，“我們跟德國人同樣想不通的點在於，為什麼這樣無用的戰爭會發生？”
雙方都只是為了各自的國家而戰，抱著一腔被愚弄的愛國之情。戰爭把他們都變成了殺人機器，但這場戰爭裡，卻是沒有仇恨的。
甚至於，哪怕戰爭本身是沒有意義的，老兵們也依然不後悔自己參加了這場戰爭。他們對於一戰的看法，也比我們想象中要複雜許多。
在我們想象中，停戰應該是最值得舉天同慶的時刻。但他們卻說：“那是我們一生中最平淡麻木的時刻，我們有一種被炒了魷魚的感覺。”
從危險重重、隨時可能殞命的戰場，到平凡人的生活，居然只是這麼一秒鐘、一句話的事情。
四年過去了，他們經過了生死的考驗、被訓練成了最專業的士兵……但突然之間，他們變成了不被需要的人。
這種震驚和迷茫，這種快樂與痛苦交織、極其複雜的心情，也是非當事人不能想象的。
對於那些親歷之人來說，一戰是他們經歷的最大的悲劇，但也是他們人生中最接近“光榮”的時刻。他們依然相信自己曾經是史詩的一部分。
或許，就如彼得·傑克遜所說，他拍攝這部紀錄片，就是為了讓大家真正地看到一百年前的士兵的臉。
“這些人比我們想象中堅強得多。”他說，“一整個時代的年輕人都被送上了屠宰場，太多年輕的生命都斷送在那裡。這是事實。但是他們並不需要我們的同情——是我們在把這樣的情緒強加到他們頭上。”
在紀錄片裡，他們一直是笑著的。無論經歷了什麼，每一次面對攝影機的鏡頭，他們都會露出或羞澀、或開朗的笑容。
而這也是我們該記住的他們的樣子。
他們是平凡人，他們是政治的犧牲品，但他們也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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