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詞: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宋詞: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宋詞: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玉樓春》

【宋】歐陽修

樽前擬把歸期說,欲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陽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因著這清雅的文字,在少男少女的心中,這歐陽修應該是一美男子,適值青春年少,玉樹臨風,雙眸含情。若不然,如何能寫得這唯美如畫的小令來?即使不是,也該是那白髮醉翁,銀髯飄飄,笑意滿懷。不然,如何做那醉翁亭中的主人?

宋詞: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其實,歐陽修是一個矮個子、長著兩顆大兔牙、少白頭、一臉病相的大叔。他出道時皇帝接見他,被皇后看到了,皇后皺起眉頭說沒見過這麼醜的人。就連風流宰相晏殊見了他也說,這人的長相和他清新典雅的文字大相徑庭,不十分待見歐陽修。

歐陽修在洛陽待了三年,從二十四歲到二十七歲。這是歐陽修在洛陽告別一位相好歌妓而作的詞。在離席時,這個醜男子,微閉著雙眼唱起了這樣一首黯然銷魂的歌。他與女人的交好豈僅僅是用地位和才華換來的。詩太美,卻難譯。我想了想,還是甘願破壞了原詞的美感,將它譯成白話文,這比較容易理解一些。

分手前,你問我什麼時候回來,我舉起酒杯,遲疑著,想著怎樣搪塞給你一個虛擬的歸期,剛要張口,你那嫵媚的面容已梨花帶雨,伏在我的肩上哽咽起來。你已經猜透了我的心思,看到了結局。我知道,你對我的愛是發自內心的,你天生是一個情種呵,我們之間的一切都與風花雪月無關。

你為我輕輕唱起新近最流行的那首離歌,一曲唱罷,我已經受不住。不要再唱了呵,僅這一曲就足以令我肝腸寸斷。離別已成定局,但這又有什麼意義呢?倒不如讓我們手牽著手,一起看完洛陽的每一朵春花,然後,在這滿含芳香的春風裡,你放開我的手,我放開你的手,就此告別。

“樽前擬把歸期說,欲語春容先慘咽。”在送別的筵席上,他心裡分明知道,這一回離開洛陽,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再回來。也許這一回便是最後的分手了。可是為了安慰對方,仍然打算虛構一個回來的日期,以免她過份悲傷失望。不料自己這句話還沒說出口,對方已猜透他的心事。她那悽慘得說不出話的表情,分明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見面。他舉著酒杯,一下子就怔住了,說不出一句安慰她的話。

看著她傷心難過的樣子,他恍然有所悟地說:“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人生來就是有情痴,離悲別恨,是人發自本心的情感,跟大自然的風雪月無關。

王國維《人間詞話》說:“永叔(按,即歐陽修)‘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東風容易別’。於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王氏很欣賞此詞的豪放與沉著。

一個普通的小兒女的離別,卻生髮出如此至純至美的哲學課題,在宋詞中,歐陽修是北宋第一人,好像也是最後一人。

自此之後,元遺山寫下“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清代的況周頤又寫下“他生莫做有情痴”的句子,都是對情痴所做的最好註解。只是,更喜歡歐陽修這句,悲而不傷。不需要有任何疑問,情感本來就是我們活在這世上的一部分,你推也推不掉,倒不如坦然接受它。

“直須看盡長安花,始共春風容易別”,歐陽修愛花,花像女人,但花不挑人,誰照顧好它,它就豔豔地開。洛陽的牡丹天下聞名。看了三年,他還沒有看夠,臨別了,他還直嚷嚷著要看盡洛陽花再走人。這就是歐陽修,不管什麼事,一邊傷著,一邊痛著,一邊找機會尋歡作樂。他這輩子愛花,愛美女,愛聚會,愛旅遊,愛開玩笑。

每到一個地方任官,歐陽修一定要大搞綠化,種花種樹。貶官滁州,他在官衙四周種滿花木,還寫了一首詩:“淺紅深白宜相間,先後仍須次第栽。我欲四時攜酒去,莫教一日不花開。”至今,醉翁亭邊還有一棵他親手種下的老梅樹。

