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案之鐵釘案五(破案故事)

狄公案之鐵釘案五(破案故事)

第九章

馬榮、喬泰領命去後,洪亮、陶甘也去膳房進晚餐,狄公乃細細閱讀書案上的一厚疊公文。

有人輕輕叩門,狄公以為是衙役送酒飯來了,忙傳命進來。門推開了,進來的竟是郭夫人。

狄公微微一驚,忙道:“郭夫人請坐,什麼風將郭夫人吹送到此。”

郭夫人向狄公請了安,便將女牢發送北鎮軍營妓之事向狄公作了詳細稟報。——這最後一批女犯遣放完,女牢幾乎全空了。

狄公深深感佩郭夫人的精明幹練,也微微被她那意態風神撩起一點迷惘。

郭夫人稟報完畢,道了個萬福,恭敬退出衙舍。

狄公忽想到他的三位夫人此刻也許已到了黃河邊,正在第一個大驛站歇宿。

衙役送來了晚飯,狄公匆匆吃了,漱了口,用熱水拭了臉。剛沏了盅釅茶呷了一口,馬榮垂頭喪氣地走了進來。

“稟告老爺,葉泰這廝中午出去後一直不曾回家來,只葉彬一人在家吃晚飯。聽他家僕人說,他常與一些賭徒在酒樓飯館裡狂飲爛醉,到深夜才回家。此刻喬泰在那裡監視著他的門

狄公道:“看來今夜監視他家也沒有什麼用處,你可叫喬泰回衙。反正明天早衙他要上公堂聽審,屆時再當堂拿獲他也不遲。”

馬榮走後,狄公心裡很是不安。他隱隱感到葉泰的事還有許多枝節,保不定他酒樓飯館狂飲爛醉後再去那絕密所在虐害廖小姐。此刻或許正在去那裡的路上呢!他那頂黑皮帽在人群中最易被認出的。突然狄公想到上回在城隍廟附近見到他,好像正戴的那頂黑皮帽。

狄公站起來去衣櫥裡揀了一領舊皮袍,又換了一頂帽子,背上了衙舍裡那個舊藥箱,裝扮成一個江湖郎中的模樣,悄悄從後院花園的角門溜出了街府。

天漆黑一片,北風漸緊,彤雲低沉,雪片像鵝毛一般紛紛揚揚,遠近人家都關閉了門戶,連狗吠的聲音都很少聽到。狄公匆匆向城隍廟趕去,一路上幾乎沒有行人。

城隍廟四周寂靜一片,廟裡的香火都熄滅了,哪裡去找那頂黑皮帽?狄公不禁苦笑了起來,感到了一種莫名的煩惱。他穿入一條小巷,認得從小巷穿出頭,轉個彎,過孔廟便可回到州衙正門了。

突然,前面暗黑的屋簷下傳來低微的哭泣聲。狄公停住了腳步仔細尋覓,見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坐在冰冷的石階上抽泣,小小的臉蛋凍得通紅,頭上身上都落滿了雪花。

狄公趕緊上前將那小女孩抱起在懷中,用皮袍一角將她裹緊。不一會,小女孩感到了溫暖不哭了。

“小姑娘,你爹爹、媽媽管你叫什麼?”

“梅蘭。”小女孩答道。

“對,你是不是叫王梅蘭?”

“不,我叫陸梅蘭。”小女孩撅起了小嘴。

“對,你爹爹對你很好,常買糕給你吃。”

“不!你瞎說。我爹爹死了,我媽媽在店鋪裡賣布。”小女孩很是失望。

狄公笑道:“我知道了,你媽媽開著爿棉布店。那麼,陸梅蘭,你家就在城隍廟旁邊嗎?”

小女孩點了點頭:“在一隻石頭獅子對面。”

狄公記起城隍廟正門對面是有一爿棉布店,於是抱起小女孩便向城隍店走去。

“我要媽媽給我看看那隻貓。”陸梅蘭又打開了話匣。

“什麼貓?”

“那個大叔來我家時,嘴上總是說貓啊貓啊,你這隻貓啊。——你不認識那大叔嗎?”

狄公納罕,問:“那大叔常去你家嗎?”

“不常來。來的時候總是夜裡,我都睡了。我問媽媽貓在哪裡,我要貓玩,我最喜歡貓了。媽媽聽了十分生氣,又罵我又打我,說我是做惡夢,家裡哪來什麼貓。真的,我聽見那大叔與貓說話哩。”

狄公嘆了一口氣,他猜出那寡婦必是搭上了漢子。

狄公又問:“你家裡除了媽媽還有什麼人?”

