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獲獎文學作品欣賞」高高的白雲山


「獲獎文學作品欣賞」高高的白雲山

在2018年梧州市慶祝改革開放40週年和自治區成立60週年文學和歌曲作品徵集活動中,蒙山縣作家楊漢光《高高的白雲山》獲文學類一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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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獎文學作品欣賞」高高的白雲山

(上篇)

新婚之夜,冬梅摟著丈夫的脖子,很認真地說:“大偉,明天陪我去一趟廣西的大瑤山。”

大偉應酬客人,喝了不少酒,他醉眼朦朧地問:“去大瑤山幹什麼?”

冬梅說:“見一個人。”

大偉有點不高興地嘟囔:“什麼人呀,剛結婚就要去見他?”

冬梅說:“一個老師,我曾經說要嫁給他。”

“你在大瑤山有老情人!”大偉的酒一下子全醒了。

“你想到哪去了?”冬梅解釋,“那時候我只有八歲,不懂事,當著眾人的面,說要嫁給一位姓張的老師,結果害了人家。”

“你小時候幹過這種事,怎麼從來沒聽你說過?”

“現在說也不遲啊。”

冬梅告訴大偉,她讀小學二年級的時候,父母離了婚。離婚後,母親心情不好,想換個環境,就報名到邊遠山區支教,被分到廣西大瑤山裡的白雲山小學當老師。

那地方可真夠山啊!冬梅跟著母親,先坐火車,再坐汽車,最後汽車也無路可走了。山裡人派一位大叔,牽一匹高頭大馬來迎接支教老師。大叔料到城裡來的老師不敢在山路上騎馬,預先在馬背上架好兩個大竹簍,讓冬梅的母親坐一個竹簍,另一個竹簍裝冬梅和行李。大叔仔細檢查竹簍後,抖動韁繩,說聲“走”,馬蹄嘚嘚,翻山越嶺,從早上走到太陽西斜,才來到白雲山下。

下馬後,冬梅說背上痛,母親撩起她的衣服,發現背上都被竹簍磨破了。

白雲山陡如牆壁,石壁上鑿有“之”字型的石級。石級太陡,連馬都無法行走了。山腳有一戶人家,養有幾匹馬,馱冬梅和母親的馬,就是在這戶人家租借的。大叔還了馬,背起行李,母親拄著木棍,冬梅牽著母親的衫尾,三個人腳踏石級,喘著粗氣,艱難地爬上高高的崖頂。

崖頂豁然開朗,平緩的山地種滿莊稼,山坡上有個村子,叫白雲寨,村頭有棵大榕樹,榕樹旁有所學校,這就是白雲山小學。

白雲山小學非常小,總共只有25個學生,冬梅成了第26個學生。這26個學生,居然分成四個年級,五年級以上的孩子到山外去上學。老師更少,全校只有一位,就是冬梅說的張老師,叫張志堅。學校只有三間屋子,一間是教室,一間是張老師的房子,還有一間做廚房。

知道有新老師來,張老師高興極了,幾天前就搬到廚房去住,把自己的房間讓給新來的老師。教室也用木板從中間隔開了,一年級和二年級在一邊,三年級和四年級在另一邊。

冬梅的母親在城裡是做好吃苦準備的,但白雲山小學的簡陋還是讓她吃驚不小,她皺著眉頭問張老師:“四個年級合成一個班,你怎麼教啊?”

張老師將滑下鼻樑的眼鏡託上去,微笑說:“你來就好了。”

從此,冬梅的母親和張老師成了同事,張老師教三年級和四年級,冬梅的母親教一年級和二年級。冬梅這時候八歲,在母親的班裡讀二年級。

下課後,冬梅和山裡的孩子一起玩耍,她把從城裡帶來的東西分給他們。冬梅成了白雲山上的小公主,孩子們羨慕極了,家裡有什麼好吃的,他們寧肯自己不吃,也要拿來給冬梅。冬梅更喜歡的,卻是他們的衣服。這些孩子都是瑤族同胞,衣服雖然陳舊,甚至打有補丁,但他們的衣領、衣袖、前襟和下襬,都繡有彩色的花紋,讓人百看不厭。特別是女孩子戴的帽子,五彩斑斕,美輪美奐,冬梅無數次央求母親:“媽媽,我也要戴那種帽子。”

母親說:“你又不是瑤族人,戴那種帽子幹什麼?”

