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西區的一棟法國公寓式住宅內，蝸居著今年已經91歲高齡的翻譯家吳鈞陶。吳老一生被病痛折磨，面對種種人生逆境，他卻始終不放棄自己的文學理想。1978年，吳鈞陶工作的上海文藝出版社外國文學編輯室改為上海譯文出版社，大批翻譯編輯人才匯聚一堂，吳鈞陶在擔任歐美文學組編輯工作之餘，又燃起了對英譯古詩的熱情，不僅出版了自己的英譯杜甫詩，更為孫瑜、孫大雨等人的翻譯作品出版努力奔走。
點擊文末左下角“閱讀原文”觀看吳鈞陶專訪（下）
曹可凡：我聽說對您的古典詩詞翻譯，有很多前輩都非常關心，比如您在傳記裡頭提到兒童文學家陳伯吹先生和葉君健先生對您的翻譯就非常關心，是這樣嗎？
吳鈞陶：對。陳伯吹是搞兒童文學的，他後來到譯文出版社來了，就做了我的同事。我翻譯魯迅，然後就是翻譯杜甫，杜甫翻了能不能出版，我就毫無把握。我和陳伯吹在一個總編室，我就請他看看，指教。那時候陳伯吹說我要到北京去，你的東西，我拿給葉君健看看吧。葉君健的《安徒生童話》是我做的責任編輯。葉君健看了，當時很欣賞，他就寫了信鼓勵我。剛剛改革開放，香港的商務印書館到葉君健那兒去組稿，葉君健就把我的稿子推薦給他們，這樣我的杜甫詩就在香港出版，我也想不到能夠得到人家的讚賞，更想不到能夠得到這麼一個大出版社的接受，更想不到出得很漂亮，有好多插圖在裡面。
曹可凡：其實中國古典詩詞的翻譯有很多的前輩都曾經做過努力和嘗試，比如說電影導演孫瑜，當時他對您非常信任，是吧？
吳鈞陶：他在美國沒事幹，就翻譯了李白，沒有翻完，翻了幾十首。結果孫瑜找到我，他很客氣，他叫我給他講，我說這怎麼敢當，你是美國留學的，我是一個初中生，差距太遠了，我不敢當，但是我可以把你介紹到商務印書館。孫瑜就出了李白詩，他的作品英文大概就這一本，蠻厚的，好像有兩百首。
曹可凡：除此之外，我聽說孫大雨先生翻譯的作品也是經過你的努力，最後能夠付梓出版，這個期間經歷了很多的艱辛，是吧？
吳鈞陶：孫大雨，我聽他的學生講，他的數學非常好。
曹可凡：真的？
吳鈞陶：總是考100分，在國內是這樣，到美國開頭也是學數學，後來他愛上文學，他就轉到英文系，英國文學系。他把屈原翻出來了，屈原全部翻出來，他還翻譯了其他的詩歌。但是他脾氣很特別，一般他都不睬的。
曹可凡：他比較孤傲。
吳鈞陶：商務印書館成立90週年，要出一本《唐詩三百首》的英譯，編輯找到我，叫我組稿。我就去找了孫大雨，孫大雨不肯拿出來，《唐詩三百首》裡面也有詩他也譯過，他說現在什麼稿費，簡直是不行，不拿出來。
曹可凡：他嫌稿費太少了是嗎？
吳鈞陶：太少了。我記得他還講了，這是奴隸勞動。就擱下來了，後來我覺得這樣太可惜了，你翻得這麼辛苦，翻得這麼好，他的英文是一流，他（翻譯）古詩也是非常講格律，中文新詩裡面講十四行詩就是他提出來的。我想他的東西應該出版。我就寫了“絲將盡，淚欲幹”，“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詩快做完了，淚要乾了，他的作品沒有出來。《新民晚報》登出來，這個時候大家也蠻轟動的。我就為他呼籲，沒有出版社接受了，因為這是很冷門的書，銷不掉。孫大雨那個時候也快90了，我說“絲將盡，淚欲幹”，快點生前把它出出來。結果是深圳一個什麼企業家，他拿出五萬元錢，那時候五萬元錢蠻多了，他拿五萬元錢給了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接受了。
