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閱讀」三十三《答聶文蔚書 二》致良知教育研究院出品》

「原文閱讀」三十三《答聶文蔚書 二》致良知教育研究院出品》

《答聶文蔚書 二》

得書,見近來所學之驟進,喜慰不可言。諦視數過,其間雖亦有一二未瑩徹處,卻是致良知之功尚未純熟。到純熟時,自無此矣。譬之驅車,既由於康莊大道之中,或時橫斜迂曲者,乃馬性未調、銜勒不齊之故,然已只在康莊大道中,決不賺入旁蹊曲徑矣。近時海內同志到此地位者曾未多見,喜慰不可言,斯道之幸也!

賤軀舊有咳嗽畏熱之病,近入炎方,輒復大作。主上聖明洞察,責付甚重,不敢遽[jù]辭。地方軍務冗[rǒng]沓[tà],皆輿[yú]疾從事。今卻幸已平定,已具本乞回養病。得在林下稍就清涼,或可瘳[chōu]耳。人還,伏枕草草,不盡傾企。外惟浚一簡,幸達致之!來書所詢,草草奉復一二。

近歲來山中講學者往往多說“勿忘勿助”功夫甚難。問之則雲:“才著意便是助,才不著意便是忘,所以甚難。”區區因問之雲:“忘是忘個甚麼?助是助個甚麼?”其人默然無對。始請問。區區因與說我此間講學,卻只說個“必有事焉”,不說“勿忘勿助”。必有事焉者,只是時時去“集義”。若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功夫,而或有時間斷,此便是忘了,即須“勿忘”;時時去用“必有事”的功夫,而或有時欲速求效,此便是助了,即須“勿助”。其功夫全在“必有事焉”上用,“勿忘勿助”只就其間提撕警覺而已。若是功夫原不間斷,即不須更說“勿忘”;原不欲速求效,即不須更說“勿助”。此其功夫何等明白簡易,何等灑脫自在!今卻不去“必有事”上用工,而乃懸空守著一個“勿忘勿助”,此正如燒鍋煮飯,鍋內不曾漬水下米,而乃專去添柴放火,不知畢竟煮出個甚麼物來。吾恐火候未及調停,而鍋已先破裂矣。近日一種專在“勿忘勿助”上用功者,其病正是如此。終日懸空去做個“勿忘”,又懸空去做個“勿助”,渀渀蕩蕩,全無實落下手處。究竟功夫只做得個沉空守寂,學成一個痴騃[ái]漢,才遇些子事來,即使牽滯紛擾,不復能經綸宰制。此皆有志之士,而乃使之勞苦纏縛,擔閣一生,皆由學術誤人之故,甚可憫矣!

夫“必有事焉”,只是“集義”。“集義”只是“致良知”。說“集義”則一時未見頭腦,說“致良知”即當下便有實地步可用功,故區區專說“致良知”。隨時就事上致其良知,便是“格物”;著實去致良知,便是“誠意”;著實致其良知,而無一毫“意必固我”,便是“正心”。著實致良知則自無“忘”之病,無一毫“意必固我”則自無“助”之病,故說“格、致、誠、正”則不必更說個“忘、助”。孟子說“忘、助”,亦就告子得病處立方。告子強制其心,是“助”的病痛,故孟子專說助長之害。告子助長,亦是他以義為外,不知就自心上“集義”,在“必有事焉”上用功,是以如此。若時時刻刻就自心上“集義”,則良知之體洞然明白,自然是是非非纖毫莫遁,又焉有“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之弊乎?孟子“集義”“養氣”之說,固大有功於後學,然亦是因病立方,說得大段,不若《大學》“格、致、誠、正”之功,尤極精一簡易,為徹上徹下,萬世無弊者也。