一年後,他又到揚州做太守。這可是文人雅士心中的風流快活之地。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佳麗雲集,少不了風流韻事。歐陽修選了揚州地勢最高的地方,建了座平山堂,人在其上,江南美景盡收眼中。夏天,大半夜的不睡覺,趁著涼風正好,拉上一群人,帶上妓女,就到堂裡喝酒。事先派人到湖裡採來上千朵荷花擺放在堂裡。擺這些荷花做什麼用呢?妓女把荷花摘下來,從第一個客人開始,一人摘一片花瓣,摘到最後一片的那個人就要喝酒,做詩。

又一年,他在穎州做太守。一上任,就治理西湖,除雜草,遍植荷花與楊柳,經年之後,接天蓮葉無窮碧,遊船笙歌往來,成了穎州的美景。有了西湖,就要有遊湖的人,遊湖的人中間一定要有白頭醉翁。有白頭醉翁在,就肯定有一群俊男美女相隨。

歐陽修和穎州淵源很深。他閒居汝陰時,有一個妓女聰穎過人,是他的超級粉絲。凡是歐陽修的詞,她都能一字不差地背下來。一次在宴會上,歐陽修與她戲約:他年當來這裡當太守,那時就收她為小妾。幾年後,歐陽修果然從揚州調任汝陰,但那個妓女已不見蹤影。到任後的第二天,歐陽修和同僚在湖邊飲酒植樹,在擷芳亭上題詩說:“柳絮已將春色去,海棠應恨我來遲。”

大概歐陽修當時說得太隨意,歌妓也不敢當真,更何況男人酒桌上的情話又有幾分可信?這個女孩子是聰明的。只是不知道她走後,是否還會經常唱起歐陽修的詞:“人生自古有情痴……”

三十年後,蘇軾當汝陰太守,見詩笑道,這不是杜牧“綠葉成蔭”之類的句子嗎?蘇軾說的是一個典故:唐代詩人杜牧在湖州偶遇一個十多歲的漂亮女孩,約定幾年後來湖州當刺史時就娶她,雙方還訂了盟約,杜牧給了她很多禮金。可是直到十四年後,杜牧才出任湖州刺史,當年所約定的姑娘已出嫁三年,生了三個兒子。杜牧寫《嘆花》自我感傷道:“自是尋春去較遲,不須惆悵怨芳時。狂風落盡深紅色,綠葉成蔭子滿枝。”

說起“綠葉成蔭”的典故,便想起歐陽修的另一件糗事。歐陽大叔人雖然醜,桃色新聞卻不少,但全是子虛烏有,皆源於歐陽大叔喜歡寫豔詞,說話更是不著調,搞得糗事一籮筐,但這件糗事對他的打擊最大。

歐陽修有一個妹妹,嫁人不久便守了寡。歐陽便把她和七歲的外甥女(並無血緣關係)接到自己家裡。外甥女長大後嫁給了歐陽修的遠房侄子,後來這個外甥女和家僕私通,被發現後送到官府。沒成想,這女人竟然說自己和歐陽修也有地不倫的關係。有心人更找出歐陽修早年寫的一首小詞為證:

江南柳,葉小未成陰,人為絲輕那忍折,鶯憐枝嫩不勝吟,留取待春深。

十四五,閒抱琵琶,堂上簸錢堂下走。恁時相見已留心,何況到如今?

細算那女孩到歐陽修家中,正好七八歲。有一個叫錢勰的官員笑著打趣說:“年七歲正是學簸錢時也。”這話確實夠噎人,歐陽修當時就答不上來了,怪就怪自己當初不該寫這種不明不白的詞!最後的結局是,歐陽修由龍圖閣直學士驟降至滁州知州。這一年,歐陽修三十九歲。

在滁州,歐陽修寫下了著名的《醉翁亭記》:“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射者中,弈者勝,觥籌交錯,起坐而喧譁者,眾賓歡也。蒼顏白髮,頹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眾人玩著投壺和下棋的遊戲,圍坐在一起喝酒,高聲說笑。歐陽修酒量又不行,喝一點就醉人長得又老,天生少白頭,便自號醉翁,醉的不是酒,而是山水。

因亂倫醜事貶官,恐怕再也沒有比這更難堪的了。但他仍然忙於喝酒,遊山玩水。想來,他心裡自有一杆稱。很多人因此便一醉不起,但歐陽修醉得厲害,心卻不糊塗。他精於政事,有他在的地方,百姓便安居樂業。

