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歷史」瀕臨破產的小廠被他做上市了,當時整個諸暨沒人信

「口述歷史」瀕臨破產的小廠被他做上市了,當時整個諸暨沒人信

趙林中,浙江諸暨人。現任富潤控股集團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

趙林中

我是社會大學畢業生

中新社 柴燕菲 江 耘 趙曄嬌

改革開放是好的。這麼多年下來了,讚歌是要唱的,但是調子不要唱得太高。經驗要總結,教訓也不是沒有,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

我是一個從來沒有讀過大學的人,但是我經歷了很多。有時候想想,年齡代表著一種經歷,真是個好事情!

我現在60多歲了,看看現在的大學畢業生,再回首我的經歷,我可以說我讀的也是大學,是社會大學。因為,我在社會經歷得多了,是一種財富。現在的我可以這麼說:我們曾經的經歷,你們現在年輕的一代沒有經歷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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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趙林中

我這樣的人,按20世紀60—70年代的講法就是“根紅苗子正”,那時還有成分出身,我至少不是地主、富農出身,惟一的問題就是一個嫡親的堂哥逃去臺灣了。

那時沒有機會讀書,於是我十幾歲就到了農村,16週歲就加入了中國共產黨,在一個公社裡兼職團委副書記,主職是農民。

1971年,公社裡有個手工業社要招會計,我就去當會計了,每月工資是30元,全年360元,很不錯了。這是我脫離農民的第一步。

記不清是1975年還是1976年,我積極爭取工農兵大學生的資格,連我在內,公社總共推薦了三個人,但是最後還要淘汰一個人,結果我被淘汰了。雖然這是很早以前的事,我現在想起來還要流眼淚。

在推薦的三個人裡,一個是烈士子女,一個是公社革委會副主任女兒,就我一個沒有背景。不過,那個時候我已經是公社團委副書記還是黨員,各方面都很出色。我和烈士的子女是正式被推薦出來的。

不過,公社革委會副主任是有經驗的,他知道當上“工農兵大學生”就變成城市戶口了,一步之遙,是不得了的事情。他也知道總共就兩個名額,烈士子女是肯定要被照顧的,自己的女兒要當大學生就必須擠掉我趙林中。所以他寫了一封信給諸暨縣招生辦公室,信的題目是“趙林中毒藥長江”,很聳人聽聞的。

“毒藥長江”是件很好笑的事情。一天,公社血防員對我說“滅釘螺的藥要運過來了,你們手工業社的天井借我寄放幾天”,我就同意了。

後來公社衛生院院長、供銷社社長知道這件事情了,就對我說,“林中小鬼,滅釘螺的藥藥魚很好的,你有天井的鑰匙,你拿點藥出來我們藥魚去”。我年紀比較輕,覺得挺好玩的,也就稀裡糊塗地答應了。

藥魚那個晚上,我們在上游投藥,等魚被藥暈了,就到下游找個合適的位置等著抓魚。但是水太急了,被藥倒的魚都流到下游才翻了白肚。我們折騰到將近天亮,一條魚也沒有抓到。結果下游牧牛的村民倒抓了很多魚。後來這件事上報到公社,公社認為是上游有人藥魚。

事情一查,很快就查到藥是我拿出去的。這件事情過去後,我也沒放在心上。後來到了推薦工農兵大學生時,北京外語學院的招生老師打電話到公社找我去談話。談完話後,很多人都來祝賀我,說北京外語學院以後出來是要當外交官的,所以就要來找你談話,看看你的長相,看看你的腦子靈不靈。好了,

我就開始做夢了:第一,我要變成城市戶口了,第二,我不用待在這裡了,一下子就上升到北京去了。

公社革委會副主任知道這個事情後,認為他女兒肯定危險了。於是,他便寫了那封信,他認為這溪水是流到錢塘江,最後流到長江裡的。

最後我到北京讀大學的夢就被這封信給破滅了。

後來,“四人幫”粉碎了,政治形勢發生變化。我被調到縣二輕局。到了二輕局後,我負責出簡報,簡報被浙江省第二輕工業廳的領導看到後,就想抽調我到省廳政治處工作,省裡為此發了三道調令。這時我的心又被吊起來了,我想要是北京去不了,去杭州也是好的,省裡的人還對我說可以解決城市戶口。不過,那個時候縣二輕局一直不放人。