曹可凡：功德無量，我說你功德無量。
吳鈞陶：總算我做了這麼一件好事。
在長年的翻譯與編輯工作中，好客的吳鈞陶結交了不少圈中好友，經常在家中組織聚會。他為俄語翻譯家草嬰、王智量、德語法語詩翻譯家錢春綺、英語詩翻譯家屠岸寫過個人傳記，也與莎士比亞專家方平、普希金專家馮春等著名翻譯家結下了深厚的友誼。
曹可凡：您能不能用最簡潔的語言來評點一下這幾位翻譯家，他們的為人、他們的翻譯？我們先來說許淵衝吧。
吳鈞陶：許淵衝那時候在解放軍外語學院教書。他說聽說你們在香港出了書，你是不是把我也介紹過去，他來找我的時候穿著軍裝。
曹可凡：他那時候穿軍裝？
吳鈞陶：外語學院是軍事外語學院，那我就把他介紹過去了。
曹可凡：你覺得許淵衝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和許老接觸，我覺得他也是一個比較孤傲不羈的這麼一個性格，他一直說《約翰·克里斯朵夫》，他翻得比傅雷好。我說我覺得傅雷翻得好，他說那是你不懂法文的原因。
吳鈞陶：報紙上說他是“譯界狂人”，翻譯界的狂人。他的性格，我實在受不了，我和他完全相反。可能我的經歷關係，我是個小人物，要謙虛，本來沒有什麼本事。他是完全兩樣，他是天下第一。
曹可凡：老子天下第一。
吳鈞陶：他的名片上，你看到嗎？翻譯英法唯一人，英文法文都翻成詩歌，在國內只有他，他是印在名片上的。已經出版了書，出版了多少，一百本還是多少本。他是非常狂。
曹可凡：您覺得他的古詩詞翻譯翻得怎麼樣？
吳鈞陶：古詩，他是非常地快。商務印書館叫我搞《唐詩三百首》，組織一些譯者，我首先就請許淵衝。我譯得很慢很慢，他一下子都譯了好多了，他三百首恨不得一個人翻。所以他的東西，很多太匆忙了，不夠仔細，不夠精雕細琢。他的名字很衝，一股衝勁，他要走到第一，甚至想得到諾貝爾獎金。
曹可凡：方平的個性應該和你比較接近吧？
吳鈞陶：他和我是同事。
曹可凡：也是一個循循長者，我那時候到他家裡，經常聽他講古典音樂。
吳鈞陶：古典音樂，他也是很了不起的。他出了一套《莎士比亞全集》，因為莎士比亞很多是詩歌，是比較難翻的，裡面吸收了一些其他譯者，一整套《莎士比亞全集》出來了。他原來是銀行的職員，和王辛笛“九葉派”都是蠻熟悉的。
曹可凡：我們再說說王智量，王智量其實和你一樣也是從小生病。
吳鈞陶：他是北大畢業的，後來進了文學研究所。他這個人是非常直爽、非常熱情，他幾次開會都要我去參加，因為我的身體不好，我就沒有參加。他就是要想讓我出出名，所以他有什麼機會，就要我一道去，因為我們是難兄難弟，我和他是難兄難弟。
曹可凡：我們再說說屠岸先生，我印象當中前幾年來上海參加書展的時候，專門還來看過您是吧？
吳鈞陶：他每次來，都到我這兒來，因為我和他有許多同好，一個是寫詩歌，寫詩寫十四行，他也喜歡寫十四行，他專門出了一本十四行詩。我的第一本書叫作《剪影》，我就寄給他，請他指教。興趣愛好很談得來。他這個人非常嚴肅，很謹慎，但是也是很熱心。因為他從前也吃過苦，可能因為這些打擊，使他的性格很穩重，不苟言笑。所以他這個人是非常正直，非常正派的人。
