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油”經濟學:曼昆辣評特朗普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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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油”經濟學:曼昆辣評特朗普政策

譯者按:作者系格里高利·曼昆 (N. Gregory Mankiw),哈佛大學經濟學教授,新凱恩斯主義經濟學巨擘,盡人皆知的大學教科書《經濟學原理》和《宏觀經濟學》作者。

原文系曼昆針對保守派經濟學家史蒂芬·摩爾 (Stephen Moore) 及亞瑟·B·拉弗 (Arthur B. Laffer) 所著《特朗普經濟學:重振經濟的“美國第一”計劃》(Trumponomics: Inside the America First Plan to Revive Our Economy) 的書評。

正文部分

經濟學家在寫作的時候,可以從三種可能的聲音中任選一種,來傳遞他們想要表達的訊息。這一選擇至關重要,因為這會對讀者接受其作品的方式造成影響。

第一種聲音就是所謂教科書式的權威 (textbook authority)。在該選項中,經濟學家充當著職業大使的角色。他們忠實地展示專業經濟學家所持有的各種觀點,並承認這些觀點各有利弊。這些作者盡力將個人偏見放在一邊,並承認經濟學家還有很多不知道的東西。從這個角度講,理性人之間可以存在異見;作為作者的工作就是

解釋這種異見存在的基礎,並幫助讀者做出明智的判斷。

第二種聲音是細緻入微的倡導者 (nuanced advocate)。在該情況下,經濟學家在承認理性人的思想多樣性的同時,推進一種特定的觀點。他們使用最尖端的理論和證據來試圖說服舉棋不定的人,並動搖那些持異見者的信仰。他們在堅持自身立場的同時,不會假裝無所不知。他們承認自己的智識對手同樣擁有一些嚴肅的論點,並以冷靜而不諷刺的態度做出回應。

第三種聲音是搖旗吶喊的黨同伐異者 (rah-rah partisan)。這些人不會將自己的分析基於專業共識或同行評審期刊發表的嚴謹研究之上。他們否認那些與他們持不同意見者的邏輯論點,更不承認他們自己的論點可能存在缺陷。在他們看來,世界很簡單,反對他們的人就是大錯特錯錯上加錯。這些黨同伐異者並不打算說服舉棋不定的人;他們的目標是號召與團結同道“信徒”。

不幸的是,最後一種聲音,正是經濟學家史蒂芬·摩爾和亞瑟·拉弗在撰寫新書《特朗普經濟學》時做出的選擇。這本書對美國總統唐納德·特朗普粗枝大葉的經濟議程流露出的過度熱情,並不能說服廣大讀者,除了那些戴著“讓美國再次偉大” (譯者注:"MAGA", 特朗普的政治口號) 帽子參加集會的人。

經濟宗族主義

在特朗普選戰期間以及當選總統之後,摩爾和拉弗均擔任過他的經濟顧問(當然還有拉里·庫德羅Larry Kudlow,現任國家經濟委員會主任,為該書作序)。從這些經歷中,摩爾和拉弗似乎學到了拍老闆馬屁的重要性。光是在第一章中,他們就告訴我們特朗普是一個“天才的演說家”。他總是“穿著整潔”,“精明”,“心胸寬廣”,“嚴肅”,“人品非凡”;他是一位“有常識的保守派”,歡迎“誠實和公正的政策辯論”;他是“政治界的米克·賈格爾(譯者注:Mick Jagger,滾石主唱)”,具有極富感染力的“熱情和實幹精神”。

《特朗普經濟學》中作者描繪的政策路線同樣“不拘小節”。在第三章中,他們自豪地將摩爾在選戰期間告訴特朗普的關於前總統奧巴馬的話作為總結:

“唐納德,看看奧巴馬在過去八年中對經濟所做的一切,跟他反著來就成。“

很難想象有比這更不經思考、更具誤導性的建議。當然,摩爾和拉弗有充分的理由抱持比奧巴馬更右的政策立場和政治價值觀。作為在小布什政府時期曾任白宮經濟顧問委員會主席的人,我自己的立場也是如此。(譯者注:曼昆是經濟學界的著名保守派,老牌共和黨員)但奧巴馬政府中不乏來自主流經濟學界的傑出經濟顧問:傑森·弗曼 (Jason Furman), 奧斯坦·古爾斯比 (Austan Goolsbee), 阿蘭·克魯格 (Alan Krueger), 克里斯蒂娜·羅默 (Christina Romer), 勞倫斯·薩摩斯 (Lawrence Summers) 都是其中一分子。在如此之多人才相助的前提下,暗示奧巴馬政府的決定步步錯處處錯,是不負責任的言論;更不能因為他們身為民主黨人,就否定他們所做的一切。