冬梅固執地說:“我就要戴,就要戴。”

母親很為難:“她們的帽子都是母親做的,媽媽可不會做那種帽子呀。”

一個叫苦秀的學生聽到冬梅和媽媽的談話,第二天,她早早來到學校,將一頂瑤族女孩的帽子戴到冬梅的頭上。冬梅興奮得像做了女皇,跑去向母親報喜:“媽媽,快看,我有漂亮帽子了,苦秀姐給的。”

母親將這頂美麗的瑤家帽子看了又看,帽子上的刺繡十分繁密,她感嘆說:“這麼精緻的帽子,要多少天才能做成啊!”

旁邊的張老師說:“瑤族女人一有空就繡這繡那的,這樣一頂帽子,往往繡半年。”

冬梅的母親趕緊拿出幾百塊錢,交給苦秀,叮囑說:“回去給你媽媽,這是我給她的工錢,謝謝她做了這麼好的帽子。”

當天下午,苦秀就把錢還給冬梅的母親,再送上一個小巧的繡球,一本正經地說:“周老師,我媽說,您是我們的貴客,不能要您的錢。這個繡球也是我媽做的,送給您,會給您帶來好運的。”

冬梅的母親問張老師:“苦秀的媽媽為什麼把錢退回來?是不是我給得太少了?”

張老師笑著說:“這裡的人很淳樸,你越給錢給他們,他們不但不要一分錢,反而越要送東西給你。”

冬梅的母親說:“怎麼能平白無故要人家這麼貴重的東西?苦秀,你還是把帽子和繡球拿回去吧。”

苦秀轉身就跑,邊跑邊說:“拿回去,我媽會生氣的。”

冬梅的母親為難地說:“這可怎麼辦呀。”

張老師說:“最好的辦法就是用心教這些孩子。”

冬梅的母親主要是想到山裡來散散心的,山裡人的熱情淳樸,讓她全身心撲在教學上,心情也漸漸好起來。

沒想到,兩個月後,張老師自己卻打了退堂鼓。

張老師的退堂鼓,是為一個姑娘打的。姑娘叫柳紅玉,是張老師的女朋友,人如其名,長得非常漂亮,書上說的顏如玉,大約就是這種模樣。

有一天,柳紅玉到山裡來看望張老師。白雲山陡峭的石壁,已經讓柳紅玉的心涼了半截,晚上還聽到野豬的嚎叫,更把她嚇得半死。柳紅玉抱緊張老師,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飯後,柳紅玉不準張老師去上課,無論如何要他離開這鬼地方。張老師為難地說:“我走後,這些孩子怎麼辦?”

柳紅玉說:“不是還有周老師嗎?”

張老師說:“周老師是來支教的,一年期滿後就要回上海去。”

柳紅玉說:“我不管,反正你必須離開白雲山。”

聽到張老師和女朋友爭執,冬梅的母親和學生們一起圍過來,村民們聞訊後,也紛紛趕來。

二十多個孩子,可憐巴巴地望著張老師。

冬梅的母親說:“張老師,你可不能走啊!同時教兩個年級,我已經非常吃力,你走後,我可沒有能力同時教四個年級。”

村民們也勸張老師別走,他們說:“只要你肯留下來教我們的孩子,我們什麼都願意給你。”

村民們一再問張老師想要什麼,張老師難過地說:“你們對我太好了,我什麼也不要,只想跟柳紅玉結婚。”

見張老師態度鬆動,柳紅玉更加堅決地催他:“你必須馬上跟我回縣城去,否則……否則就分手。”

話說到這個份上,冬梅的母親就不好挽留張老師了,她揮揮手:“張老師,你走吧,別誤了終身大事。”

村民們也不好再阻攔,總不能讓張老師打光棍啊!

