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北狠人消亡史

東北狠人消亡史

再強的狠人也經不住三天兩頭死磕,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上上策。大聲恫嚇,舞舞喳喳,成群結隊,然而知進退,這才叫狠人文化。

冰川思享號特約撰稿 | 宋金波

寫下這個題目就知道後面有坑。近幾年東北整體塌陷,塌到隨便什麼人不順勢踩一腳都有點不好意思。關於東北的狠人,之前就有類似《東北再無狠人》這種調子的網文。從天佑到趙本山講到互聯網創業缺少東北人,很難說標題的語氣是唏噓還是大豬蹄子。

說東北再沒有狠人是不對的。如果把狠人定義為互聯網大佬,那杭州深圳之外就沒什麼狠人了。敲黑板,別跑題,狠人就是狠人,好勇鬥狠的狠,兇狠的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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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要說的主要不是狠人,是狠人文化。狠人常有,狠人文化不常有。狠人過去哪裡都有,未來也是。東北有,別的地方也有。不信你看看各地惡性犯罪新聞。

1990年代初,我上大學時,一位同學是家裡從哈爾濱支援大三線建設到貴州去的工廠子弟。他一次又一次對我們講起他們廠區周圍的貴陽郊區土著,如何兇狠對待到他們田裡“搞破壞”的半大小子。他們手裡拿著砍刀,邊追邊喊:“看老子砍斷你腳杆!”

來自全國各地的同學們聽得氣都屏起,似乎漫長的停頓後有人小聲問:“真砍嗎?”

“咋不真砍!我一個同學就被砍了!大腿!”

於是齊聲嘆,哀著眼神散了,心裡種下了敬畏的秧苗。

東北狠人消亡史

▲ 遼寧大連市,兩輛轎車出現刮蹭後,雙方司機話不投機大打出手(圖/圖蟲創意)

到後來,在各地都見過狠人。在衡陽,聽當地朋友講起外來的東北“黑道”,被打得壓制在一條街上不敢出頭。湘桂之間的臥鋪火車上,也曾見過車匪大搖大擺挨個摸包。在西藏,兩次都在離自己幾十米遠的地方發生光天化日血濺五步的兇案。當然都是多年前的事了,但也足夠說明,狠人到處有,東北算老幾。

什麼是狠人文化?我給個定義,就是鼓吹忽悠誰狠誰牛的文化。這是一種氣氛,不一定是一種行動。街上幾句口角掏出刀來把人捅了,十步殺一人,那叫玩命,不叫狠人文化——簡直沒文化到不像話。

這種狠,東北人跟別的地方人比,比如和黔桂鄉土角色相比,根本佔不到上風。當然要說吵上個三五小時還沒動手指,那叫太有文化,不夠狠。能往上衝,能撂狠話,該動手時也能上手,該拿板磚酒瓶往自己腦袋上拍也能下手,這差不多。

再比如聚眾。東北人喜歡聚團不假,但是,不管怎麼打群架,東北人都不可能比華南客家人和廣府人集體械鬥更狠吧?東北狠人文化,基本上是一群人往上湊,但不至於往黑裡下手。嗯,你說這和北京老炮有些像,可能也對。

東北狠人消亡史

▲打雪仗(圖/圖蟲創意)

要知道,所有動手,其烈度都是要滿足一些規則制約的。好比雄馴鹿發情期間互相鬥一斗,不管動靜多大,要見好就收,極少有傻狍子一樣死磕的,死磕的物種可能有,都因為太虎滅絕了。

人也一樣。再強的狠人也經不住三天兩頭死磕,不戰而屈人之兵才是上上策。大聲恫嚇,舞舞喳喳,成群結隊,然而知進退,這才叫狠人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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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以為狠人文化是東北人與生俱來的,並且還將千秋萬代地傳習下去。

大錯特錯。

古早的東北是不是狠人居多我不大確定,比如契丹人、女真人。河南的北宋宗室被擄到這裡,江浙的才子在清代文字獄流放到這裡,受罪難免,大概對這裡的土著不會有好印象。但各種記錄看下來,不比中原人做事更狠。

“柳條邊”修好後,東北漢人的歷史在相當大程度上是被清零的。扣在現代東北人頭上的任何帽子,都得從“柳條邊”被廢除(1840)後開始算。東北人的性格面目更明晰,則應該是20世紀初葉,大批內地移民闖關東後的事了。

一般人印象裡,闖關東的不是最底層見啥要啥的貧民,就是匪盜之流,今天東北人的匪氣,大概就此奠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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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闖關東》劇照

也是一種誤解。匪氣當然有,特別是座山雕的形象隨著文學作品傳遍大江南北,東北人不虎不彪似乎反而不正常了。但是,土匪後來都被鎮壓了啊……

很多人對東北早期移民有這樣的誤解,是他們忽視了關東當時對於逃難者來說空間太過寬大,資源太過豐富。自然稟賦上不比美國西部大開發的時候差,工業生產,則在幾十年的時間裡雄踞全國首位。

這樣的地方,總體來說,培育的是一種寬厚、大度、與人為善的民風。當然也有闖關東的人對於自己境遇相近的苦命人有格外同情的因素。我爺爺是1930年代闖關東到東北的,我父親就曾講起他八九歲時,家裡會收留生病的流浪盲人數月之久,免費吃住,直到天氣轉暖。

這種情況從奉系軍閥統治,到“偽滿洲國”,到建國,一致持續到1970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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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我說得這麼肯定?為什麼那時候東北沒有狠人文化?

