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文學在線》馬燕飛:桂花之死(小說)

《當代文學在線》馬燕飛:桂花之死(小說)

桂花之死

馬燕飛

桂花,從小山嘎嘎里長大。二十歲出頭,粗眉大眼,大高身板,高嗓門,性子潑辣。正是莊稼人心裡最佳媳婦人選。1970年春,經人說媒,就從秦嶺深處嫁到渭河平原的白馬村。如同路邊的蒲公英白茫茫的種子,漂落到此,一落就地紮下了根。桂花的丈夫張剛,頭腦活泛,能說會道,但好逸惡勞。婚初,夫妻倆感情融洽。婚後不久,張剛常年在外遊蕩。

白馬村,地處秦嶺山腳下,山青水秀,綠樹掩映。小溪蜿蜒過村,小橋流水人家。淳樸民風代代相襲。八十年初,村裡有人嘗試做蠟燭加工、鋁箔加工,漸漸出名。到九十年代初,白馬村從事種植、養殖、建築、運輸的人越來越多。1995年,桂花能年養雞兩百多隻,養豬五、六頭,一年下來,收入兩萬多塊錢。小虎19歲出頭,一米七八的個頭,勤懇乖巧,聰明上進。 跟著伯父張順、張龍跑運輸,五年後的2000年就自己買了手扶拖拉機,常年向幾個建築工地送河沙。雖說辛苦,但是好在收入不錯。四、五年下來,家裡竟積攢了十多萬塊錢。這二人之家的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2000年底,剛剛走上致富路的桂花,時不時的買回新衣,開始著意裝扮自己。說話帶勁,腳底生風,整天高興得合不攏嘴。不久,紅磚、水泥、鋼筋陸續預購到位,碼放家門口,只等年關一過,就破土動工,蓋新房了,桂花尋思要給小虎娶媳婦了,說親的人好幾波,桂花沒有鬆口,就等著蓋完新樓房再說。出山溝、蓋新樓,樓上樓下,點燈電話,可是桂花的兩大夢想。依靠勤勞的雙手,桂花一步一步地揚起理想生活的風帆,眼看著,理想要實現了。平日裡,盛折一簇淡淡清香的桂花,採摘一撮潔白如雲的梔子花,放在櫃蓋的花瓶裡,也算為苦寂的生活增添一抹生機和盼頭。

天有不測風雲。誰能想到,桂花的丈夫——張剛,流浪24年後,隨外地打工仔年底春季返鄉,也跟著回家了。

張剛在家排行老三,兩個哥哥張順、張龍都是誠實本分的莊稼人。幾年時間,靠著手扶拖拉機跑運輸,家境漸豐。父母自小溺愛張剛,整日裡遊手好閒,好吃懶做。父母在世時,操持著蓋了新房,娶了媳婦。婚後,就分家另過。分家後,張剛賭錢成癮,常年偷雞摸狗。父母因此氣鬱傷身,先後病故。張剛曾三次被判刑入獄。本次是第三次坐牢,刑滿釋放回家。

蹲監獄十年出來,恢復自由。52歲的張剛回家途中,高興得如中皇榜,離家24年,沒想到自由的呼吸和自由的空氣如此之好。

“花,趕緊給我弄點吃的,餓死我了。”一進家門,張綱就要吃的。

桂花還在驚愕中,要不要接待他,心裡還忐忑不安中。她心想:這狗日的,離家二十四年,拋家棄子,還是那副德行。一見到他,桂花的氣就不打一處來。

“誰是你的花,告訴你:法院判決離婚都十多年了。餓了,自己做飯去。”桂花怒道。

“就是離婚了,這也是老子的家。房子是我父母給我蓋的,滾的只能是你。你最好還是識相點!只要你在這個家裡,你就是老子的女人。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面。咋地!你不服?”說著,張剛樸向桂花。

兩人撕扯在一起。張剛幾拳下去,桂花敗下陣來,已經鼻青面腫。

張綱接著舉起凳子開始砸傢俱,之後,翻箱倒櫃。桂花知道,他在找錢。對於嗜賭如命的人來說,錢才是他的命。

“嘿嘿!我就說麼!天無絕人之路!”

