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淌的秋天

午睡躺臥的地方,正好睇見三角梅探出的花枝,枝條披拂,天花板上一團日影潺湲。桂子香了好些天,香氣漫漶,有時到哪兒都披一身香,有時冷不丁探到一絲一縷,倏忽間即飄了散了。草堆裡還有蟲子鳴叫,細聲細氣的。樹枝裡藏著土畫眉和白頭鵯的啁啾,土畫眉是個花臉雀兒,學名白頰噪鶥,還真是噪,一驚一乍的。白頭鵯則斯文得多,叫聲也玲瓏 。由遠而近的飛機,飛過的聲音像一道弧線,久久地滯在半空。隱約的關門聲,呼小兒聲,低沉的言語聲,像碎掉的玻璃碴子,撒了一地。追著聲兒,半夢半醒的身子如在大海上漂浮,聲音與香味,在身畔緩緩地流淌。

見什麼都是驚見,驚見雨淋漓欒花灑了一地,驚見喇叭花兀自大朵大朵地開,沒人種沒人養,就這麼野蠻生長。驚見銀杏忽地黃了葉,像人忽地就白了發佝了背。驚見風雨過後川西的高山穹崇,驚見他那樣一個茫然無助的笑......驚見卻不驚心,是秋天太寥廓,天和雲朵升得很高,田野延伸到大地的邊緣,山線起伏像均勻的呼吸。沉靜,又有些寂寥,寥廓的寂寥讓人柔軟。在秋天,多想做一個心無索求的人,把好與不好,都交予它,它比其它的季節更為深情與海納。

流淌的秋天

許久沒有踏進一處園子,一池荷已過了盛期,經過一處亭榭,裡面有塊石碑,銘刻建園修園記略,園子雛形可追溯到盛唐的私家園林,碑上一一羅列捐贈人若干,有我父親的名字,和他工作單位的同事,以前大多住一幢樓的。從上往下,讀一個名字眼前一張臉孔,清晰得自己都意外。少時的記憶深進了心窩,那棟樓的旮旯角落,又一遍清晰地浮現眼前。這些人名,有的故去了,有的尚康健,有的病魔纏身,人生際遇各不同。名字的符號,守著一池麗水,一園風月,倒像池塘裡的飄萍了。

靠著欄杆看荷池,我那個小小少年的聲音猶在耳畔,“媽媽,落,車車落。”他可愛的玩具小車是從這道欄杆失手落進池塘的,小傢伙一直念念不忘,也不哭,拉著我去了好幾次,每一次都若有所思地強調:落,車車落。大約他人生第一次知道有些東西失而不會復得。小小的少年現在呢,他在為失而不復得的青春努力著,緊張而忙碌,他的母親卻還心心念念著他的幼年和失而不復得的舊時光。

走出亭榭,甚覺恍惚。一棵樹下練拳的阿姨是母親的熟識,上前招呼。她見我,一點鋪墊沒有,一句

寒喧也沒有,即刻就掏出一個新手機,讓我幫她拍照片,真是"簡單粗暴",不過我就喜歡這樣直截了當。時近正午,園裡人煙稀疏,我為她選景,徵詢她的意見,她頻頻點頭,神態天真爛漫,人過七十,還有少女似的活潑機敏,是活得認真的人,不討嫌。

去吃冒節子肥腸粉,節子就是打了結的豬小腸。若是要吃辣,吃大碗店家就吆喝:一碗大紅,吃小碗就吆喝:一碗小紅,若要加一個節子,就是:小紅加節子。這樣類推,若是不吃辣,吃大碗就是大白,小碗就是小白。我不吃白味,肥腸粉要紅辣油才鎮得住腥氣。想起有二人,都與我熟識,是姊妹,姐姐叫大紅,妹妹叫小紅。每次去吃,聽跑堂的這樣吆喝,就禁不住笑。

流淌的秋天

王阿婆剛做了場手術,早些年就該做,怕她承不住麻醉,大的三甲醫院去了幾趟沒醫生敢做,一拖再拖,拖到今年,一進食就泛病,與其活活餓死,不如豁出去,去一家二甲醫院自己簽了生死狀,年輕的醫生初生牛犢,給她主了刀,相當成功。她長長的人生怎樣活出來的?就是一股子綿裡藏針的力量,她的憂慮,傷痛,憤懣,歡愉,喜悅,都化作她緩慢又篤定的絮叨,吐出的每一字如歲月的謄寫,心裡反而就輕了。所以,她長壽。

每隔一段時日,就去她家聽她嘮嗑,說起早先的事,即便彼時覺得寡歡,如今複述一遍,竟都成了歡喜。早先的事至簡至樸,比如我們說原先的廠子,棉紡廠,針織廠,釀造廠,磚瓦廠,閥門廠,覺得每一字都像本白的布,素樸,簡單得貼心親。

流淌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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