為了能夠到杭州,能夠把農村戶口轉為城市戶口,我去了局長家。到了局長家,我說局裡對我很好,但是我到杭州後我就可以轉到國家戶口了,能直接領糧票了。局長當時很驚訝,說你竟然還是農村戶口,那你在我們這裡轉轉就好了。

局長話雖這麼說,但是我根本不相信,因為那時轉個城市戶口實在很難。沒想到,幾天後局長讓我填寫了幹部履歷表。填完這個表後,我才知道自己被轉為人民武裝幹部了,不僅戶口轉了,還成了國家幹部。

1984年,我又被調到諸暨縣委辦公室,幹了兩年。但那個時候有個說法:“有文憑的要補水平,有水平的要補文憑”。當時有個機會考幹部專修學校,可是我們這代人,真是生不逢時,趕上“文化大革命”,沒有多少基礎。語文考了80多分,那算是好的。數學呢,考了28分,也是蒙的,因為有選擇題。

考不上,就沒辦法了。但在縣委辦公室待著太寬鬆了,沒有壓力的,每天中午還有午休,午休這個毛病到現在都還沒有改過來。那時,我給一個領導當秘書。有一次,他請我們這些身邊的人到他家裡吃飯,也喝酒,藉著酒勁我們幾個年輕人就說,書記你的年齡也大了,趁你在位的時候,也給我們提一下。因為當時,領導提拔身邊秘書的情況也是有的。但領導說,這個問題他也想過,但他要保持好晚節。當時我們的心裡就有數了。

有一次,我們幾個人在私下議論,如果這樣下去,還不如去企業幹。那時的國有企業也是很厲害的。大家七嘴八舌地說了自己想去哪個哪個廠。問到我的時候,我說,第一志願是到諸暨絹紡織廠當黨委委員,也可以兼一個工會主席。第二志願是到諸暨毛紡織廠當黨委副書記,我想上面還有書記,沒太大壓力,應該能勝任的。當然我們那是私下裡講講,國有企業的領導,也像國家幹部一樣,是要組織任命派遣的。

真的是沒有不透風的牆,我們私下裡的講話被縣委辦公室的一位主任知道了。有一天,領導找我談話,“聽說,你想到企業去”。後來又說到國營諸暨針織廠領導要調整。當時,我只是心裡想,我的理想是去絹紡織廠、毛紡織廠這樣大一點的廠,諸暨針織廠聽都沒聽見過。而且以為是領導隨便跟我聊聊,實際上組織上已經決定了。過了些天,計經委領導對我說,趙林中,我陪你到一個地方去走走!那時,陪領導去企業還是蠻多的,所以就和他一起騎自行車去了。

針織廠在一個小弄堂裡,地方很小,廠房、宿舍全在裡面了,人稱“七十二家房客”。兩層的辦公樓,一樓二樓間有個廁所,好臭啊!到了辦公室,計經委領導叫了幾個人,隨即拿出文件說,“今天我是陪趙林中到這裡來上任的……”

當時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就感覺是領導把我騙過去的。後來才知道組織程序是允許的,因為我是共產黨員。

那也能叫廠啊?那時居民的豬、雞都是放養的,就在廠門口晃悠。大門前面是浣紗江,江邊住著三個乞丐。天好的時候廠門是廠門,洪水來的時候,廠門就變成閘門,洪水一過,全是黃泥和垃圾。

當時,我一點準備也沒有,不過去了針織廠之後,我沒有再動了,一直在這個廠做到今天。

當時的諸暨國營針織廠在一個弄堂裡,在諸暨沒什麼名氣。那個時候有百來個員工,300多萬元資產,300多萬元負債。組織調我過去的主要任務是扭虧為盈。

既然是組織安排的,我就好好做。我到廠裡第一件事就是開了個會,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表決心:“我既然來了,頭髮披散了。”諸暨話的意思就是豁出去了;第二句話:“這個不到100人的國有廠,我聽說你們都有關係的,但是人人都有關係等於沒有關係”。意思是,我不來管你們,我只管工作。”

