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原把日子過得跟別人不大一樣，在別人那裡，白天是白天，黑夜是黑夜。可在馬原這塊，日子顛倒著過
，白天過成黑夜，黑夜變成白天。白天走到盡頭，黑夜對馬原就成了白天的開頭。馬原是熟練的車工，成天同嘶叫不休的車床打交道，馬原立在操作檯上幹活，頂燈的光打在他身上，固定的動作和姿勢把他定成操作檯上的一臺機器。馬原彷彿成了車床的一部分，車床在轉動著，馬原也轉動著。
只要車床一開動，燈光下馬原一張僵板了的臉就跟那些機器一樣，冷颼颼地刺人心，一雙黑森森的眼珠子時不時地轉一下，讓人感到馬原還是一活人。馬原跟那些機器一樣會幹活兒，車出的活兒跟一件件工藝品一般精細，讓人愛不釋手。工友們都驚歎馬原才是一臺活機器，是任何機器都比不上的。機器離開馬原出不了活兒，馬原離開機器照樣出一手好活兒。
馬原一聽工友的誇讚就咧開嘴開心地大笑起來，嘴角向上翹動著。這時才讓人感到馬原是個大活人，而不是一臺地道的機器。
在車間，馬原是個埋頭苦幹的老實人，別人都不願上夜班熬夜兒，馬原都攬到身上，天天上夜班。馬原說夜班出活兒人也定，只要站在車床邊，心就和車床綁在一塊兒，活就幹得順當，活兒也出挑。馬原替工友們上了好多年的夜班，上得和妻子黃梅的關係越來越糟糕。馬原還是不管不顧地上夜班。
黃梅不願馬原上夜班，吵也吵夠了鬧也鬧僵了，馬原就是一根筋拗到底，黃梅拿他沒一點轍，只好和他顛倒著過日子。黃梅一直上白班，她和馬原在一起最多的時間不是睡在床上，而是在客廳或廚房裡，兩人在一起好好做頓飯吃也是件不多見的事兒。早晚黃梅和馬原見上個把小時打個照面就分開了，上班的上班睡覺的睡覺。
有時，馬原上班累得很，一回家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黃梅孤零零地站在客廳，盯著白得發黃的牆壁喊，馬原，我走了，馬原，我上班了，馬原，你在家好好歇著……馬原扯開一陣陣呼嚕，黃梅立在客廳裡，天猛地黑透了，眼前漆黑一團，白天咋變成黑夜？夜深得很濃得很，浸溼了黃梅的身心。過了好長一陣子，黃梅被窗外嘈雜的聲音驚醒，她使勁揉著雙眼，眼前又變回亮堂堂的白天。黃梅偷偷笑了，她怎麼會把白天當成黑夜？就像對痛苦和快樂的感覺，難道她也會在心中把它們弄顛倒？
馬原，我上班了。飯在鍋裡熱著，你記得起床吃……黃梅大聲地說，用力踩著步子出了門。
馬原早把白天當成黑夜，黑夜過成白天，馬原就這麼樂呵呵顛倒黑白地過日子。夜來了，馬原身心一下子醒覺了，對黑夜隱隱生出渴望，黑夜，這才是他勞作的白天，他想立馬站在操作檯上，幹那些永遠也幹不完的活兒。
馬原鐵塔般立在客廳，望著窗外的燈火喊，黃梅，我走了，黃梅，我上班了……
黃梅睡了，像只貓睡得無聲無息。
黃梅……馬原知足地叫了聲，又望了望窗外，窗外漆黑一片，馬原看到白晝的亮光，渾身一下子來了使不完的力氣，這種力氣到了車床邊，就變成一件件精緻的活兒。
黃梅，走了噢……馬原輕輕叫了聲，他輕輕帶上門，奔向他的車床邊。
馬原失業了。幹了二十多年活的馬原失去幹活的地方。馬原的廠子經營不善破產倒閉了，廠子被外地老闆收購了，外地老闆又把廠子高價轉手，廠子落在房開商手裡，房開商要的是地皮，而不是破爛的廠房和老舊的機器還有混口飯吃的工人。
失業的馬原呆在家成了閒人，他對一切都恐慌得很，他把日子過得跟別人一模一樣了，也跟黃梅一模一樣，白天是白天，黑夜是黑夜。他和黃梅像隔著一垛高牆，這垛高牆把他和妻子隔成兩個不同的世界。馬原闖不進妻子的世界，妻子也過不到他的世界。
黃梅去上班了，馬原在家倒頭大睡，黃梅上床睡覺了，馬原身心一下子睡醒了，渾身來了使不完的勁，他將家中燈全打開了，屋裡頓時燈火通明，如同白晝，馬原痴呆呆站在燈光下，他好像站在車床邊幹他的活兒……
黃梅時不時從床上坐起來，瞅著燈光下痴呆呆的男人，時不時喊一聲:馬原，睡吧。
馬原呆呆站在燈光下，好像在幹他的活兒……
馬原，睡吧。都幹了大半輩子的活，怎麼天天晚上還想著幹活……
馬原，我和你好好睡一覺，一覺睡到大天亮……
馬原不理不睬的，痴痴地站在燈光下，一心幹他的活兒……
黃梅不知拿什麼來拯救自己的男人——馬原以前是在夜晚幹活，現在沒活幹了他怎麼也像是在幹活兒。
白天，馬原就進入睡眠狀態，像個嬰兒睡得很熟很沉，睡得讓黃梅心疼。晚上，馬原就醒覺了，他痴呆呆站在燈光下，好像站在車床邊幹他的活兒……
黃梅想了許多法子，馬原自己也想了不少法子，馬原就是無法把白天和黑夜顛倒過來，把白天變成黑夜，黑夜過成白天。
一到夜晚，馬原身心睡醒了，渾身來了使不完的勁，站在燈光下，好像在車床邊幹他的活兒……
黃梅仍時不時從床上坐起來，瞅著燈光下痴呆呆的男人，時不時喊一聲:馬原，睡吧。
……
黃梅傷心透了，不知該怎麼來拯救自己的男人。
路過一家廢舊收購站時，黃梅看見一臺老闆剛收上來的老舊車床，黃梅心一動，上前花高價從老闆手上買下這臺舊車床。黃梅興沖沖回到家，讓馬原把這臺車床改成一張睡床。
馬原明白黃梅的意思，眼裡一下子湧出淚水。
黃梅和馬原一塊兒動手，把車床分解開來，又焊接成一張睡床。黃梅和馬原把鐵床安放在臥室裡，不安地一起等著黑夜來臨。
夜來了，黃梅拉著馬原的手，一塊兒爬到鐵床上，黃梅輕輕唱起來，馬原，睡吧，我要和你好好睡一覺，一覺睡到大天亮……
在那張鐵床上，馬原很快睡熟了，扯起一陣陣呼嚕，像個嬰兒睡得很熟很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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