聖賢論學,多是隨時就事,雖言若人殊,而要其功夫頭腦,若合符節。緣天地之間,原只有此性,只有此理,只有此良知,只有此一件事耳,故凡就古人論學處說功夫,更不必攙和兼搭而說,自然無不吻合貫通者。才須攙和兼搭而說,即是自己功夫未明徹也。近時有謂“集義”之功必須兼搭個“致良知”而後備者,則是“集義”之功尚未了徹也。“集義”之功,尚未了徹,適足以為致良知之累而已矣。謂致良知之功必須兼搭一個“勿忘勿助”而後明者,則是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徹也。致良知之功尚未了徹,適足以為“勿忘勿助”之累而已矣。若此者,皆是就文義上解釋牽附,以求混融湊泊,而不曾就自己實功夫上體驗,是以論之愈精,而去之愈遠。文蔚之論,其於“大本達道”既已沛然無疑,至於“致知”“窮理”及“忘助”等說,時亦有攙和兼搭處,卻是區區所謂康莊大道之中,或時橫斜迂曲者。到得功夫熟後,自將釋然矣。

文蔚謂“致知之說,求之事親、從兄之間,便覺有所持循”者,此段最見近來真切篤實之功。但以此自為,不妨自有得力處,以此遂為定說教人,卻未免又有因藥發病之患,亦不可不一講也。

蓋良知只是一個天理,自然明覺發見[xiàn]處,只是一個真誠惻怛,便是他本體。故致此良知之真誠惻怛以事親便是孝;致此良知真誠惻怛,以從兄便是弟[tì];致此良知之真誠惻怛,以事君便是忠。只是一個良知,一個真誠惻怛。若是從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即是事親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矣;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即是從兄的良知不能致其真誠惻怛矣。故致得事君的良知,便是致卻從兄的良知;致得從兄的良知,便是致卻事親的良知。不是事君的良知不能致,卻須又從事親的良知上去擴充將來,如此又是脫卻本原,著在支節上求了。良知只是一個,隨他發見流行處當下具足,更無去來,不須假借。然其發見流行處卻自有輕重厚薄,毫髮不容增減者,所謂“天然自有之中”也。雖則輕重厚薄毫髮不容增減,而原又只是一個;雖則只是一個,而其間輕重厚薄又毫髮不容增減。若可得增減,若須假借,即已非其真誠惻怛之本體矣。此良知之妙用,所以無方體,無窮盡,“語大天下莫能載,語小天下莫能破”者也。

孟氏“堯舜之道,孝弟而已”者,是就人之良知發見得最真切篤厚、不容蔽昧處提省人,使人於事君、處友、仁民、愛物,與凡動靜語默間,皆只是致他那一念事親從兄、真誠惻怛的良知,即自然無不是道。蓋天下之事雖千變萬化,至於不可窮詰,而但惟致此事親從兄一念真誠惻怛之良知以應之,則更無有遺缺滲漏者,正謂其只有此一個良知故也。事親從兄一念良知之外,更無有良知可致得者,故曰:“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此所以為“惟精惟一”之學,放之四海而皆準,“施諸後世而無朝夕”者也。文蔚雲“欲於事親、從兄之間,而求所謂良知之學”,就自己用功得力處如此說,亦無不可。若曰“致其良知之真誠惻怛,以求盡夫事親從兄之道焉”,亦無不可也。明道雲“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謂之行仁之本則可,謂是仁之本則不可”,其說是矣。

“臆、逆、先覺”之說,文蔚謂“誠則旁行曲防,皆良知之用”,甚善甚善!間有攙搭處,則前已言之矣。惟浚之言亦未為不是,在文蔚須有取於惟浚之言而後盡,在惟浚又須有取於文蔚之言而後明。不然,則亦未免各有倚著之病也。“舜察邇言”,而詢芻[chú]蕘[ráo],非是以邇言當察、芻蕘當詢而後如此,乃良知之發見流行,光明圓瑩,更無罣[guà]礙遮隔處,此所以謂之大知,才有執著意必,其知便小矣。講學中自有去取分辨,然就心地上著實用功夫,卻須如此方是。