開完會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全廠大掃除。因為,我到這個廠第一眼就看到一頭母豬在大門裡轉悠著,而且通往二樓辦公室樓梯口的那個廁所,不管誰來都要先聞臭氣。我就說把廁所關了,再宣佈母豬不準進廠。這種做法和海爾的張瑞敏差不多,他進海爾首先說的就是“不準隨地大小便”。你們不要笑,這是那個年代的真實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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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諸暨針織廠首屆職工代表大會

當時上面還派了一個整頓小組來幫助我扭虧為盈,那個組長看了以後就說:“趙林中啊,我看這個廠是神仙都扭不了虧了啊。”

接下去的任務就是怎麼扭虧為盈了。

說實話,產品經營我不懂,也沒有能力去做技術開發,也沒有銷售渠道。我就先把廠裡滯銷的產品發給員工,叫他們自己擺攤賣掉當工資。

當時,諸暨流傳一句話:“若要富,做坯布”,做出的坯布出口或者賣到深圳等沿海城市去。這時,有人建議我做坯布,他也給我介紹了一個經營管理人才叫蔡杭森。

蔡杭森那時也表態了,說來幫忙是可以的,但是趙林中必須做到兩件事:第一,成立一個集團公司,名字必須有“紡織”和“集團”四個字;第二,聯繫好貸款。

1986年初的時候,“集團”我們是聽都沒聽到過。於是,我託了工商局裡的一個朋友,去省裡批了個“集團”公司,取名“浙江省諸暨針織紡織品集團有限公司”,我是董事長,蔡杭森兼總經理。接著,我又貸來150萬元。

兩件事辦好後,蔡杭森就去進坯布了。我記得第一次見蔡杭森時,他拿出一次性打火機,再拿出一包萬寶路,“嘶”一聲把外包裝上的拉絲拉掉,把煙遞給我。我心想:“他本來也是個諸暨的農民,去過深圳的人當真不一樣,我們在諸暨真是土啊。”

坯布從諸暨裝上火車皮發出去後,等坯布差不多要到目的地了,領導指示我與工商銀行信貸科科長跟著蔡杭森一起去,我們三人就坐飛機去目的地接貨。

到了湛江後,蔡杭森帶我們去住三星級賓館,他說我們出來做生意,派頭是要有的。住在賓館的第一天,蔡杭森就來檢查我們出差帶的行頭,把我們帶來的尼龍襪、背心、毛巾都通通丟到垃圾桶裡,然後給我們一人一打絲襪,再教我們怎麼打扮,怎麼接遞名片。

我永遠記得蔡杭森給我喝的第一罐可樂。在賓館裡,他“唰”打開冰箱,“啪”打開可口可樂的拉環,對我說“喝”,不用客氣。那個姿勢啊,真是氣派!我接過可樂第一口喝下去後,可樂的氣從肚子裡湧上來,我打了個嗝,心想:啊呀,這個世界上還有這麼好喝的飲料啊!蔡杭森到客戶那裡去,不是髮香煙,而是一下子就扔上幾條萬寶路。我當時想:“在諸暨要送五條香菸是要隱秘一點的事情,你們在特區怎麼就這麼隨便?”後來他和我說,“在這裡送五條香菸,就跟在諸暨分一根香菸給你抽抽是一樣的”。還有他教我用一次性打火機,我怎麼都學不好。吃一餐飯5000塊,還給小費……

我們這次出差總共是7天,回到諸暨一算賬總共賺了60萬元,純利潤就有50萬元。1987年的60萬元價值是比現在的600萬元還要高,這個時候離集團公司成立還不到半個月。這個事情在諸暨可是不得了啊,財稅局以前從來不來我們廠的,那次以後就來了。那時我們諸暨有個絹紡織廠,是國家二級正規企業,工人二三千人,年利潤是100萬元,但我們一個員工100多人的小廠,一票生意就淨賺了50萬元,這仗打得相當漂亮。

去了趟改革開放的窗口城市,我也感受到了外面的新鮮空氣。一次我穿著一件從深圳買回來的夾克衫去開會,會上一些企業的經理都說:“趙林中,你怎麼穿得這麼洋氣,聽說你去了趟深圳啊”!

