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真卿《祭侄文稿》:論塗抹

塗抹是一種非常特殊的書法現象,它只會出現在屬於日常書寫範疇內的作品中,對於塗抹現象的考察可以觸及書寫之邊界的問題。在進入對塗抹本身的討論前,我們應該問這個問題:在書法的傳統中人們是如何接受塗抹的?

顏真卿《祭侄文稿》:論塗抹

王羲之 《蘭亭序》局部( 唐 馮承素 摹)

我們將集中考察《祭侄文稿》這件有著大量塗抹現象的著名作品,看看人們對它的接受和評價會把我們引到什麼地方。

顏真卿《祭侄文稿》:論塗抹

顏真卿 《祭侄文稿》

古人無論是寫信札還是做文章,都有起稿的習慣。而《祭侄文稿》那滿紙的塗抹,暗示著它是最初始的、即時的書寫狀態下的產物。換言之,如果沒有這些塗抹痕跡,我們便不容易便捷地辨認出它的草稿的性質,有了這些塗抹,這件作品彷彿被注入了強勁的生機和蹦動的血脈,書寫的激情、憤慨和悲哀在塗抹的映襯下變得更加震撼人心。後人面對這件傑作,無不驚歎於這種活生生的力量:

顏真卿《祭侄文稿》:論塗抹

張晏跋

公字畫雄秀,奄有魏晉而自成一家。前輩雲,書法至此極矣。縱筆浩放,一瀉千里,時出遒勁,雜以流麗。或若篆籀,或若鐫刻,其妙解處,殆出天造,豈非當公注思為文,而於字畫無意於工而反極其工邪。(宋·陳深跋)

諸賢品題,以為告不如書簡,書簡不如起草。蓋以告是官作,雖端楷終為繩約,書簡出於一時之意興,則頗能放縱矣。而起草又出於無心,是其心手兩忘,真妙見於此也。(元·張晏跋)

蓋亦取其行書之妙也。況此二帖皆一時藁草,未嘗用意,故天真爛漫出於尋常畦徑之外。米氏所謂忠義憤發,頓挫鬱屈,意不在字者也。(明·文徵明跋)

顏真卿《祭侄文稿》:論塗抹

褚遂良《蘭亭序》局部

值得注意的是張晏在題跋中提到的“告”“書簡”和“起草”的等級結構,代表著愈發接近理想的自然狀態。這些題跋無一例外地把讚美的話語指向“無意”的書寫,這“無意”當然指的是其書法意識全然淹沒在文字的使用過程中的那個狀態。直到現代人們同樣熱衷於以此方式理解這幅傑作誕生的來源,如朱關田同樣激情洋溢地讚歎這件作品在書寫時“悲憤交加,情不能自禁,其意固不在文字之間,而頓挫縱橫,一瀉千里,終為千古絕調 。” 而由塗抹所標示出的這種“無意”,使得內在於文字中的那股憤激和忠義,以愈發不可遏制的方式,在任何與觀者觸目的瞬間勃然噴發。

顏真卿《祭侄文稿》:論塗抹

趙孟頫《深秋帖》局部

如果我們需要更準確地理解作為補充的塗抹在書法當中的重要性,趙孟頫的《秋深帖》是一個絕佳的例子。在這件作品的末尾留下了一處塗抹的痕跡,是它暴露了書寫者行筆時的那種志得意滿的姿態:在發現錯誤之前,趙孟頫已經匆匆地署上了自己的而非他妻子的名字。一股來自潛意識中的慾望突然打斷了他的思慮,他或許急著將這次精彩的書寫打上自己的烙印。即便沒有塗抹的痕跡,這件作品也足夠精彩,但如果這種精彩是一種更加動人的力量,它便需要一個小小的補充。這一點塗抹的痕跡,既作為補充,也作為一個確鑿無疑的標誌,標誌著這件作品那不可多得的、非凡的藝術魅力,標誌著一個更生動的作者的鮮活在場。

於是,塗抹作為一種徹底無意的行為,把我們帶到了古典美學的一個最前沿的位置。

(本文節選自丘新巧《論塗抹:書法的邊界與意義》,《當代書法研究叢書》,北京:中信出版社,2019年)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