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舒吉:人間不值得

一個對手無寸鐵的撰稿人,在本國領事館被法醫一邊聽音樂,一邊肢解。這樣的劇情,本屬電影,卻發生在現實之中。

主角是撰稿人卡舒吉;

反派是15名安全人員、法醫;

配角是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美國總統特朗普、卡舒吉未婚妻;

高潮是法醫戴著耳機拿著骨鋸切人,時長7分鐘;

反派大BOSS呢?還沒有站出來。

今天,土耳其發佈了證據,在位於沙特領事館官邸附近一口井內找到卡舒吉的部分屍體。前幾天,“15人行動小隊”成員、前沙特皇家空軍中尉博斯塔尼,在沙特首都一場“可疑車禍”中喪生。

卡舒吉:人間不值得

土耳其方面整理的15個嫌疑人

這部闖進現實世界的“電影”,還沒有演完。

過去十天,我若即若離地從朋友圈看著這些,但一直不敢細看。我寧願相信,這僅僅是一部電影,而我可以選擇不買票入場。

新聞天天刷屏,令人不寒而慄。如果我認識卡舒吉,我會對他說:人間不值得。

十幾年前,我去採訪一個礦難事件。那是一座深山,我趕到山腳的時候,已經入夜,月亮白晃晃地照著,天稍稍有點涼。因為礦車長期碾壓又失於維修,路上各種大坑,汽車上不了山。我在山腳村裡找了一位開摩托的人,載我連夜上山。

就著月光,摩托車一路閃著各個大坑,突突而上。到了半山,摩托車壞了,我們停下來。等修車的間隙,我站在路邊,默默地望著遠處深黑的、靜謐的大山,心裡滿是興奮,那是一種強烈的預感:就這山裡,有一個故事的寶藏,我就快摸到了。

後來徒步了一陣,來到礦區。我找到了線索,現在我已經記不起怎樣找到實證,但幸運地落實了礦老闆隱瞞死難礦工的基本事實,逐個核查了死者名單,一個個登記下來。當時,煤價高企,死了這麼多人,如果曝光出去,上級必然要求停產,每天損失鉅萬,所以,面對礦難,當時的一些礦老闆,每每有隱瞞的衝動,而地方監管人員也每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緊緊抓著採訪本,就像抓住一袋鑽石。

終於被礦上“安保人員”發現了,“你到這裡來幹嘛”,他們把我拽上一輛帕傑羅,送我下山。車上前後座都是體壯腰圓的“社會人”。

路上坑多,車很跳,我不說話,大家也都不說話,那時已經過了凌晨,山還是那座山,周圍的靜謐則更靜謐了,周圍只有汽車的聲音。

這時,我已經沒有了上山的興奮感,心裡滿是恐懼:如果這幫人把我扔到某個坑裡呢?這裡辦任何事,都沒人看到。報社知道我來這出差了,但是,誰說不能“出個車禍”呢?

我曾聽過一個故事:有一個老人,被社會人抓回老家,半夜送到一個山上,先埋到坑裡埋一半,再拽出來,脫光衣服,扔在山頂,自己開車走了。當時是冬天,這個人,年紀太大,凍死了。抓他的人說,本來只是想嚇嚇他……

不過我還是幸運,車把我送到了縣城,放下了。

這是個縣級市,深夜還有少量出租車。下車後,我上了一個出租車,然後滿城跑,連續換了四輛車,其中包括三輪車,確信很難被跟蹤後,住進了賓館。

我並沒有用我自己的身份證登記。但是,七八點的時候,當時我剛剛躺下來,房間裡座機響了:“黃記者您好,我們一起吃個早餐吧。”

這個電話,真是把我嚇得夠嗆。

十幾年過去了,一些細節已經不清晰,但那種一切都在別人掌控之中的感覺,還在。

這是一件事。另一件事,也是十幾年前了。當時,為了尋找一具被某警察槍殺的農民工的屍體,我在某大城市殯儀館待了一個星期。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我找到了,或者說,是等到了,並用一個假冒身份,進了屍檢房。我對著屍體,身前身後,核實了身上的彈孔數量和位置,場面不可描述少兒不宜,但證實了我採訪到的目擊證詞。這個事實才是真相,與之前公佈的報道並不相同。

但是,剛剛核實完,我就被發現了,“你是幹什麼的!”我用了一個小技巧離開了現場,躲到一個匿名住處,拆掉手機,打開電腦嘩嘩嘩地寫了稿件發給報社,確定頭版頭條發出後,直奔汽車站,乘坐清晨第一輛大巴,離開了那個城市,回家。