這就是改革開放帶來的,我們浙江雖然是沿海,但是當時跟深圳比起來真的是沒得比。

1987年,諸暨針織廠就扭虧為盈了。

第一桶金賺到了後,我決定不再做老行當了,我認為要扭虧為盈必須“出奇出格”。

我沒有做生意的興趣,當年我就在廠裡的車間搞承包。把車間承包給車間主任,車間主任對外就聲稱是某某廠的廠長,但是“廠長”籤合同的話還是需要我籤的,因為他沒有法人資格,這就是模擬二級法人。這是國企改革的第一步,是國家提倡的。

搞承包,第一年很靈的,有一個漂染車間,按我們簽訂的協議我要獎給主任2萬多元錢。這件事情在諸暨縣城裡鬧得不得了了,全城人都議論紛紛,但是我不管,我認為這本來是個虧損廠,我只要扭虧就好了。

我獎2萬元給車間主任的事鬧得很大,後來諸暨分管工業的副縣長派了一個秘書下來調查:為什麼針織廠扭虧為盈了,職工收益提高了,對趙林中的議論反而多起來了?後來這個人發了一個政務簡報,認可我的所作所為,我才沒有吃苦頭。

國有企業條條框框在那個時候有很多,做起事來有些縮手縮腳。不過,我當時思想還是比較激進的。我記得當時有幾句很“反動”的話。

國企裡有一句話“職工的事再大都是小事,企業的事再小都是大事”。我不認同這種看法,我覺得應該是“職工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企業的事是大事就是大事,是小事就是小事”。實際上是契合了現在的“以人為本”。1996年,我們把圍繞思想政治工作所確定的規章制度進行系統的總結、分析、歸納和整理,形成規範的《富潤控股集團經常性思想政治工作條例》,總共六十一條,簡稱《六十條》,涉及職工結婚、醫療、福利、退休、入伍、立功,以及家庭糾紛、生老病死等,涵蓋職工生產勞動、工作學習、家庭生活、人際關係的方方面面,被譽為“楓橋經驗”的企業版。

當時還倡導“企業得大頭,集體得中頭,個人得小頭”。我當廠長後,覺得這口號是漂亮的,但是要按這麼操作的話企業肯定要虧損,於是我倒過來“個人得大頭,集體得中頭,國家得小頭”。這個話,直到前幾年我參加全國人代會,叫我回顧國企改革的事,我說了這句話,代表們聽了都大吃一驚。我細一算賬,要是把三者利益分配關係算成100%,國家得32%,集體得33%,個人得35%,我們是國有企業,那集體的33%也是國家的,總共加起來國家還是得65%。國有企業太死了,應該向個人傾斜點,把他們的積極性調動起來,這樣國家才能得大頭。

還有一句也要倒過來,“大河有水小河滿,大河無水小河干”,我說這也不對,要“小河有水大河滿,小河無水大河干”。

這些“反動”的話就是一種改革的理念,後來和“敢冒敢闖”的精神很契合。

緊接著小平同志發表南方談話。我一對照,覺得我這條路是走對了。這是“改革”。所以當時還有人說,趙林中還真有點超前意識。

車間搞承包頭一年還是新鮮的,過了幾年大家都疲勞了。1988年,我又開始籌辦合資企業。

那時諸暨只有一家與日本合資的企業,我們是第二家籌辦合資的。其實我們廠是一點資格都沒有,雖然不虧損了,但是資產很少。當時我的思路是這樣的,合資後就能進口設備了,能享受優惠政策了,有自由進出口權了。

1989年,我們同香港的富春集團合資,成立富潤針織有限公司(以下簡稱“富潤”),港方資金佔總資產的25%,他們打進來38萬美元。印象最深的是,國有企業原來的報表是中文的,後來合資企業的報表變成英文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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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富潤集團