張老師終於拿起簡單的行李,跟柳紅玉向村外走去。大人孩子一起送他,過了一片田野,下面就是陡峭的懸崖。必須告別了,村民們不約而同地向張老師鞠躬,感謝他對白雲山的付出,幾年來,張老師一個人教四個年級,太辛苦了。

張老師愧不敢當,他放下行李,向鄉親們作揖,連聲說:“我對不住大家,我對不住大家。”

孩子們走上前去,一聲聲喚著“張老師”,許多孩子的眼裡淚光閃閃。張老師一個個撫摸孩子的腦袋,摸著摸著,就流下了眼淚。

冬梅也很喜歡張老師,張老師不但輔導冬梅寫作業,還帶她去採野果,捉螞蚱,唱瑤歌,跳瑤舞。冬梅真捨不得張老師走,她實在不明白,這裡就有很多女人,張老師為什麼一定要跟柳紅玉走。

當張老師撫摸冬梅的腦袋時,冬梅仰起臉,大聲說:“張老師,別走,不要怕找不到老婆,我長大後嫁給您。”

所有人都驚呆了,張老師望著冬梅,不知所措。

其他女學生得到啟發,一個接一個大聲說:“張老師留下吧,我長大後也願意嫁給您。”

張老師徹底淚崩了,他雙手捂臉,淚水從指縫間流出來。太陽剛剛爬上山坳,照得張老師的淚水閃閃發光。一陣山風,吹來一朵芒花,在張老師的頭上輕輕拂過。

張老師擦乾眼淚,對女朋友說:“紅玉,我實在離不開這些孩子,不能跟你走了。”

張老師回到教室裡,照常上課,孩子們得救了。大家都說,張老師能留下來,主要是冬梅的功勞。冬梅成了白雲山的功臣,走到村寨裡,連大人都肅然起敬。夜深人靜後,母親卻責怪冬梅:“你害了張老師。”

一年後,冬梅跟母親返回上海,白雲山上,又只剩下張志堅一個老師了。

講完這段往事,冬梅意猶未盡,就從箱子裡將苦秀送的帽子和繡球翻出來,拿給丈夫看。

大偉邊看邊感嘆,忍不住問:“張老師後來怎麼樣了?有沒有結婚?”

冬梅說:“我哪裡知道。”

大偉問:“回上海後,你沒跟他聯繫過?”

冬梅說:“那時候我只有九歲,怎麼會想到和張老師聯繫?長大後,偶爾想起張老師,卻不敢跟他聯繫了。”

“為什麼不敢跟他聯繫?”

“我說過要嫁給張老師呀,萬一他還沒結婚,那多尷尬。”

“那今天你怎麼想要去見他?”

冬梅嘆一口氣說:“唉,我媽去年臨終的時候,反覆叮囑我,一定要回白雲山去,替她看看張老師。現在我結婚了,正是見張老師的好時機。”

大偉莫名其妙地問:“都過去20年了,你媽怎麼還這麼惦記張老師?”

冬梅也覺得奇怪:“是呀,我媽這麼多年都不去看張老師,臨終時卻要託我幫她去看看。這是為什麼呀?”

大偉分析說:“我估計,你媽在心裡暗暗愛著張老師。”

冬梅說:“你瞎說什麼啊,我媽比張老師大十幾歲。”

大偉說:“正因為年齡相差太大,所以你媽從不向張老師表白,只是託你幫她去看一看。”

冬梅拍一下大偉:“閉嘴,別再胡說!”