“沒有人了!我夜裡睡覺總做惡夢,很害怕。”

狄公尋到了“陸記棉布莊”,輕輕敲了一下門。

門很快開了,閃出一個妖豔的婦人。她打量了一下狄公,惡狠狠地問:“你這個野郎中將我女兒拐騙到哪裡去了?”

狄公一愣,平靜地答道:“你女兒迷了路,在一條小巷裡哭泣,我將她領了回來。她穿得太單薄,恐怕受凍了。”

那婦人咧了咧兩片尖而薄的嘴唇,譏諷道:“賣你的假藥去吧!還來管人家的閒事!”說著將小女孩一把拉進屋去,“砰”一聲關上了門。

“好一個厲害的女人!”狄公聳了聳肩。

他折回大街,慢慢向衙門走回去。猛聽得後面一陣穿著馬靴的急步聲,回首卻見馬榮、喬泰正急急忙忙向衙門跑去。

喬泰先認出狄公,慌忙叩見。狄公見他滿頭大汗,驚問:“出了什麼事?”

馬榮搶著答道:“老爺,藍大哥被人毒死了!”

第十章

“甘泉池”浴堂的湯池裡擠滿了驚慌失措的人,蒸氣噝噝地作響,熱霧瀰漫了整個湯池。這“甘泉池”浴堂建在一個天然的溫泉口,掌櫃的多年苦心經營,居然也很有些規模,生意一向不錯。

狄公到“甘泉池”時,才發現浴堂除了中央大湯池之外,還有許多單間小池。單間小池設備尤為完善,熱湯清澈流動,不見一點汙濁,因專供一人所用,故收費較大湯池昂貴。

浴堂掌櫃將狄公一行引進靠近花廳最末一間單間。——藍大魁照例兩天來“甘泉池”洗澡一次,每次都用這個僻靜的單間。

狄公拉開單間的厚木門,見藍大魁蜷曲著赤裸的身子,躺倒在小池邊的瓷磚地上。臉被臨死前的痛苦扭曲了,呈可怕的青綠色。腫大的舌頭從嘴裡伸了出來,滿臉汗珠。

狄公見池子邊的石桌上有一柄大茶壺和幾塊七巧板。

馬榮突然說:“老爺,你看,茶盅打碎在地上了。

狄公俯下身來看著地上茶盅的碎片,忽見破裂的茶盅底部留有一點褐色的茶末。他小心將它揀起放在石桌上,轉身問掌櫃道:“你們是如何發現他死的?”

掌櫃恭敬地答道:“藍師父來洗澡時總先在池子裡浸泡半個時辰,然後起來喝一盅新茶,練一會兒氣功。我們都不去打擾他,直到他練完氣功喊夥計沖茶。今天晚上,不見他練氣功,好久也不聽他呼人沖茶,便感到奇怪。我們進來一看,見他已翻滾在地,眼睛也倒了光……”

水池的熱湯還在噝噝冒氣,大家好一陣諮嗟。

洪參軍道:“掌櫃來衙門報信,我們找不到老爺,不敢擅自作主,便匆忙先趕到這裡護住現場。馬榮、喬泰已將所有浴客都登記了姓氏、身分、宅址。初步勘問,並不見有人進入過藍大魁洗澡的這個單間。”

狄公問:“那麼,藍大魁又是如何被毒死的呢?”

洪參軍答道:“必是有人進來這單間投放了毒藥。我見隔壁花廳正中有一個大茶缸,浴堂飲用的茶水都是那茶缸裡預先沖泡好,再—一灌入到每個茶壺的。若是毒藥投入了大茶缸裡,這裡所有的人都會毒死。藍大魁大意,他洗澡時從不鎖門,故歹徒得以潛入,將毒藥酒入他的茶盅,然後悄悄離去。”

狄公低頭見那塊茶盅底部碎片上粘著一片茉莉花瓣,問掌櫃道:“你們這裡招待浴客用的是茉莉花茶?”

掌櫃搖頭答言:“不,我們從不用這種名貴的茶,我們用的都是茶葉末子。”

狄公點點頭,說道:“小心別將碎片上的茶末和那茉莉花瓣碰了。陶甘,你將那塊碎片用油紙包了收起,並那茶壺一起帶回衙裡檢驗。”

陶甘將那塊碎片用油紙包了納入袖中,一對眼睛不由自主地端詳起茶壺邊上的幾塊七巧板。

“老爺,你瞧,藍大魁臨死前還玩過七巧板,你看那圖形!”