富潤的成立也是我們企業的轉折點。

合資後,已經是20世紀90年代了,諸暨已經出現了民營企業,我就在想既然承包制不再新鮮,那要不改為公私合營,讓車間主任在車間裡也有點資產。比如,車間裡國有資產有200萬元,你拿出幾十萬元錢來模擬股份制,等車間有了利潤,就按照個人資產佔國有資產的比例多少來分紅,這就是公私合營。這樣車間裡有了自己的資產,車間主任才有積極性。

兼併企業的事我一直覺得是一種命運。為什麼是命運呢?因為它是很偶然的。

1992年,當時國營諸暨酒廠經營不好,根據市領導的意思,最好要有一個企業把他兼併掉。“兼併”在那個時候是很時髦的新名詞。當時計劃經濟委員會(以下簡稱“計經委”)是企業的主管部門,市長要計經委主任到諸暨絹紡織廠和諸暨化肥廠聽聽他們的想法。

那一天,計經委主任帶著兩個辦事員先到絹紡廠,再到化肥廠,但是兩個廠長都說:“哎呀,這個酒廠吃不消兼併的。”被拒絕後,他們三個人垂頭喪氣的一路過來。經過我們針織廠時,看看也到了吃午飯時候了,就決定到我們廠吃午飯。

中飯很簡單,在廠裡食堂吃的,聊天時說到兼併酒廠的事,說著說著,計經委主任突然問:“趙林中,你要不要兼併這個酒廠?”我那時對兼併這個詞不太懂,就問了一句話:“兼併是什麼意思啊?”“兼併啊,比如諸暨酒廠是國有企業,如果這家企業被諸暨針織廠兼併,那這家企業就歸你管。什麼資產、什麼債務、什麼人員啊都要歸你的,當地政府有權組合。”在弄明白兼併意思後,我當時就說了三個字:“好的呀!”

其實,我當時就是覺得新鮮,都沒仔細想。沒想到他們飯都沒吃完就回去彙報了,後來告訴我說市長同意了,隨後《關於國營諸暨針織廠兼併國營諸暨酒廠的決定》文件也下來了。

後來我們總共兼併了21家企業,也都是什麼都沒想,我既然是個國有企業,既然國家要我兼併,那我當然是要答應。說句真心話,我第一次兼併也是考慮到諸暨針織廠太小了,我也想擴大企業規模,沒想到這次兼併成了浙江省內第一樁兼併案例。

其實兼併的這個酒廠在幾年前和我們廠一樣是難兄難弟。1986年底縣裡開表彰大會,整個縣只有我們兩個廠是虧損的,縣裡都給別的廠發獎金,計經委主任給我和酒廠的廠長一人一把擠壓式熱水瓶。後來我才回過神來,他的意思是說就你們兩個廠還在虧損,你們都要加把勁加點壓好好幹。後來市政府叫我去兼併,說明我們廠在發展,酒廠還是老樣子。

第一次兼併很慎重。我專門開了一個“歡迎會”,拉了一條橫幅,還寫了一副對聯,會上我把“兼併”說成“合併”。 要求針織廠的職工對酒廠過來的職工予以應有的關懷和熱情,做到政治上、生活上、待遇上一視同仁,針織廠的職工絕對不允許有優越感和優先權。在執行規章制度上一視同仁,進廠不分先後,大家有同等的興廠、愛廠責任,並憑貢獻和勞動同等享受企業利益分配的權利。憑技術、憑本事、憑多勞多得吃飯,不論背景,不論資格,沒有面子可以照顧。在工作崗位的安排上有幾條精神。第一是每個人都可書面向厂部反映自己的要求和專長,以作分工時參考,以充分發揮職工的積極性和創造性。第二是“雙向選擇”政策,就是可以自己主動到各個車間、部門去聯繫,尋求自己的最佳位置。如果能自動選定落實單位,經厂部審定後就可以開內部調令。第三,在原酒廠的廠房裡可拓展一些新的經營業務,可以安置一些人員。第四由職工自己提議拓展經營,條件可以與厂部面談。總之是讓每位同志各盡其能,各得其所,慢慢通過雙向選擇做好調整、安置。