摩爾和拉弗路線中透著的宗族主義 (tribalism) 主要源於他們在單一議題上的全情投入:稅負水平。奧巴馬追求更高的稅收,特別是針對高收入家庭而言。他的目標是為一個更龐大、更活躍的聯邦政府提供融資,並利用稅收制度“散財於民”(2008年選戰期間奧巴馬在俄亥俄州與一位普通選民Joe Wuzelbacher“水管工喬”交談時留下的名言),而這遠非許多共和黨人所樂見。相比之下,

摩爾和拉弗希望降低稅收,特別是針對企業而言,他們認為這將推動經濟的更快增長

稅收相關的辯論,反映的是左右兩派間由來已久、且仍在持續的觀念分歧。1975年,一位布魯金斯學會的經濟學家、曾任林登·約翰遜總統顧問的Arthur Okun寫了一本名為《平等與效率:大權衡》(Equality and Efficiency: The Big Tradeoff) 的小書。Okun認為,政府在運用稅收和財富轉移追求經濟結果平等的過程中,扭曲了激勵要素——打個比方講,政府越是努力確保將經濟蛋糕切成相似大小的切片,整個蛋糕的尺寸就越小。從這個比喻角度來看,民主黨的主要優先事項是平等切分,而共和黨的主要優先事項是把蛋糕做大

然而,摩爾和拉弗不願承認在政策制定的過程中需要面對這種艱難的權衡。拉弗以他的同名曲線而聞名,該曲線理論表明,當稅率達到足夠高的水平時,減稅反而會帶來足夠多的經濟增長,實際上令稅收收入有所增加。在這種情況下,平等和效率之間的權衡消失了。政府可以通過減稅促進增長,並利用更多的稅收收入來幫助貧困人口。每個人都會變得比原來更好。

從經濟理論的角度來看,拉弗曲線的存在是不可否認的。肯定存在這樣一種高稅收水平,可以令降低稅率產生雙贏的結果。但很少有經濟學家認為近年來美國的稅率達到了這樣的高度;恰恰相反,美國目前的稅率可能低於稅收收入最大化的水平。在實踐中,平等與效率之間的大權衡並未消失。

經濟學入門課的教訓

特朗普經濟學中充斥著對經濟增長重要性的勸誡。摩爾和拉弗詰問,為什麼美國人民非得接受許多經濟學家預測的2%增長率?通過更快速擴張的經濟,難道不能讓所有問題迎刃而解嗎?該書引用了特朗普2017年12月宣佈其稅收計劃時的論述,聲稱該計劃不會增加預算赤字,因為它會將經濟增長率提高到“百分之三,或四、五,甚至六”。

然而作者未能提供可信的證據,表明通過的稅改法案能夠帶來如此高的增長。大多數研究的預測結果都更為溫和。美國國會預算辦公室估計,特朗普稅改將在頭五年內每年貢獻0.2個百分點的經濟增長。羅伯特·巴羅(Robert Barro,哈佛大學保守派經濟學家)和弗曼(哈佛大學自由派經濟學家)於2018年發表的一項研究估計,稅改法案將在十年內將年增長率提高0.13個百分點;而該結論的前提是稅改能夠被國會立為永久性措施。巴羅和弗曼估計,隨著根據法案內容,其中許多條款將於2025年到期,這樣一來

十年內美國經濟的年增長率僅會提高0.04個百分點(譯者注:目前版本稅改法案中的個人減稅措施將在2025年失效;中期選舉之後眾議院由民主黨多數把持,立法永久化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不難想象,標準的經濟模型確實低估了減稅對增長的影響。經濟學家克里斯蒂娜·羅默 (Christina Romer) 和大衛·羅默 (David Romer)(譯者注:兩人為夫妻,與2018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保羅·羅默無個人關聯)在2010年發表的一篇研究論文,研究了歷史稅收變化,發現它們對經濟活動的影響大於標準模型所表明的影響。值得注意的是,這兩位作者都持中立政治立場,所以他們的發現並非受意識形態沾染的結果。有人可能會據此爭辯說,特朗普的減稅措施能在未來十年內將經濟增長提高至多0.5個百分點。但是,這距離特朗普及其幕僚吹噓的一到四個百分點的提升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並且摩爾和拉弗在書中引用特朗普原話時,沒有給出任何解釋、警告或道歉。