(下篇)

冬梅和大偉從上海出發,先乘飛機,再坐高鐵,當年走幾天的路程,現在大半天就到了。他們在縣城的酒店住一晚,順便打聽去白雲山怎麼走,要不要租借馬匹,怎麼租借。

酒店的服務員噗嗤一笑:“去白雲山早就不騎馬了。”

冬梅不好意思地解釋:“我已經二十年沒去過那裡了。”

服務員說:“你們真是太走運了,那裡前幾天剛剛通了高速公路,在車站搭車,方便得很。”

冬梅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加重語氣問:“我說的是白雲山,你沒聽錯吧?”

服務員說:“沒錯,就是白雲山,我們縣的最高峰,現在高速公路直接從白雲山的石壁上穿過去。”

第二天一大早,冬梅和大偉就迫不及待地去車站搭車。客車出縣城,上高速公路,很快就進入山區。窗外蒼山如海,溝壑縱橫,高架橋一座比一座雄偉,客車最少有一半時間是在高架橋和隧洞裡奔馳。在冬梅的記憶中,這裡的山嶺是高聳雲天的,如今在高架橋的襯托下,變得又矮又小了。直到白雲山撲面而來,才重新找回聳立雲天的感覺。

冬梅看一下手機,從縣城到白雲山,只走了四十分鐘,而當年光是在馬背上,就顛了大半天。

冬梅和大偉在白雲山前下了車,目送客車開進巨大的隧道,鑽到白雲山的肚子裡去。

在高速路的出口,有幾輛攬客的小車,小車司機問冬梅和大偉去哪裡。冬梅指指白雲山:“我們上山。”

司機大失所望,嘟囔說:“上那鬼地方幹啥?”

大約因為這裡有高速路的出口,白雲山下新增了十幾戶人家,還有一個小商店。當年的羊腸小道,已經變成混凝土鋪就的山間公路,雖然不寬,但能走小貨車和摩托車,馬匹早已不見蹤影。

白雲山的石壁還像當年一樣陡峭,那“之”型的石級還在,被腳板多踩二十年後,比當初更加光滑了。

冬梅和大偉踏著石級,小心翼翼地向白雲山上爬去。爬到山頂時,冬梅和大偉都大吃一驚。大偉吃驚陡峭的石壁上面,竟然有如此開闊的田野。冬梅吃驚的是,田野上已經沒有了莊稼,也看不見一個人影,到處是新種的小樹苗。

冬梅和大偉向村寨走去,村裡也沒有人,房屋大部分拆掉了。學校的三間屋子還在,白牆上有五個醒目的大字“白雲山小學”,這是張老師的手筆,每一個字都遒勁有力。

可惜,張老師不見了,也沒有學生的蹤影。廚房那邊傳來“咕魯咕魯”的聲音,好像野豬在偷吃東西。冬梅和大偉躡手躡腳走過去,探頭一看,原來是一個老頭在抽水煙。菸斗用小腿粗的竹筒做成,裡面裝著半筒水,抽菸時,那水被吸得咕魯咕魯直響。

冬梅問:“大叔,你一個人上山幹什麼?”

大叔邊抽菸邊答:“養蜜蜂。”

屋簷下果然擺著很多蜂箱,難怪隨處看見蜜蜂飛來飛去。

冬梅望著破敗的村寨,疑惑地問:“這裡出了什麼事?為什麼那麼多房屋都倒塌了?”

大叔瞥一眼冬梅,陰陽怪氣地說:“那些房屋是被天上掉下來的餡餅砸的。”

大偉莫名其妙:“什麼餡餅這麼厲害?”