找到了錢的張綱,眼前一亮,一溜煙出村賭博去了。

北方的隆冬,天黑的格外早。隨著夜幕悄悄降臨,炊煙緩緩升起。桂花的兒子小虎開著手扶車,嘟嘟嘟開車進入自家的院落。

小虎一見被砸爛的傢俱,媽媽淚眼婆娑,端坐在炕頭。

“媽,咋了?”小虎驚問到。

“你爸回來了!”

“這個害人精啊!”桂花一臉委屈道。正說著話,就已淚如泉湧。

小虎咋聽,一臉茫然。無奈道“咋會這樣啊?”

小虎安慰了媽幾句話,交談了一陣,整理好傢俱,沒多想,就回房休息去了。

第二天深夜,夜深人靜。伴隨著幾聲狗叫,咚!咚!咚!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響起。桂花母子二人,從睡夢中被驚醒。

“想凍死我啊?開個門都慢騰騰的!”

“他媽的,老子手氣真撇!哼!我還就不信邪,每次都會輸?老子有機會一定得翻本!”張剛說道。

“有錢也沒人借給你! 就你那熊樣,就一個敗家子!要錢,自己不會去掙?什麼男人?簡直就是魔鬼!”桂花憤憤道。

“老子,就是狼糞!不肥田,還要燒麥根呢!這輩子就要禍害你!咋地?”

“別人家,先人墳上冒青煙咧!你的先人虧人虧的多了,人老幾輩,才生你這孽種!看著吧!老天爺總有一天收你的命!”

“敢罵我?咒我死?敢罵我先人?活膩了,看老子不揍死你!”

張剛舉起拳頭,在桂花身上雨點般地砸了起來。剛抓起頭髮,還要繼續扭打時,突然聽到一聲怒吼,聲如洪鐘。

“放開我媽!”

“欺負女人,算啥本事。有本事,朝我來!”

小虎緊握雙拳,怒不可遏!張剛從小缺乏父愛,膽小怕事,為人平和,不習慣大聲說話。見人面總是低著頭。媽媽含辛茹苦養大他,點點滴滴都看在眼裡,記在心頭。媽媽才是他一生最敬重的人。由於樂於助人,勤勞潑辣,也贏得了村裡人一致好評。沒有人敢欺負她,更別說毆打了。

張綱回頭一看,愕然:兒子長這麼高了!人高馬大,整整比自己高出一頭。心裡雖怯,卻還是撲了過去,重重地打了兩耳光,小虎想還手,被桂花死死地檔在二人中間……

接著,張剛反倒氣壯起來。開始強行將母子二人往外趕,認為這是自己的家,不是其桂花母子二人的家,直到搜到錢,出了村,家裡回覆了平靜。

第二天,天麻麻亮。媽媽早早起床,煮好早飯,在飯座旁等候小虎起床吃飯。小虎起床,兩眼忪惺。試探著問媽媽:“媽!該咋辦?”二人顯然晚上都沒有睡好覺。木訥地端坐飯桌前,一臉惆悵,愁雲滿面。

“賭博害人!不如綁了他,送派出所!”桂花說到。小虎點頭,表示同意。打也打不得,勸也勸不住。報官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張剛回來的第四天,凌晨一點多,村裡黑漆漆一片。數九天,寒風簌簌,萬籟俱寂。踏雪而歸的張剛,敲開院門,喜滋滋地回家。估摸著是贏了錢,帶了幾分醉意。他得意中顯然沒有發現,等待他的是什麼?做夢也沒想到,這是他活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刻。

進院子沒走幾步,潛伏在豬圈暗處的小虎,一躍而起!