《特朗普經濟學》的作者確實在一個議程領域中與總統的意見相左:特朗普對國際貿易的看法。摩爾和拉弗是熱忱的自由貿易論者;因此,他們的觀點與現代經濟學的主流無異

。自從亞當·斯密於1776年在《國富論》中向重商主義者“開火”以來,相信國際貿易是雙贏局面的經濟學家已是大多數。他們反對這樣一種觀點,即兩國之間的貿易失衡意味著其中一個國家就是輸家;他們讚揚諸如北美自由貿易協定 (NAFTA) 之類的協議,和世界貿易組織 (WTO) 等國際組織在減少全球貿易壁壘上所作的努力。

摩爾和拉弗在選戰初期就認識到,特朗普拒絕接受這一共識。值得讚揚的是,他們並沒有在特朗普經濟學中摒棄自己的立場。他們承認總統正在玩一場“高賭注的撲克遊戲”,並且“若這招沒能奏效,所導致的嚴重後果足以嚇死我們。”但他們在心存懷疑的同時也抱著僥倖心理,希望特朗普對待美國貿易伙伴的好戰風格能換來更好的談判條件和更自由的貿易環境。

當然,對全球化的敵意並不是從特朗普才開始的。現在回想起來可能比較困難,但在奧巴馬還是國會參議員時,他也曾反對當時小布什政府提出的許多自由貿易倡議,例如多米尼加共和國-中美洲自由貿易協定。當奧巴馬2008年競選總統時,他提到了重新談判北美自由貿易協定的必要性,儘管他在入住白宮之後很快就將這個目標擱置一邊。同樣,在2016年美國總統大選期間,佛蒙特州參議員伯尼·桑德斯 (譯者注:Bernie Sanders,美國民主黨極左翼代表人物,2016年參與總統大選民主黨初選落敗於希拉里) 將其對自由貿易的敵意,作為競選平臺的核心原則。這種反自貿立場在民主黨人中是如此受歡迎,甚至令當年的民主黨總統候選人希拉里·克林頓改換立場,反對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 (TPP) - 這是她在奧巴馬政府期間作為國務卿鼎力支持的貿易協議。

最重要的是,對於尋求參選的政治家來說,反對自由貿易要比支持自由貿易容易得多。對許多選民而言,將外國視為對美國繁榮的威脅,比將之視為互利貿易的潛在夥伴容易理解得多。要讓普羅大眾從經濟學入門課中學到一些最基本的教訓,經濟學家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給總統的一把“尚方寶劍”

特朗普經濟學中最令人失望的一點,可能是對其他一系列關鍵問題的緘默不語。他們未能提供有力的計劃來應對全球氣候變化、日益增加的應得權益支出導致的長期財政失衡、或過去半個世紀以來經濟不平等的加劇。例如,許多講道理的共和黨人會支持徵收碳排放稅。這樣的政策將通過激勵轉向清潔能源來減緩氣候變化,並提供可用於彌補財政缺口或幫助那些在經濟階梯底層掙扎的人的稅收收入。

摩爾和拉弗似乎並沒有提出完整的政策,而是希望更快增長的經濟能夠提供解決所有這些問題的資源;他們似乎相信,在特朗普議程核心——減免稅收和放松管制的影響下,這種增長的實現將手到擒來。如果許願都能實現的話當然很棒。也許搖旗吶喊的黨同伐異者們真的相信這一切都能實現。然而這一切更有可能只是一廂情願的想法。

特朗普似乎急於迴避國家面臨的大多數經濟問題。通過將賭注全部壓在減稅帶來的“巨大”增長上,摩爾和拉弗實際上給了他一把“尚方寶劍”,並把問題堆給更有興致面對艱難政策抉擇的未來領袖。

來源:Mankiw, N. Gregory, Snake-Oil Economics: The Bad Math Behind Trump's Policies, Foreign Affairs - Review Essay, January/Feburary 2019 Iss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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