大叔解釋說:“村裡人祖祖輩輩在白雲山上勤耕苦種,少說也有幾百年了,沒見誰發財享福,前兩年搞精準扶貧,全村人都被定為貧困戶。政府的人說,白雲山上根本不適合人居住,要把他們遷走。大家並不當真,以為政府的人說大話。嘿,沒想到,半年前,政府真的在縣城為白雲山人建了一棟大樓。凡是白雲山上的村民,每戶分得一套房,小戶幾十平米,中戶一百平米,大戶一百五十平米。在縣城,一套房最少值幾十萬元,可政府只收貧困戶幾千元,最多收一萬元,簡直像白送一樣。現在全村人都搬到縣城去住了,那些倒塌的房子,是他們自己拆毀的。從我爺爺的爺爺起,我家就住在白雲山上,從來沒見過這種好事,你們說,是不是天上掉餡餅?”

冬梅問:“大叔,你家分得多大的房子?”

大叔抽完煙了,磕一磕菸斗說:“一說起這事我就心痛。兩年前,準確說是十五個月前,我家就從白雲山上搬下來,在外面建了新房子,結果,這次搬遷,我家一根毛都沒撈到,你說虧不虧?早知道有這麼大的餡餅掉下來,無論如何我要在白雲山上住到搬遷。”大叔邊說邊拍胸脯,好像心中還有餘痛。

冬梅問:“白雲山小學也是搬到縣城去了吧?”

大叔點點頭:“對,聽說學生都併入縣二小學了。”

冬梅最關心的是張老師:“大叔,有個叫張志堅的老師,你認識嗎?”

大叔說:“這方圓幾十裡,誰不認識他?我最敬重的就是張老師了。白雲山這種鬼地方,沒有一個老師願意來,幸好有個張志堅,在山上一教就是二十多年。白雲山的孩子能唸書,全靠他。張老師是活菩薩啊!”

冬梅急切地問:“張老師現在住在哪裡?”

大叔沉吟說:“這個我就不太清楚了,你最好到縣城去,問問從白雲山搬出去的那些人,說不定張老師和他們住在一起。”

冬梅在白雲山上故地重遊,盤桓了半天,才和大偉回縣城。

在縣城,白雲山的搬遷戶知名度頗高,冬梅和大偉很容易就找到了他們居住的大樓。大樓建在公園的邊上,依山傍水,景色優美,鳥語花香。大樓建得非常別緻,跟附近那些樓房不大相同,樓頂、門口、窗戶……處處體現瑤族的特色。冬梅情不自禁地說:“這棟大樓就像瑤家的鳳凰,從山裡飛到縣城來,太好看了。”

大樓門口有個門衛,問冬梅找誰。

冬梅心直口快:“找張老師。”

門衛說:“住在樓裡的人我都認識,沒有當老師的。”

冬梅說:“就是張志堅張老師呀,原來在白雲山小學的。”

“哦,你找他呀。”門衛一下子熱情多了。“張老師不住在這裡,他住在縣二小那邊。”

既然來到這裡了,冬梅和大偉很想到樓上去看看,門衛卻說:“你們必須認識樓裡的人,我才能放你們進去。”

冬梅在白雲山讀書時,跟全村人都很熟,可沒有一個是知道姓名的,唯一還記得稱呼的,只有苦秀。但苦秀是女孩子,算起來,已年近三十,早該嫁到別處去了。怎樣才能到樓裡看看呢?

冬梅正發愁,一個女人就牽著個小男孩,從樓裡出來,門衛跟她打招呼:“苦秀,出去啊。”

女人說:“虎子明天開學,我帶他出去買點東西。”

苦秀!是不是我當年那個小夥伴?冬梅仔細端詳眼前的女人,雖然二十年後,已經從孩子長成大人,可眉眼間依稀還有當年的影子,不錯,她就是當年那個苦秀。

苦秀被冬梅看得周身不舒服,就問:“你有事嗎?”

門衛說:“這兩個人想到樓裡看看,卻又不認得樓裡的人。”

“不,我認識她。”冬梅叫起來。“苦秀是我的好朋友。”

苦秀上下打量冬梅:“我怎麼一點也不記得你?”

