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我不愛我的母親

說實話,我不愛我的母親


說實話,我不愛我的母親



父親與母親的初次相遇,是在1994年的冬天。

那年,奶奶突發腦溢血,猝然離世。

一時間,全家上下除了沉浸在突如其來的悲傷裡,還要忙著另一件事——幫父親討個媳婦。

窮鄉僻壤之地,對舊禮教分外看重。

按習俗,母親去世,葬禮上必須有兒媳婦披麻戴孝,為其哭靈,逝者在黃泉路上方能安心離去。

父親是爺爺的獨子。

急促之下,只要聽聞哪家有待嫁閨女,爺爺便往哪家門檻踏。

那天夜晚,外公的舊瓦房內,五顆燈泡的微弱光線下,爺爺、外公、媒人,齊抽著煙,談得好不愜意。

至於父親和母親,僅在昏暗中互瞟了眼,連句話都未搭。

這親事就這樣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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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看中爺爺家那十畝良田,兩頭大黃牛,以及全家人的本分。

爺爺倒不圖他傢什麼,只是擔憂沒了孃的父親,娶不到媳婦。思來想去,便也不挑了。

那天晌午,陰雨綿綿,初冬的寒風,颳得棺材板上的紙屑四處紛飛。

父親和母親,一對僅打過兩次照面的人,在奶奶的棺材旁,在陰風陣陣中,完成了倉促的訂婚儀式。

那一年,父親17歲,母親也是。

在奶奶葬禮完成後,母親搬到了父親家。

按習俗,女兒住到男方家第二天後,父母會前去探望。這時,親家應擺出宴席,並隨著上紅包。

當地稱之為“打發”。數額大小,不做強求,看男方財力而定。

母親卻怒了。

問過外公後,直接當著眾親戚面,對父親怒吼道

:“你小氣得要死個崽嘞,就打發我爹這麼點錢?你怎麼能拿得出手?”

父親愣了愣,沒有作聲。

親戚們見這場面,便連忙勸住母親:“好嘞,不要吵了,多大個事嘛。”

母親那刺耳的指責聲,像根毒針般,穿破眾人的嘈嘈雜雜,直擊父親:“我跟你說,你不補錢給我爹,這婚你甭想結了!”

父親還是沒有作聲。

呆立片刻後,他顫抖的手抓住一個印有囍字的大紅色果盤,舉起,猛地摔向自己腳下。

十七歲的父親,因為少年時期的膽怯與羞澀,只能以這種不是沉默的沉默,發洩出他心中的羞怒。

然後留下母親嗷嗷的指責聲,落荒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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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走後的第一個春節,家裡過得十分蕭條。

昨天與外公因彩禮而糾紛,今天與母親因芝麻小事而掀桌摔碗,明天清晨醒來,全家第一件事就是暗自祈禱——巴不得今天不要鬧事喲。

爺爺說,算了,退婚吧。

巧的是,這時母親恰好有了身孕。

就這樣,因為我的意外來臨,又把兩個即將撇清關係的冤家,重新綁在了一起。

在多年後,每當我痛苦地回憶起兒時的慘淡遭遇,自問自責的念頭便忽然降臨:如果不是我的貿然造訪,這後續的悲劇是否可以改寫?而我的童年是不是就可以獲得溫暖與救贖?

可惜人間哪有如果。

那是正月初九。

舊式的青磚瓦下,噼裡啪啦的爆竹聲,划拳敬酒的吆喝聲,以及一群小蘿蔔頭叫喊的“看新娘,看新娘,看新娘......”構成了這個鼓譟的婚禮。

聽說,父親那晚喝了足足兩斤白酒,差點沒栽溝裡。

我偶爾會想象那個新婚之夜,極少碰酒的父親,給自己倒滿一杯又一杯的烈酒,還來不及等他人的祝詞說完,便一飲而下。然後,又一杯。

我不知道父親為何求醉。

或許是對婚事的不滿,或許是對自己懦弱而不敢抗拒的自罰。

但肯定不會是像親戚們說的——因為你爹娶到你娘,心底開心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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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歲那年,我擁有了這個世界給我的第一段記憶。

