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瀚的中國古代文學海洋裡，無數瑰寶熠熠生輝。大浪淘沙，幾千年來一些優秀的作品越來越膾炙人口。這其中，《干將莫邪》算是一顆小小的珍珠。
《干將莫邪》是東晉時代幹寶撰寫的《搜神記》中的一篇志怪小說，講述的是干將莫邪為楚王鑄劍而干將為楚王所殺，其子在一位俠士的幫助下為父報仇的故事。小說全篇僅有五百多字，卻使人過目難忘，因其不管是內容上還是表現形式上都有著十分獨特的色彩，作者用拉家常的方式講述了一個詭異奇譎的反抗強權的故事。《干將莫邪》所記述的故事也見於《搜神記》以前的《吳越春秋》和《列異傳》①，所以從內容來說，這應該是一個流傳較廣的民間故事，我們今天看到的作品應該是加入了幹寶的藝術創作。
故事主要分為四個部分，首先是干將鑄劍、留劍、赴死；其次是莫邪子赤長大、尋劍、思報父仇；其三是赤奉劍、奉頭、將報仇事託付俠士；其四是俠士以湯鑊煮赤頭、煮王頭、煮己頭，以成三王墓。
雖然春秋時期孔子極力倡導等級觀念，要人們樂天知命，安於自己的等級，但是千百年來，倡導人人平等的文學作品仍然是汗牛充棟。干將雖一介平民，但是他不以為自己低王一等，鑄成雌雄寶劍之後，他預料到楚王一定會殺害自己，便從容地將雄劍留給自己的兒子，他並不認為王就該享有使用最好的劍的特權；莫邪子赤雖然年少，但是他並不認為自己沒有資格報仇，他天經地義地把自己置於楚王平等的地位，決心要和楚王一決高下；而那位無名俠士即文中所說的客，更是在王面前肆無忌憚，直言"此乃勇士頭也，當於湯鑊煮之"，俠士和楚王相較，一個遊刃有餘，一個彷彿弱智；直至最後的"三王墓"，道出主旨：他們是平等的，沒有高低貴賤之分，而且永遠不能再有高低貴賤之分。這種藐視權貴的故事總是讓人深思，雖然此後的一些作品中的表達諸如屠龍刀，諸如丐幫的降龍十八掌等都更有浪漫色彩，更有大快人心的效果，但是這種早期文學作品中的平等意識更讓人覺得難能可貴。
在表達形式上，作者營造了詭異的氣氛。首先雌雄寶劍，即開玄妙先河，此後無數文人墨客，爭相撰寫雌雄雙劍故事，包括此後的所謂倚天劍屠龍刀竊以為是雌雄寶劍表達法的變種；其次是文中干將、赤、客皆視死如歸，一言未已，劍已在手，頭已在劍下，而且赤是"兩手捧頭及劍奉之"，讀來令人心驚，卻又肅然起敬；此後是越來越詭異："頭踔出湯中，瞋目大怒"；最讓人不能理解的是，既然"王頭隨墮湯中"，客應該說此時已經完成了使命，但是他卻"亦自擬己頭，頭復墮湯中"。實在難怪這樣的小說會流傳下來，這樣慘烈的情節，誰會忘記呢？
然而這樣詭譎慘烈的故事，作者卻是不緊不慢不慌不忙娓娓道來的，基本上作者是按照時間順序，以拉家常的方式說完了整個故事，但是敘述過程中卻處處留下懸念，這些懸念，作者簡直可以說是順其自然形成的。干將鑄劍三年，慨然赴死，像是去赴一場約會，走之前從容安排了一切，這裡留下兩個懸念，其一是干將語妻莫邪曰"如若生子是男"，其二是"松生石上，劍在其背"，讀者不禁要問："莫邪的兒子後來怎樣？劍在哪裡？"畢竟這裡交代了將有一個新人物將要誕生，而且"松生石上"並不是很平常的事情；其後赤以頭奉"客"後"立僵"，客曰："不負子也。"這裡是說赤把頭和劍交給客以後不放心，仍然站著不倒下，所以客承諾說："不會辜負你的。"一句"不負子也"也留下了懸念，究竟他會怎樣呢？說不定他是一個騙子，只是為了騙取那把絕世無雙的寶劍？到最後，我們就會為曾經這樣揣測過"客"而慚愧了，但是我們確確實實不知道"客"將會怎麼做。也許不是這種按時間順序的白描法有什麼過人之處，而是別的東西導致我們的刮目相看。有人說，當你塑造了人物，最後這個人物就具有了自己的個性，他不再按照作者的安排去發展。是的，作者塑造了干將這樣一個鑄劍高人，有先見之明的勇士，從容安排了幾十年後的對決的智者；作者塑造了異相少年赤，他思念父親，果絕勇敢，一往直前；作者塑造了"客"，神秘詭詐，剛愎冷酷。當這三個人物一定型，他們就完全按照自己的方式去行事，與其說是作者處處留下了懸念，不如說是這些人物一直在吸引著我們。
這篇作品中也有一些打動人心的感情表達，比如赤長大後問其母曰："吾父所在？"短短一句，觸動人心；王夢見赤要報仇，"即購之千金"，"兒聞之亡去，入山行歌"，行歌一句，把赤悲痛無奈的心情表達到極致，所以才有後面"子年少，何哭之甚悲邪？"的問話；古人云死生大事，在"義"和"俠"之下，死，變成了尋常之事，故事中人物對待死的超然與淡定，也有著令人痛苦的效果，這是文字之外的東西，無法用語言表達。
《干將莫邪》也是魯迅先生鍾愛的作品之一，先生在一九二六年將其改編為白話小說《鑄劍》，收錄在《故事新編》裡。先生把莫邪之子稱為眉間尺，把那位俠士稱為黑色人，交待了楚王殺害干將的緣由，是楚王不願意干將再去為別人鑄如此好劍；交待了黑色人"自擬其頭"的緣由，是眉間尺的頭和楚王的頭在湯鑊中惡鬥，而眉間尺的頭處於劣勢，所以黑色人割下自己的頭前去相幫；同時交待了這麼多詭異現象的緣由，是黑色人會耍把戲。五百字的原文，魯迅先生將其編撰成一萬字的白話小說，先生的本意一定是要更多的人讀這樣的故事，以喚醒民眾的抗爭意識，因為先生哀嘆的就是國民的"不幸"和"不爭"。
總之，《干將莫邪》是一篇讓人驚歎的小說，全篇語言簡煉，筆調質樸，和篇章中人物性格保持了高度一致，即使到今天，我們也不能不發出由衷的讚歎。
1 海古籍出版社《歷代名片選讀》上P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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