“我是冬梅啊!”冬梅撲過去,一把摟住苦秀。

苦秀嚇懵了,不敢擁抱冬梅,想掙脫,又覺得不妥,她吞吞吐吐地說:“你……你是誰?我……我還沒搞明白。”

冬梅鬆開苦秀:“我是你的同桌冬梅啊。”

“哪個冬梅?”苦秀望著冬梅,在腦海裡努力比對熟人。

冬梅不得不壓住激動,詳細解釋:“二十年前,我跟我媽到白雲山,跟你一起讀書,你還送過我瑤家的帽子和繡球呢。”

“天啊,我竟然還能見到你!”苦秀終於認出冬梅了,兩個人張開雙臂,緊緊地抱在一起。

苦秀拉著冬梅的手,把她和大偉帶到家裡。苦秀的家是一套三居室的房子,裡面的裝修和擺設,都是瑤族的樣式。

冬梅好奇地問:“苦秀姐,你應該嫁到外村去的呀,怎麼結婚後還在白雲山?難道你老公是上門女婿?”

苦秀說:“我們瑤族的婚姻,跟你們漢族很不相同,根本沒有上門女婿這種說法。我們結婚後,可以住在男方家裡,也可以住在女方家裡,還可以這邊住幾年,那邊住幾年,很隨意的。生下的孩子,可以跟父親姓,也可以跟母親姓,還可以跟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姓。比如我,是跟爺爺姓的,我弟弟,是跟我父親姓的。”

大偉不解地問:“你爺爺和你父親,不是同一個姓嗎?”

苦秀說:“我父親是跟我奶奶的母親姓的,和我爺爺並不同姓哦。”

冬梅說:“這也太複雜了。”

苦秀得意地說:“我覺得挺好的。”

看了苦秀的新家,冬梅替她高興,卻又問:“離開白雲山後,沒有了種地的收入,你們靠什麼生活?”

苦秀說:“山裡人能吃苦,在縣城找份活幹是不難的。實在找不到活幹,政府幫安排,種花草、掃地、當保安,幹什麼的都有。我現在就是個環衛工人,也是政府安排的。”

冬梅逗趣說:“苦秀姐,你已經苦盡甘來,乾脆改名叫甜秀好了。”

苦秀說:“是呀,不知道我爸媽為什麼要叫我苦秀,好像一輩子不會有好日子過似的。”

大偉說:“如果不搬下白雲山,讓你活八輩子,也不會有好日子。”

說了一會兒話,冬梅就提到了張老師,問他現在怎麼樣了,最要緊的是結婚了沒有。

苦秀搖搖頭:“二十年前,我們都說長大後嫁給張老師。二十年後,我們一個個長大,一個個結婚,可張老師還是光棍一條。冬梅,你說,我們是不是害了張老師?”

冬梅望著苦秀,欲言又止,不知道說什麼好。

大偉快言快語:“這是明擺著的,就是你們害得張老師四十多歲還娶不到老婆嘛。”

冬梅問:“張老師當年的女朋友,那個柳什麼玉,後來怎麼樣了?”

苦秀說:“柳紅玉嫁給一個小老闆,生有個兒子。本來日子過得好好的,沒想到,去年一場車禍,丈夫死了,兒子也斷了兩條腿。她現在一邊做點小生意,一邊照顧兒子,挺難的。”

冬梅想一想,才試探地問:“苦秀姐,你說張老師和柳紅玉,還……還有可能結婚嗎?”

“不可能!”大偉搶先回答,“換是我,寧願一輩子打光棍,也不要嫌棄過我的女人。”

苦秀說:“不能太責怪柳紅玉,白雲山實在太苦了。”

大偉說:“我看你們是瞎操心。男人五十一枝花,張老師才四十多歲,何況已經回到縣城,結婚的機會多得很。”

這話冬梅愛聽,她高興地說:“我們還是快點去見張老師吧。”

在苦秀的陪同下,冬梅和大偉來到縣第二小學。校長親自接待他們,可惜,張老師不在學校。校長說,今晚縣裡有一場晚會,其中一個小品是以張老師為原型寫的,為了增強效果,他們請張老師自己扮演自己。張老師剛剛到文化館去,做最後一次排練。