“盡心”三節,區區曾有“生知、學知、困知”之說,頗已明白,無可疑者。蓋“盡心、知性、知天”者,不必說“存心、養性、事天”,不必說“夭壽不貳、修身以俟[sì]”,而“存心養性”與“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存心、養性、事天”者,雖未到得“盡心知天”的地位,然已是在那裡做個求到“盡心知天”的功夫,更不必說“夭壽不貳、修身以俟”,而“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功,已在其中矣。譬之行路,“盡心知天”者,如年力壯健之人,既能奔走往來於數千裡之間者也;“存心事天”者,如童稚之年,使之學習步趨於庭除之間者也;“夭壽不貳、修身以俟”者,如襁抱之孩,方使之扶牆傍壁而漸學起立移步者也。既已能奔走往來於數千裡之間者,則不必更使之於庭除之間而學步趨,而步趨於庭除之間自無弗能矣;既已能步趨於庭除之間,則不必更使之扶牆傍壁而學起立移步,而起立移步自無弗能矣。然學起立移步,便是學步趨庭除之始;學步趨庭除,便是學奔走往來於數千裡之基。固非有二事。但其功夫之難易,則相去懸絕矣。心也、性也、天也,一也,故及其知之成功則一,然而三者人品力量自有階級,不可躐[liè]等而能也。

細觀文蔚之論,其意以恐“盡心知天”者廢卻“存心修身”之功,而反為“盡心知天”之病。是蓋為聖人憂功夫之或間斷,而不知為自己憂功夫之未真切也。吾儕用工,卻須專心致志在“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上做,只此便是做“盡心知天”功夫之始。正如學起立移步,便是學奔走千里之始。吾方自慮其不能起立移步,而豈遽[jù]慮其不能奔走千里,又況為奔走千里者而慮其或遺忘於起立移步之習哉?文蔚識見,本自超絕邁往,而所論云然者,亦是未能脫去舊時解說文義之習。是為此三段書分疏比合,以求融會貫通,而自添許多意見纏繞,反使用功不專一也。近時懸空去做“勿忘勿助”者,其意見正有此病,最能擔誤人,不可不滌[dí]除耳。

所謂“尊德性而道問學”一節,至當歸一,更無可疑。

此便是文蔚曾著實用工,然後能為此言。此本不是險僻難見的道理,人或意見不同者,還是良知尚有纖翳[yì]潛伏,若除去此纖翳,即自無不洞然矣。

已作書後,移臥簷[yán]間,偶遇無事,遂復答此。文蔚之學既已得其大者,此等處久當釋然自解,本不必屑屑如此分疏。但承相愛之厚,千里差人遠及,諄[zhūn]諄下問,而竟虛來意,又自不能已於言也。然直戇[zhuàng]煩縷已甚,恃在信愛,當不為罪。惟浚處及謙之、崇一處各得轉錄一通,寄視之,尤承一體之好也。

【背景簡介】

1528年,嘉靖七年戊子,陽明先生五十七歲,在廣西梧州。二月,平定思、田之亂。四月,興思、田學校。五月,撫新民。六月,興南寧學校。七月,平八寨、斷藤峽之亂。上《經略思田及八寨斷藤峽事宜》。十月,先生以疾劇,上疏請告。同月,拜謁伏波廟,先生十五歲時嘗夢謁伏波廟,至是拜祠下,宛然如夢中,謂茲行殆非偶然。因識二詩。同月,謁增城先廟。該月給聶文蔚寫了最後的這封書信。《王文成公全集》年譜載:“十一月乙卯,先生卒於南安。是月廿五日,逾梅嶺至南安。登舟時,南安推官門人周積來見。先生起坐,咳喘不已。徐言曰:‘近來進學如何?’積以政對。遂問道體無恙。先生曰:‘病勢危亟,所未死者,元氣耳。’積退而迎醫診藥。廿八日晚泊,問:‘何地?’侍者曰:‘青龍鋪。’明日,先生召積入。久之,開目視曰:‘吾去矣!’積泣下,問:‘何遺言?’先生微哂曰:‘此心光明,亦復何言?’頃之,瞑目而逝,二十九日辰時也。”

施邦曜在《陽明先生集要》一書中就此文有評曰:“學問惟得著實安頓處,自然放手不下,那得忘?自然應念而是,那得助?譬人既有一定棲身之所,便是常處了,欲忘不得也,業已安居了,欲助何為也?先生教人,只於事親從兄上著力,何等真切著實。日事於此,自有生惡可已之妙,安有助忘?此便可識格物致知,著實用功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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