農閒時,父親常做點小買賣,維持生計。

有一日,父親睡到烈日高照還沒起床。

母親洗完衣服歸來,看到扁擔還在門外,便火急火燎地衝進房間,掀起被子,把父親從被窩,罵到了出門,方才罷休。

因太急促,父親竟忘帶秤砣了。

父親心想,罷了,回去也是被那婆姨罵,老子乾脆歇個一天。

夜黑後,父親回到了家。

我不知他們是怎麼吵起來,也忘了他們是如何升級到動手。

只記得小小的我,努力抬起小腿,剛跨過家裡門檻,準備大喊,“娘,我餓了”時,就立馬嚇得怔住了。

父親板著臉坐在那。母親面目猙獰地拿起碗,用力摔在父親腳下。

碗破碎的瞬間,時間彷彿凍結了幾秒。

突然,一向溫和、木訥的父親猛地站起,朝著母親,狠狠一腳踹去。

母親很快爬了起來,端起板凳:老孃跟你拼啦......

見這場面,我坐在門檻上哭得呼天喊地,涕泗橫流。

母親戰敗了,跑回了孃家。

父親惶恐地立在那,彷彿接下來會有一場更大的災難。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記得我哭累了,又重新感覺到肚子的咕嚕咕嚕聲,便想起身爬上桌子,看看今天有沒有愛吃的紅燒肉。

這時母親帶著二舅舅來了。

二舅舅是村裡的惡霸,鎮上出了名的狠和野。

他走進昏暗的小屋,操起牆邊的扁擔,二話不說,對著父親腦門就是一計重棍。

父親那略顯臃腫的體型,架不住二舅舅持續兩分鐘的狂揍,便撲倒在地。

那一夜的恐懼,成為了我往後無數噩夢的誘發因子。

我緊緊抱住桌腳,側著頭,望著父親的腦袋在二舅舅的腳底下奮力掙扎。

我已經不敢哭泣。

我只有眼巴巴地注視著父親貼滿塵土的臉,極度恐懼,無比虔誠地在心底祈求:爹爹快起來吧,爹爹你快起來吧......

那一夜,我被要求必須睡在他們中間。

不知為何,明明父親傷得更重,但我卻選擇張開我的小臂,摟住正低聲抽泣的母親。

雖然我比她更感到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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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鬧過無數次離婚。

但無數次都被七大姑八大姨壓了下去。

或許是由於成年後的怨恨,使記憶改寫了當年的事實。在我想來,兩人每天都有爭吵,每週都能大鬧一次,每月都會相打相殺,如世仇般,巴不得置對方於死地。

我很不願意回憶那段往事。除了偶然間,記憶中會不自覺地跳出父親那如許三多般的憨笑,那騎在他頭上,揪著他耳朵,大喊“駕,駕,駕”的歡暢畫面。

在我眼裡,父親是老實的、木訥的,甚至是近乎慈悲的。

但在母親眼裡,父親卻是天底下最懦弱、無能,沒有主見的男人。

她厭惡老實。

她追求心機,喜歡討巧。

她繼承了外公家族皆有的狠與戾。

有一次,隱約記得是父親外出做生意,吃了虧,因怕事,沒敢聲張。

母親知道後,瞥了瞥父親,壓著聲音對我說:“你長大後千萬不要像你爹,真不像個男人。”

我點了點頭,心裡卻暗暗發誓:“我長大後一定不會娶你這樣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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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未經世事的孩子,對家總是抱有極度的渴望與索求。儘管它已支離破碎,面目全非。

那是2011年,我就讀初二,村裡正舉辦廟會。

母親說:“去拜一拜,聽說村裡花了大價錢,把菩薩全刷了一遍。你去求個願,指不定能考個好成績。”

那是我第一次拜佛。

我跪於稻草編織的席座上,十指合一,緊閉雙眼,如聖徒般虔誠地默唸:我不求大富大貴,不求考第一名,我只希望能有個溫柔的母親,一個溫柔大方的母親......