我兼併了酒廠後是一發不可收拾,領導一看哪個企業不行了就讓我兼併,而且紡織企業居多。經常是領導找我談話談一個多小時後,我就3秒鐘回答一句“好的呀”。

1994年,我兼併了第二家廠——諸暨毛紡織廠。這是一家員工有1600人左右的中型企業,針織廠和酒廠加起來還沒它一個廠大。面對這麼大個廠,要說做的工作,我就用四個字概括:嘔心瀝血。

在人前我是輕飄飄一句“好的呀”,但是人後真是全身心投入。

一般兼併一家廠之後,我不會太多幹預這個廠的發展。因為富潤是個小廠,沒錢沒品牌,所以我只把思想、觀念、理念、文化、運作機制輸送給他們。領導班子是原來的班子,我們從來不派人下去做廠長。我在大會上就曾說過:“星星還是那顆星星,月亮還是那個月亮”,原來的廠長依舊做廠長,但是我會重新發文任命。

但是我對廠長也是有要求的,我對他們講7句豪言壯語:忠誠於黨的事業、忠誠於國有資產、忠誠於富潤的事業、辦事認真、處事公正、經營廉政、艱苦勤奮。只要你這麼做了,你幹不好也沒有關係,我認定當時的國有體制必須要求忠誠,到現在我才認為要改制。我對廠長說,既然你以前是廠長,我肯定信任你,但是你要按新的運行體制去做。

我後來又陸陸續續地兼併了20多家企業。這麼多企業基本都是在虧損情況下我接手的。雖然說,我對這些企業的現狀不太擔心,倒是其他人看著我這樣來者不拒的兼併,很是擔心。一些省裡領導也都擔心,兼併諸暨毛紡織廠時,一位省裡領導就說:這是一著險棋,弄得好是好的,是國有企業重組,弄得不好不僅救不了毛紡廠,連富潤都要被拖倒的。

於是,省領導跟市領導說,“你們不要再把爛頭企業給趙林中了”。不過,我是感覺自己還能繼續兼併下去。我的想法是,國有企業的體制是要改的,關鍵是在兼併、在轉彎的過程中,我們黨、我們的政府如何處理好一點,這裡面關鍵是如何處理好國有企業職工也就是這個“人”的問題。“傷害國有企業職工,就等於傷害我們黨自己”。在公有制為主的歷史背景下,國有企業是共和國的大兒子,這些職工是做過貢獻的,他們把青春都獻給共和國了。那麼在改革的時候,必須要承認這段歷史,不能簡單地打發,否則只有我們自己聽職工怎麼發牢騷。所以我在改革過程中採取“緩轉彎,軟著陸”是基於這樣的思想基礎的,也就是改革是一定要改的,但是不要急轉彎,不要硬著陸,儘可能處理得好一些。

從1992年到2003年,我們兼併了很多企業,企業職工人數已經到了10000人了。

兼併了這麼多廠,並非所有廠在我手裡都扭虧為盈了。有些廠到現在都沒有盈利,只能說比原來好了一些。有一句話是媒體總結出來的:同是這樣一個廠,同是這樣一批人,同是這麼些設備,同是這麼些產品,卻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有些變化大的廠自己都不相信,也都在進行自我總結。我認為就是機制、觀念不同了。

我們富潤上市時,整個諸暨沒有人相信。一是我們是縣級的企業,上市很少;二是我們廠子規模不咋樣。趙林中的破廠要上市,那時被諸暨人當笑話講。

1996年,諸暨有個交警大隊的隊長說,要是富潤上市了,我就繞著諸暨縣城爬一圈。但一年後我們真的上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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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7年6月4日浙江富潤股票上市

富潤上市後,幹部職工歡欣鼓舞。很快,富潤募集到了7000萬元,那時早啊,這筆錢實在很嚇人。很多富潤人也被嚇住了,覺得這麼大筆錢過來了,大家都要分點錢了。很多下面的廠長打來報告要錢,就連我的司機也開始叫喚著要換輛奔馳車了。

面對這樣的現狀,我只有一個感觸:這個上市公司比國有企業更難搞,國有企業的錢是國家的,上市公司是透明的,是股東的。我說這個思想不轉過來,這個企業以後要壞的。結果,企業上市後,我慶祝大會不開,反而開了一個“反驕破滿”大會。