回到報社的時候才打開手機,據說當時警方一個晚上滿城在各大報社找我而未得。不過,我已經完成了工作。

這個過程,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兩個場景。一是在殯儀館檢驗屍體,一個很普通的人,並沒有什麼罪過,但是就躺在了那裡。所以,今天我看到卡舒吉被法醫肢解的故事,第一個跳出來的畫面,就是那個場景。二是乘坐大巴回家的場景,車不快,但風雨欲來,後來有部電影《血迷宮1974》,開頭在公路上開車的鏡頭,氛圍挺像,我覺得導演用了心。

以上這樣的故事,我親歷的還有不少。剛開始是靠祖先庇佑,後來也積累了一些經驗,都安然度過。

最近,我也比較活躍。比如,從《山東疾控,別跑》開始,我追著山東疾控中心,連續寫了十幾篇文章,最後,山東對疫苗責任鏈上人員進行嚴肅處理,疾控中心主任被正式調查,免疫所宋所長自殺。然後我追著“甲醛房”,又連續寫了幾十篇故事。

以至於我的一些朋友對我擔心了起來。下午,有位在國外的老同事,給我發來了一篇譚嗣同的文章,是騰訊《大家》發的,她說:“我很擔心你唉,悶聲發財不好麼?他們對你下手怎麼辦?” 早前,9月26日,和另一位朋友有這樣一個對話:“要不你給我一個賬號吧,看你這麼每天精神抖擻的,萬一出了問題,我能從乾淨的工資裡,每月拿出300元。”

卡舒吉:人間不值得

放在以前,我當然知道這種擔憂是多餘的。但沙特這個故事,確實讓我有點不寒而慄。它提醒我的是:電影不僅僅是電影,電影很可能是現實,包括《電鋸驚魂》。

卡舒吉這個故事會怎樣發展呢?雖然現在世界輿論聲音很大,其實結果很容易判斷:不會有什麼結果。美國和沙特是戰略性的盟友,美國人不會放棄沙特,而天天爆料的土耳其,其實最希望的是成為美國的好朋友。卡舒吉最大的悲劇在於,他的去世已經是一個悲劇,而他的悲劇本身,還要被當作國際博弈的籌碼。

卡舒吉:人間不值得

卡舒吉最後的影像:走入領事館

有的人說,王儲穆罕默德·薩勒曼下臺!但是,下臺又怎樣呢?沙特,是一個瓦哈比教派主導的國家,瓦哈比是什麼?是原教旨伊斯蘭,這種主義,並非現代社會的民主、自由,它是從部落文明進入現代社會的,它的意識形態、社會體制,都不支持輿論所期待的那種文明和處事方式。

如果放在幾百年前,卡舒吉這樣的故事就很容易理解,熱血男兒如袁崇煥,都還被當眾千刀萬剮凌遲了,北京人分了他的肉吃。肢解這種事,本身就是為了震懾,就是為了恐嚇: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相比明朝對袁崇煥的凌遲,他們對卡舒吉的肢解,只用了七分鐘,還沒有把肉吃掉。

這個王儲,畢竟還曾經努力通過國際公關,試圖打造一個改革、溫和開明的形象,他剛剛還破天荒地給予了婦女開車的權利。換一個王儲,又如何呢?未必不會更糟。在一個女同胞剛剛獲得開車權利的國家,我對“卡舒吉故事不再重演”持悲觀態度。

所以,卡舒吉的故事,是闖進現實的電影,但它仍是電影,因為它和我們的關係有限,它還是一個夢。人間不值得。

如果說卡舒吉故事對我們有什麼啟迪,也不在卡舒吉本人。本文開頭提到,前幾天,“15人行動小隊”成員、前沙特皇家空軍中尉博斯塔尼,在沙特首都一場“可疑車禍”中喪生。這個故事告訴我們:雖然這個社會還沒有做到制止罪惡的發生,卻已經有足夠的力量迫使大BOSS“棄子”,所以,儘量不要“幹髒活”

在卡舒吉死亡20天后,原本準備結婚的女友,發了一句話:雖然他們帶走了你,但是你的笑容將會永留在我的靈魂中。附在這樣一句簡短卻悲傷的語句下的,是卡舒吉被一隻貓蹭上身時,爽朗地哈哈大笑的樣子。

讓生者享那永恆之愛,讓逝者有那不朽的名。卡舒吉是有信仰的人,如果他聽得到,我會對他說:人間不值得。

卡舒吉:人間不值得

網友製圖

對於我們,我想引一句話:“養活一團春意思”。批評是最大的建設,真相是最大的力量。任何追求真相,保持批評態度的人,都是有信念的人。我相信,最終,公正將會到來,併為我們這一代人對真相的追求給予褒獎,彰顯它的意義,凸顯它的價值,那時,我們也將會為自己曾經的意志軟弱、認知侷限以及態度猶疑而後悔不已。

對於我自己,朋友們,我給大家一個承諾:呦呦鹿鳴將始終保持自己的態度,堅持日拱一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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