許完願沒多久,菩薩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

因為地基界限的糾紛,家裡與鄰居的關係鬧得特別僵硬。

在農村人眼裡,土地,有著至高無上的價值。

恰逢週末,母親聽到風聲,隔壁家男主人今天可能會過來挖土,強立界限。

母親便對我下令:“要是隔壁的木水敢過來挖土,你拿菜刀去砍他,知道嗎!反正你未成年,砍了他也沒事!”

“不要像你爹,跟個孬種一樣。”

母親那副尖嗓子,向來都有著讓我只敢點頭不敢搖頭的奇異魔力。

那一整天,我都處在極度的不安和恐懼之中。

飯不食味,坐立難安。我踱步在窗口前,頻頻地望著隔壁樓房的拐角,生怕從那跑出一個殺氣騰騰的男子,來挖我家的地基。

說實話,我怕極了。

但我不知道是怕失手砍死了人,還是怕沒有拎起菜刀的勇氣,最後被母親責罵,甚至鄙視。

總之,我沒有母親寄望的那麼勇猛,沒有二舅舅般的殺氣與無畏,我可能如父親般,也只是個懦弱怕事的人。

不過幸好,我平安地度過了那一天。

只是時至今日,每看到明晃晃的菜刀倚在爐灶上,一絲莫名的恐慌,不自覺地劃過腦海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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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初夏,曾去異地看望父親。

他騎著破舊的電三輪車,後面擺滿了蘿蘿筐筐。隨著車的遊動,一段低沉而熟悉的聲音,在一個大喇叭裡持續飄揚而出:蘋果,香蕉,雪梨,西瓜......

父親以此謀生,在此地謀生,足足十年了。

這是毫無變動的十年,亦是枯燥的十年。

我把這看作父親的堅守。

母親卻將其評為男人的無能。

那天,我懶散地倚躺在副駕駛上,一邊伸手接住夏日的涼風,一邊調侃父親:“爹,你和娘分開一年了,什麼感覺?”

他憨笑道:“家不能散,還是想和你娘在一起的,就是可惜她太討厭我了。”

“吵了二十年,你還沒嫌夠呀?”

父親四兩撥千斤地回道:“嘿,小子,我要是娶過老婆,錢都給別人兒子了,你這多吃虧呀?”

就這樣,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閒扯了整個白天。

晝夜更替之際,我看到歲月爬上了父親的臉龐,那縱橫密佈的凹槽,竟沒有增添父親的滄桑感,反而劇增了他往日的祥和與為父的慈悲。

剎那間,我好似悟出了什麼。

即使暴力和恐懼侵佔了我童年的全部,為何我還能倖免於喪失愛的能力,沒有成為母親戾氣感染下的複製品?

答案或許就藏在父親的面色之中。

前些日,我與母親通話許久。

經過歲月蹂躪後的尖嗓子,漸失去了當年的刺耳和生猛,只是語氣與字眼間散發出的對父親的鄙夷,卻從未消減。

離婚二字,在我嘴邊停留許久後,終還是嚥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對母親勸和的說辭。

我寬慰自己,就當為了父親的心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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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當我看到呱呱大哭的孩童,正在被母親的溫柔所縈繞;當我聽見同事無心工作,就因盼望春節能與家人團聚。

我叩問心底深處的自己,我是在彌補父親嗎?不,我是在自我救贖。我還在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奢望二十餘年的是非恩怨,能在兒子的斡旋下,一朝一夕化為雲煙。

那時,記憶裡所有的銳痛,都能因愛的重新降臨,淡化,忘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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