張剛“啊”地一聲,應聲倒地。

桂花起身堵嘴,並試圖用繩子捆綁。

三人頓時,扭作一團。小虎怎麼也弄不住張剛。母子根本綁不住張剛,桂花母子二人明顯不是張綱的對手。

“媽!我弄不住了,咋辦?”小虎驚慌,顯然不忍出重拳。

“你們翻天了,活膩了!敢收拾老子!”張綱說著狠話,也不

願痛擊小虎要命之處,自己畢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


這時,桂花突然想起:家裡還有一把瓦刀。泥水匠砌牆用的瓦刀,日常給豬拌食,就在豬圈門口放著。桂花迅速起身,拿來瓦刀。抬手砍向張剛。

瓦刀砍向穿著棉衣的張剛,如隔靴搔癢。桂花的心裡著急,心想只有一個想法:絕不能讓兒子吃虧,兒子是她所有的希望所在。他絕對不能有個長短,兒子活不了,自己不能獨存活。想到這裡,桂花便更加瘋狂地砍了起來,黑夜中,看不清楚砍的部位,也許是瓦刀砍在頭上起到了作用,張綱的抵抗慢慢減弱。小虎也覺得確實累了,便起身,在一旁石墩上坐著歇口氣。

這時,桂花忘記了繩綁張剛,忘記了天亮了,送人去公安局。忘記了殺人犯法。而是心裡極度恐懼,越來越擔心這個惡魔得手,一定會殺死她母子。從來沒有過的勇敢和豪情:這次不能給他有反手的機會!想起二十多年來受的苦,遭的罪,她咬緊牙,將所有的痛恨、委屈和壓抑一齊迸發出來,使盡全力輪起瓦刀,瘋砍。不知砍了多少刀?也不知道看了多長時間?一直砍刀到手軟,癱臥在地上,嗚嗚地嚶嚶啼哭起來,淚流滿面……

白馬村,地理環境優美,但砂石地多。人多地瘠,地力養活不了全村人的命。六、七十年代,每年開春青黃不接的時候,全村不少的人,成群結隊,沿門乞討。要飯渡饑荒,一致延續到分田到戶,才解決了口糧和溫飽。桂花1970年春結婚,1971年秋女兒眼看著要出生了,張剛偷偷賣光了家裡所剩無幾的糧食,離家出走。1975年秋回家,發誓不再去偷雞摸狗,保證安心過日子。桂花選擇相信了他。半年後,桂花再次懷孕,誰會想到,當快臨盆的節骨眼上,張剛再次賣光所有的糧食,捲款而逃。1976年夏,小虎就這樣降生了。在那些飢餓、痛苦的年代,一家三口渡日該有多麼艱難。多虧鄉親們,尤其是小虎的二位伯父無私接濟,送錢送糧,才算生存下來。

1986年10月,農村已經包產到戶,正值秋收大忙,十五歲的女兒小麗初中還沒畢業就棄學回家,想幫襯著媽媽忙自留地裡搬包穀。弟弟小虎九歲,村小學上三年級,放忙假了也一起下田幫忙。

屋漏偏逢連夜雨。十月中旬的一天,夜幕降臨,桂花四處找不到女兒小麗。傷心欲絕的桂花五年後才聽到風聲:女兒小麗可能被人販子販賣了到山東。天大地大,無處尋覓。1986年底,桂花下狠心,起訴法院,法院缺席審理,判決與張剛離了婚……

原本是教訓張剛,沒有想到殺死人了。小虎也根本沒有想到,母親用瓦刀砍人,能使那麼大的勁!他雖然同情媽媽,但砍殺張剛,死的那麼慘,他始終無法理解,也無法釋懷。

趁著夜色,在媽媽的幫助下,小虎連夜將張綱的屍體扔進村外的一口枯井裡。

小虎,從小懂事孝順。每年都要給伯父張順、張龍磕頭拜年。這些年來,伯父看著小虎長大,對小虎家生活接濟、田地耕種,關心得無微不至。小虎對兩位伯伯也感情甚厚。

“小虎!過年了,咋沒見你爸吶!不論咋說,過年全家人也該聚聚!”

“伯伯!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大概又去賭了吧!”小虎搪塞道。

懂事的小虎心裡明白:紙裡包不住火!殺人的事一定會暴露!心裡極度恐慌,夜夜失眠。

本來就擔心怕事的他,甚至想到:兩個伯父絕對不會放過他。政府的人,也不會放過他。這次必死無疑!