其實,有關歐陽修的桃色新聞多因他的“詞品太差”引起。歐陽修留傳下來的詞共有二百餘首,大都是寫男女之情的豔詞,後人懷疑這些詞裡有近半並非他本人的作品,多是託名的偽作。不過,依歐陽修的性子,就是個口無遮攔的主兒,又愛喝酒,又愛玩,在酒桌上,說些葷段子,寫首豔詞,不過是一個玩笑,和人品本來就掛不上鉤。

年輕時,歐陽修在洛陽當個小小的推官,上司錢惟演是吳越國王錢俶之子,入宋後小心謹慎,到底殘留著王孫習氣,為人灑脫得很,公餘無事,常拉著下屬賞花飲酒。這天,大家都到了,唯少兩人:歐陽修和平時同他廝混的一個官妓。

宋詞: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兩位終於姍姍地來了。錢惟演責問:“怎麼來得這麼晚?”姑娘回答,“去乘涼睡了會兒,起來發現丟了支金釵,怎麼都找不到,就把時間耽誤了。”錢惟演板著臉道,“那讓歐陽修寫首詞吧,寫得好,便不治罪,還把金釵補償給你。”

歐陽修應聲作詞一首:

《臨江仙》

池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小樓西角斷虹明,闌干倚處,待得月華生。

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鉤垂下簾旌,涼波不動簟紋平,水精雙枕,畔有墮釵橫。

那是雨後的一座小園,小池裡的荷花開了,被雨珠敲著發出細碎的聲音。雨停了,空氣是那麼清新,小樓西角有一道彩虹,被樓角遮掉了一半。她倚著欄干,等著月亮升上來。

一隻燕子飛進了美人的畫閣,床上的簾帳垂著,沒有捲上去,床上鋪著涼蓆,擺著水精枕一對,枕邊靜靜橫著金釵一支。歌女不是說自己的金釵丟了嗎?歐陽修讓燕子幫她找著了。至於為什麼在這裡,不可說,不可說。

眾人自然意會,隨之齊聲叫好,錢惟演果然命人從公庫中取釵補償了這個妓女,並命她向歐陽修敬了一大杯酒,這件事就這麼當個玩笑混過去了。

但凡與男女情事有關係的詞,在古代,都一併歸入“香豔”“淫詞”。人們對寫這詞的人便總是疙疙瘩瘩,彷彿他做了見不得人的事。其實,那時有錢有勢的男人哪個不是三妻四妾,做了不說,便等同於柳下惠嗎?情感是人的正常需求,無論正道人士如何鄙夷,這些男女情事仍在民間興盛不衰。許多人不明白歐陽修這樣的頂級文學大師為什麼會寫出如此“低級”的鄙俗之語,便對歐陽修辯汙說,這都是他的仇人所為。歐陽修為官請正,不講情面,得罪過的人確實不少,但想來,能寫出“人生自是有情痴”者,也是個多情種子,那些淫詞豔曲想來也有一部分是他本人的原創作品吧。

近代陳廷焯《詞壇叢話》雲:“歐陽公詞,飛卿之流亞也。其香豔之作,大率皆年少時筆墨,亦非近、後人偽作也。但家數近小,未盡脫五代風味。”是說,歐陽修的香豔之詞有花間詞的味道,這是當時的人偽造不來的,應該是他年輕時寫的,說得有理。

《拊掌錄》記了一件有趣的事,歐陽修和人行酒令,出的題目是每人各做兩句詩,內容必須是犯徒刑以上的罪行。有人說:“持刀哄寡婦,下海劫人船。”有人說:“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輪到歐陽修了,他摸了摸下巴,壞兮兮地說:“酒粘衫袖重,花壓帽簷偏。”眾人詫異,便問:“哪裡有說到犯罪的事?”歐陽修說:“到了這時候,徒刑以上的罪也能犯下了!”這是男人酒桌上的葷話,並不能證明歐陽修就是個色鬼。

《高齋漫錄》裡還記了這麼一件事:歐陽修替宰相王旦作了神道(墓前的甬道)碑銘,王旦的兒子就特製了十副金酒杯送給歐陽修做潤筆費。歐陽修不肯收,還開玩笑說:“不是我不收,是缺捧這酒杯的人啊!”王旦的兒子一聽,就趕緊回去買了兩個漂亮的侍女送過去。歐陽修一看,這玩笑開過了,人家當真了,連忙說:“我是開玩笑呢,酒杯我收了,女孩子帶回去吧。”可見這歐陽修為人應該相當隨和、有趣,擱現在,絕對可以當相聲演員。

這才是真實的歐陽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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