首先,你找不到需要那麼“狠”的理由。經濟那麼多年都是好的,不愁吃穿,狠個什麼勁呢?就算1960年前後,東北人餓死的也極少。而且,那時候的哈爾濱、長春、瀋陽,都是殖民地文化很盛的城市。在中國,類似的地方,多數都是文明、現代、洋氣的。其實直到今天,在東北人的穿著時髦上,仍遺留有一些當時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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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北大媽寒冬穿貂皮大衣禦寒蔚然成風(圖/圖蟲創意)

更重要的證據是,在1920年代到1970年代,除了若干建國初期的剿匪小說,大部分東北的文學作品,包括當時一些在東北的傳教士的記述(《一位美國女婿的東北日記》中有提到一些),幾乎找不到“狠人”存在的證據。

無論是蕭紅筆下的東北,還是駱賓基筆下的東北,都是如此。不僅沒有這種狠人文化,反而大部分人物都有點過分老實巴交,文質彬彬了。東北作家王阿成寫的《胡天胡地風騷》,筆端跨越上百年,但早期的東北,也沒有這樣的刀槍炮式人物。在街上橫晃耍流氓的小痞子形象,都是1970年代末後才有的。

所以東北的狠人文化,並不是一個早期傳統,而是一個現代產物。其起點,就是1970年代末,也就是傳統計劃經濟開始全面崩塌轉型的起點。

在當時,東北的城鎮化程度在全國大區中首屈一指,產業工人的數量也巨多。而在1980年代初開始,由於體制鬆動,出現了大量的失業半失業年輕人。這些年輕人又帶動了足夠多的失學的半大小子。他們本來習慣了城鎮聚集和組織化生存,現在出現有組織的打群架、鬥毆,維持一點生存空間,也就很正常了。

東北狠人消亡史

圖/圖蟲創意

還有一點,不管當時的各種街頭衝突原因是什麼,他們所爭奪的往往是一種“公家財產”。我還記得小學一二年級時,和同學隨便到一些國企院子裡撿點銅鐵零件,就能賣個五元八元。那是1982年。

這種爭奪,或者衍生下來的衝突,絕不會是一種為了保護私產才會有的“死磕”,大部分情況下,虛張聲勢的藝術比搏擊能力重要,也足以獲得想要的利益。

當然,真正的狠人,也會在這種情況下獲得額外的“榮耀”。

這就是孔二狗筆下《東北黑道二十年》的真實場景了。這也是我在1980年代上學時常見的景象,手拿棍棒的社會人在校園和大街上呼嘯來去,追逐和鬥毆時有發生,但真正的命案,並不多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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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是一個非常準確的時限。東北狠人文化即便不是在改革開放後才出現,也是在這個時間才發揚光大,並且名聲在外。走南闖北的東北人很快發現了這個名聲帶來的好處,反過來強化了文化的自覺。

這種狀況本來不可能持續如此之久——假如是一個戶籍管理相對鬆弛,人們可以相對自由遷徙交流的環境,東北人其實並不容易保持這種文化的同質性,他們在外面的名聲也不容易維持太久的標籤化。但現實情況是,無論外地人,還是東北人,似乎都更需要足夠強的標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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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龍江省牡丹江市,雪鄉(圖/圖蟲創意)

但在21世紀第一個十年之後,東北的狠人文化終於不可避免地衰亡了。原因其實很簡單,當初支持這種狠人文化的大部分基礎,都是時代性、短期性的。東北人沒有任何額外的理由比其他地方的中國人更狠。

《東北黑道二十年》中講到,當初在街上混的狠人,後來都有了正經生意變文明變軟弱了。整體上看,隨著人口遷徙和交流不斷深入,對東北人的刻板印象也在改變,其中包括東北人對自己的刻板印象。

趙本山的《鄉村愛情》中,一系列裝瘋賣傻的喜劇化“狠人”角色出現,“狠人”已不復當初之“狠人”。

而在2017年,隨著一部分東北人在海南“偷菜”的視頻流到網上,他們開始被戲謔地稱為“瑞典人”。這當然也不是讓人愉快的事,但畢竟,在“偷菜”視頻中猥瑣狡獪多於蠻橫的東北人形象,徹底地消解了東北狠人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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