當初企業裡有五六輛車,好是不好的,但是用車矛盾也很多,修車用車都有黑洞。於是我在大會上宣佈:今天起所有廠裡的車都拍賣掉,駕駛員另外安排工作。包括我在內,出差時路近的就騎車,時間急的就叫車,路遠的就乘飛機,也可以乘火車。什麼奔馳車,我連皇冠車都賣掉。直到現在,我們企業沒有一輛公車,我現在開的是輛豐田車,40多萬元,是市裡獎勵的。驕滿的思想被制止了。

這一大筆錢進來了,怎麼用?下面的車間都以“車間要發展”的名義向我要錢買設備等。雖然錢多了,但是錢還是國家的,問我要錢等於向國家要錢。給吧又怕浪費,不給又怕打壓車間的發展積極性,於是我想出一個辦法:搞“模擬股份制”

我把車間模擬成一個股份公司,國有資產佔一部分股份,車間主任等骨幹拿出一部分錢,我也拿出一部分錢,然後去買新的設備,但是管理還是主任管。打個比方,比如車間要買600萬元設備,企業拿出300萬元,管理設備的骨幹要拿出300萬元,車間主任管得好,我們就定個比例來分紅。車間主任必須出錢,不然不拿國家的錢當錢看的,不是說車間主任人不好,而是我們認為需要一個好的制度來保障企業的順利發展,這樣也搞了幾年。

那時還沒有談上改制,是我們內部偷偷改的,現在主任都實實在在有了受法律保護的股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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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諸暨城西工業新城的富潤大廈

規範公開原則平穩推進改制

上世紀90年代開始,我們確立了“軟著陸,緩轉彎”的國有企業改制指導思想。一切從實際出發,怎麼有利於企業的穩定發展,怎麼有利於解放生產力就怎麼做。

2006年諸暨市政府實施舊城改造,涉及到集團絕大部分商業企業,我們提出“結合舊城拆遷改造實施商業企業改制方案”,於2007年8月完成了商業企業的“三徹底”企業改制;2010年政府把我們的化肥廠區拆遷、絹紡廠區整體搬遷列為重點工作,我們向市政府提出了結合拆遷安置整體推進集團改制的建設,最後由產權持有單位市國有資產監督管理委員會制訂了《富潤控股集團有限公司改制方案》,直至2011年12月22日完成集團改制。

產權制度改革是改革的深水處,“自改自”更要把握好。因為規範、公開、公平,改制工作心順、氣正,獲得絕大部分職工的擁護、支持,

我們不但順利平穩地推進了改制,而且改制始終經得起歷史的檢驗。雖然改制成國有資本參股企業了,但我們黨委始終堅定“不管牌子怎麼換,體制怎麼改,機制怎麼變,黨組織的戰鬥力不能削弱,依靠職工辦企業和辦好企業讓職工有個依靠的思想不能變。”

「口述歷史」瀕臨破產的小廠被他做上市了,當時整個諸暨沒人信

圖為浙江富潤大廈

實踐發展永無止境,解放思想永無止境,改革開放永無止境。

改革開放40年的偉大曆程,既是不斷解放和發展社會生產力的過程,又是不斷解放思想、實事求是、與時俱進的過程。

回首富潤的改革發展歷程,通過解放思想,深化改革,這個地方實體制造業小企業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獲得了一定的發展。

“不但要開放,而且要放開”。新的形勢下,我們需要不斷學習,不斷解放思想,在黨的十九大精神和習近平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的指引下,堅持“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兩手抓,傳統產業和新興產業兩手抓,實業經營和資本經營兩手抓”,做永久本分和諧的企業。

改革開放是好的。這麼多年下來了,讚歌是要唱的,但是調子不要唱得太高。經驗要總結,教訓也不是沒有,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

轉載須註明:本文原題為《我是社會大學畢業生》,作者中新社柴燕菲、江耘、趙曄嬌,選自中國新聞社浙江分社編撰的《浙江改革開放三十年口述歷史》一書,微信首發於中新浙裡ID:ZJXWZZC。______獲授權轉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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