狄公驚道:“七巧板少了一塊!”他用眼睛迅速地四下一掃,“藍大魁的右手緊握著拳頭,莫非少了的那塊三角形在他手中!”

洪參軍小心地掰開藍大魁的右手,果見一塊小小的三角形粘在他的汗溼的手心上。

狄公道:“顯然這圖形是藍大魁發現自己中毒後倉促拼成的。———他會不會用七巧板拼出兇手的線索?”

陶甘道:“這圖形一時看不出像什麼。想來是藍大魁倒翻在地時,胳膊碰散了拼出的圖形,那茶盅不也是摔碎在地上了嗎?”

“陶甘,你將這圖形描畫下來,”狄公道,“回衙後,我們一起再細細推敲。洪亮,你去喚幾名番役來將藍大魁屍身運回衙門去。——我這裡再去問問賬房。”

狄公出了那單間,繞過花廳,到了賬房門口,掌櫃惶恐地後面跟定。

狄公問正在撥著算盤的老賬房道:“請你講講藍大魁進來浴堂前後的情況,看來你是這裡不受懷疑的唯一的人。”

“老爺,我記得十分清楚。”賬房膽怯地答道,“藍師父如往常的時間來這裡買了五個銅線的紅籌碼,就搖晃著進了浴池。”

“他是獨自一個來的嗎?”狄公問道。

“是的,老爺。他總是獨自一個來的。”

“你可記得藍師進父浴池後,緊挨著來的是些什麼人。如果是熟識的客人,你當然能說出他們的姓氏。”

賬房皺了皺眉頭,思忖了一下,答道:“記得藍師父進去後,第一個來的是殺豬的劉屠夫,他買的是兩個銅錢的黑籌碼,是洗大湯池的。之後是米鋪的廖掌櫃,他買的也是五個銅線的紅籌碼,洗單間小池。再後,再後好像便是四個後生。三個有點面熟,都不是正道上的人,乾的是偷雞摸狗的營生,一個還是掏摸的高手。只有一個不曾見過,穿的黑衣黑褲,頭上一頂黑皮帽,壓到了眼睛下,看得不甚真切。”

“他們四個買的是什麼籌碼?”

“都是黑籌碼。老爺。我們這裡紅、黑籌碼不僅區分大湯池和單間小池,而且憑籌碼由夥計收管衣服。這樣一來可防止不付錢的人偷偷溜來洗澡,二來也防止洗完澡穿錯別人衣服。收管衣服的櫥櫃也漆成紅、黑兩色以示區分。”

狄公又問:“米鋪的廖掌櫃買的單間小池緊挨著藍大魁的單間嗎?”

“不,廖掌櫃的單間在西廳,藍師父的在東廳,中間隔了大花廳。大花廳裡放著許多床榻,燒著炭盆,供客人休憩躺臥。”

狄公點點頭,又問道:“你可親眼看見那四個後生走出浴堂?”

賬房躊躇了一下,搖了搖頭。

“老爺,我未親見那四個後生離去。發現藍師父出事時,湯池裡外的人都驚呆了,很快衙裡便來了人,鎖了大門—一查問姓氏、身分……”

狄公回頭問喬泰、馬榮:“你們查問客人姓氏、身分時可曾見一個黑衣黑褲黑皮帽的年輕後生?”

馬榮答道:“沒有。如果有一個如此打扮的客人,我是不會不留意的。”

賬房道:“看來這四個後生尚未出浴堂,老爺你看,那個在大鏡前梳頭髮的便是其中一個。”

馬榮趕忙上前一把將那後生揪到狄公面前。

狄公溫和地問道:“你們一夥中有個身穿黑衣黑褲,頭戴黑皮帽的嗎?”

那後生驚恐地望了望狄公,答道:“其實我們三個並不認識那黑衣黑褲的人。前天我們來這裡洗澡時便見他在浴堂門首轉來轉去,像是在等候著什麼人。今天我們來時,他便尾隨著我們一同進了浴堂。”

“你能說出他的相貌嗎?”

“他個子矮小纖弱,一頂黑皮帽戴得很低,我只隱約見他前額露出一綹捲髮。他並不與我們答話。對,老爺,他的一對眼睛兇光畢露。”

“進了湯池之後你還未看清他的面目?”

“老爺,他大概是買的紅籌碼去單間小池了。我們三人在大湯池裡都不曾見到他。”

狄公揮手叫馬榮將那後生放了,轉身命賬房:“你快將黑籌碼理一理,有沒有缺了的。”

賬房很快將一疊黑籌碼查驗了,不覺失聲叫道:“老爺,果然三十六號黑籌碼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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