痛苦折磨著他,頭疼欲裂,一時無法解脫。

痛苦折磨了整整三天。初三,深夜,小虎流著淚,拿著香燭,擺放在爺爺奶奶的墳頭,長跪不起。

一個小時後,戰戰巍巍地抄起菜刀,猛地抹向脖子……。

菜刀不鋒利,創口不深,墳頭地上到處是掙扎的血跡和磨蹭的痕跡……

初四,下午,派出所便來人,抓走了正在串親戚剛回家的桂花。桂花知道可能殺人事發,心裡不覺得害怕。兒子昨晚和白天沒見人,心裡就一直髮虛。但一橫心,能除害,也沒有什麼後悔的。就想也沒想上了公安局的囚車。

一到派出所,不失凜然之氣,就痛快地交代母子二人殺人經過。警察到枯井裡找到屍體,勘查了兩個作案現場,收集了物證。當日案破,當日桂花被拘禁。

兒子小虎之死,公安局顯然沒有告訴她。知道親情仇殺,雖然少見,但如此母子連手殺夫殺父,卻極為少見。案情知曉後,公安局預審人員也是一片唏噓之心,同情之心。尤其惋惜桂花一生的坎坷。

十五天後,桂花幾經證實,終於斷定:兒子在祖墳上自殺身亡,是真的……。

桂花無法接受這一人間慘劇。呼天嗆地,悔恨的淚水一直在默默地奔流。相依為命二十四年,失去小虎,桂花的精神支柱被徹底瓦解。歷歷往事,不堪回首!心想:終會是自己失手,殺死張剛,也是自己間接謀殺了兒子!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

五天後,形容枯蒿的她,選擇在陰間與兒子共守,她一刻也不能離開兒子小虎,他們生命是一體的。晚上,看守所裡,儘管有其他人犯看管。桂花還是趁著看管人員不注意。悄悄撕開被褥,戳成繩索。趁人熟睡之際,在床頭自縊身亡……

不到一月,村頭墳場,增加三座新墳。小虎的兩位伯父含淚領人將三弟張剛一家三口人葬在了一起……

1986年底,桂花的女兒小麗,最終在被拐賣在山東菏澤一個偏僻貧窮的山村裡。二十四年來,受盡折磨,幾番被拐賣,備受屈辱。最終被賣給殘障痴呆人為妻,被人看管而苟活20年。24年來,殘障丈夫去世,公婆相繼去世。她獨自撐起整個山東的家。2008年兒子上了大學,2012年兒子爭氣也考上了研究生。2014年為找人販子算賬,小麗安頓好家,私下買了車票,悄悄潛回家。這是流浪28年後首次回家。

2014年春,43歲的小麗一走進村口,發現村裡人用異樣的眼神看著她,她心就發毛。當發現父母及弟弟三人均已十四年前不在人世。不勝悲憤,一時受驚,跌倒在地。醒來後,神志不清,不吃不喝,瘋瘋癲癲,流落街頭。一年多後的冬天,慘死在野外風雪交加的深夜……

拐賣小麗的人販子,為鄰村小麗的遠房表哥趙二。小麗一家四口的悲慘命運,深深刺痛了趙二。雖沒人告發,僥倖逃過法律制裁,但日夜受到良心的譴責。小麗死後,趙二每月上墳祭奠,懇求寬恕。2014年秋,56歲的趙二被查出患癌晚期,受盡了病痛折磨,一雙絕望而無奈的眼睛,深陷眼窩之中。遇見死神召喚,趙二反而心裡無比坦然。迷迷糊糊中,永遠閉上了雙眼……

三年後,2018年10月,桂花的外孫,小麗的兒子——袁景博,英俊瀟灑,已經出落得一表人才。在其殘障家庭其他親人的集體幫扶下,清華大學博士生畢業,在上海工作。上墳祭奠媽媽及外婆一家三口人,尤其是視自己為命根子的媽媽……

袁景博,深情緩緩,痛不欲生。兩行清淚,一瓶白酒……

桂花死了,桂花墳頭的草長的一人高了。桂花墳旁的河水,依舊默默緩緩地流向遠方。


《當代文學在線》馬燕飛:桂花之死(小說)


作者簡介:馬燕飛,陝西戶縣人,二月文學社會員,《望月文學》、《大西北詩人》簽約作家,《二月文學》編輯。重慶市渝北區作協作家,中國法學會會員。國內30多種報刊、媒體發表散文、小說、詩作一百餘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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