1988年，吳鈞陶從出版社光榮退休，開始了自由的創作和翻譯生涯。他應邀主編了《馬克·吐溫十九卷集》，獲得第十四屆中國圖書獎。他翻譯的《愛麗絲奇境漫遊記》與其姐妹篇《愛麗絲鏡中奇遇記》，沒有刪減任何難翻的詩句、對話或雙關、俏皮之處，最大程度地還原了作品的原貌。作為一名一生熱愛文學的翻譯家，晚年的他仍然在盡己所能地努力創作。
曹可凡：您在選擇外國作品翻譯的時候，有一些什麼樣自己的原則？哪些作家、哪些作品會引起你來做翻譯的那種衝動？
吳鈞陶：我就喜歡搞點英國文學，最喜歡搞的就是狄更斯。狄更斯，我翻了他的《聖誕頌歌》以後，我就想還翻譯其他的東西，但是沒有機會了，當中斷了好多時候。進平明出版社以後出了一些，退休以後出了一些，狄更斯的東西其實很難譯的。
曹可凡：為什麼您對狄更斯的作品情有獨鍾？
吳鈞陶：他的東西能夠打動人，很感動，他也是從小沒有進什麼大學，沒有進過正規的學校。他很多作品裡面都是寫的兒童，《霧都孤兒》這些，從小吃苦的經歷，我覺得很感動我，我喜歡他。但是我只譯過他兩篇，一個是《聖誕頌歌》，一個叫《爐邊蟋蟀》，後來也沒有機會譯了。後來江西出版社組稿，叫我搞狄更斯的《聖誕故事集》，一共有五篇，五個中篇，《爐邊蟋蟀》才拿去。
曹可凡：許淵衝先生說他現在每天還譯個這麼兩三頁的莎士比亞，你現在還有精力翻嗎？
吳鈞陶：沒有精力了，有時候寫寫小文章。
曹可凡：所以你覺得自己長壽的原因是什麼？
吳鈞陶：和性格有點關係，我從小性格大概就不是很急躁的，生了病以後就把所有的稜角都磨掉了。
曹可凡：你後來寫了一篇《藥渣》的長文，回憶當時生病的那個階段。
（《藥渣》原文）
我的病哪時能結束呢？這有血有汗的暑天使人焦灼的噩夢哪時結束呢？帶著久遠的負荷、從久遠的時候起，重重關山，重重艱辛路，越過，捱受過，一回頭猶能看見灰暗、深厚的風塵裡我的創傷。
現在年紀大了，回過頭來再看這個作品，有些什麼感想？
吳鈞陶：我是把它當作遺作來寫的，因為在床上睡了好幾年，也好不了了。因為我的病那麼重，我的父母到處找，一個找醫生，一個找算命的，他們就說給他吃吃吧，意思就是活不了了。我也不知道還能活不能活，就把這一段痛苦的經歷寫下來吧。一方面我想我寫下來，可以給同樣生病的人，可以給他們一些安慰，一些經驗教訓。寫了兩年多，大概十萬字左右，一直沒有發表。這樣的經歷，恐怕出版社也不會要的，就藏在箱子裡面，一直壓了幾十年。後來也是我的朋友幫我出版了，自費出版。
曹可凡：所以給自己留下一個印跡，是吧？
吳鈞陶：一個印跡，總算我在世界上活過了。
吳鈞陶一生經歷坎坷，令人唏噓。但有幸的是夫人楊昭華始終不離不棄，兩人相守一生。在我們的採訪即將結束時，吳老要求為逝去的愛人唱一首歌，紀念他們相濡以沫的愛情。
吳鈞陶：我的愛人就一直跟著我，她86歲過世。我這樣的身體，能夠和她結婚，也是我的運氣。
END
↙↙點擊“閱讀原文”觀看視頻全集（下）
閱讀更多 可凡傾聽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