冬梅怕耽誤張老師排練,就不去見他了,今晚先好好看張老師的表演。

晚飯後,冬梅、大偉和苦秀一家,一起來到縣劇場看晚會,特別要看張老師的表演。

兩個節目過後,就輪到張老師了。主持人動情地說:“我鄭重地介紹一位老師,他叫張志堅。張老師把最美好的年華,獻給了白雲山的孩子們,而他自己,卻熬成了老光棍。這是一位令人肅然起敬的老光棍!下面,請欣賞小品《高高的白雲山》,表演者,張志堅和他的學生們。”

為了看得清楚些,冬梅和苦秀離開座位,走到前排的過道里,站著看演出。

主持人退下後,整個舞臺的背景,一下子換成了白雲山,張老師和一群孩子從大山的一側走出來。化妝後的張老師,在燈光下顯得很年輕,一點不像四十多歲的人。

苦秀告訴冬梅:“舞臺上這些孩子,就是白雲山小學的最後一批學生。”

張老師和孩子們演得非常投入,不知不覺就把冬梅帶回到二十年前的情景中,她的心也飛到了舞臺上,成為孩子中的一員。

小品的核心情節,是女朋友要張老師回城,否則就分手,山裡的孩子卻眼巴巴地希望他留下,重頭戲是張老師的艱難抉擇。

張老師站女朋友和孩子們中間,猶豫不決:“跟你回縣城,孩子就沒有人教;留下來教這些孩子,你就要跟我分手。我該怎麼辦呀?”

觀眾席上有人喊:“回縣城。”

張老師使勁點點頭,下決心說:“對,回縣城。”

張老師依依不捨地跟孩子們告別,一個女孩突然離開隊伍,走到張老師跟前,仰起臉,天真地說:“張老師,留下來教我們吧,不要怕找不到老婆,我長大後嫁給您。”

舞臺下的冬梅也入戲了,她喃喃自語:“張老師,別聽孩子胡說,會害苦你的,你還是走吧。”

舞臺上的張老師像被人點中穴位一樣,停住了腳步,他伸出雙手,輕輕撫摸女孩的臉蛋。

按照劇本,另外幾個女孩應該跟著說:“老師,我們長大後也願意嫁給您。”她們卻像接收到冬梅的心靈感應似的,不約而同地說:“張老師,您還是跟阿姨走吧。”

躲在舞臺旁邊的導演著急地提示:“錯了,錯了。”

說錯的臺詞無法改變,張老師只能順著孩子們的話,將錯就錯地演下去,他望望女朋友,又望望孩子們,痛苦地說:“我多麼想離開白雲山,到縣城去啊!可我一走,就沒有人教你們了。沒有人教,你們會成為文盲的,更別想讀中學,上大學。”

孩子們繼續往錯誤的方向演:“老師,我們寧願做文盲,也不願意您做老光棍。”

張老師哽咽說:“好孩子,我怎麼能丟下你們呢?我即使一輩子做光棍,也不能讓你們做文盲啊!”他的臉上流下了淚水。

舞臺下的冬梅,眼睛裡也湧滿了淚水。淚眼朦朧中,她看見張老師的女朋友握住張老師的手,帶著哭腔說:“志堅,不用走了,我願意嫁給你,即使苦一輩子,也陪你永遠留在白雲山。”

這是完全違反劇本的,導演氣得大罵:“錯了錯了,都演錯了,一點不突出扶貧的主題。”

觀眾席上卻響起熱烈的掌聲,像下暴雨一樣,經久不息,演員們一次又一次謝幕。

演員謝幕時,苦秀碰碰冬梅:“我剛剛看清楚,頭髮遮住臉面那個女演員,正是柳紅玉。”

「獲獎文學作品欣賞」高高的白雲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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