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用加法賺錢,我絕不用乘法

文 | 春曉

2013年12月的一天,巍子走進香港科學園的太平洋咖啡。他要見一位14歲就考入清華的、傳說中“量化交易做得很牛”的大師兄——W。

巍子濃眉大眼,穿著套頭衫和牛仔褲,戴黑邊眼鏡,學生味十足。

W衣著樸實,拎了一個邊上已經磨破皮的包,隨身帶了兩個手機。其中一隻是看上去型號很古老的諾基亞小手機。

從香港取得電子工程學博士學位後,巍子加入一家科技創業公司。他所在團隊核心成員十幾個人,做出了全世界第一個基於TD-LTE協議的4G手機芯片,並在上海世博會上成功展示。

當時團隊的合作方是急於推動4G的中國移動。移動的高層曾拋下話說,如果不是巍子所在團隊推動,中國4G時代還要遲兩年才到。

巍子打心眼裡為自己做的事自豪。

順境中的公司曾是資本追捧的寵兒。一度,大家都熱血澎湃,認為上創業板是板上釘釘的事。但管理層過於急迫,想要通吃整個產業鏈,團隊很快在細節執行出現諸多問題,加上競爭對手迅速追趕,公司資金鍊很快吃緊。

本來“無限接近於成功”的創業團隊開始苦苦掙扎。巍子的事業落入低谷。他琢磨著轉型。他想過回高校教書,還研究了一下當時很火的可穿戴裝備行業。

就在這節骨眼上,一位朋友找來,說這位做量化交易的清華大師兄,想諮詢下系統方面的問題。

巍子在咖啡館跟W聊得很投緣。聽說巍子碩士、博士做信號處理,時間序列分析,現在在創業公司做芯片,對低延時系統經驗豐富後,W說:

“我們公司也需要Ph.D,不如我給你一些數據,你看能做出什麼模型來?”

量化交易——尤其是程序化交易,要求做的人“兩條腿走路”:一方面要懂技術,另一方面也要懂算法。巍子在技術和算法上都算有積累。他掂量了下眼前的這個機會,暗自告訴自己不能錯過。

那幾天是香港聖誕節假期。巍子拿到W給的數據,熬了兩個通宵寫程序、做實驗,用了信號處理、機器學習等好幾種方法對時間序列進行分析,做出好幾個模型。巍子又花一個白天的時間,寫了幾十頁長的報告。

巍子想盡快把結果交給W,因為金融數據有時效性。還有,他做事一直比較追求完美主義。“如果人家說我靠譜,那就是對我最高的評價。”

現在回頭看,巍子覺得當時寫的模型“屁都不是,小兒科得不得了”,但多少能體現他的研究態度。

刨根問底

2014年,巍子從香港回到內地,加入W創辦的量化交易團隊,成為第22號員工。

公司研究團隊的同事基本都有博士學位,有的搞過癌症研究,有的曾研究火箭發動機,有的發過Nature/Science,還有海歸的教授,但都清一色的低調、謙遜。

巍子打心眼兒佩服W。80年代初,14歲的W以優異的成績考上清華,畢業後公派到英國讀博士。後來,他做過諮詢,創辦過好幾家公司,公司上市或者被上市公司收購。財務自由之後,W在毫無金融背景的情況下,又憑著聰明和悟性玩起了量化交易。當時近50歲的W親自寫程序。

他寫的好幾個策略到現在都還賺錢。

在巍子眼裡,W為人樸實,對手下厚道,有情懷,“特別喜歡聰明的小孩兒”。他說過一句讓巍子印象深刻的話:“別的公司的人買不起房,但我們公司的人不能買不起房。”

作為福利和激勵機制的一部分,公司設立員工基金,每個正式員工都可購買,讓同事們分享公司成長的成果。巍子記得員工基金曾經在很短的時間漲了超過10%,同事們群情激昂。

然而公司也有“原始”的地方。

剛加入團隊,巍子吃驚地發現公司還在跑W很多年前用Fortran語言寫的策略代碼。

“這是歷史遺留問題,老闆只會Fortran,他的Coding Style非常差,一看就不是寫程序出身的。”巍子說。

巍子過去十多年都用C編程,他一邊學Fortran,一邊把公司所有的策略標準化、整理了一遍。

巍子之前接觸金融並不多。剛剛加入公司時,他連什麼是“期貨”、“期權”都不清楚,一些金融量化群裡別人討論的名詞他也看不懂。於是,他會馬上Google或百度。有時Google一個名詞時,會遇到新的不懂的名詞,他就一層層往下鑽,直到把問題徹底弄明白。

那段時間巍子每個週末都泡在圖書館。公司馬上就要開展期權業務,需要巍子加入。他買了John Hull的《期權、期貨及其他衍生產品》來學習。

仗著數理功底還不錯,中英文對照看,巍子花兩個星期看完了這本“期權聖經”。

巍子在期權組那陣子,公司業績出現了比較大的回撤。巍子心裡著急,用業餘時間開始研究期貨的模型。隨後,他被調到期貨組,慢慢開始負責公司的期貨團隊和相關策略。

2015年股災期間,巍子主要做日內交易。那幾個月,市場微觀結構每天變化都很大,巍子像打仗一樣忙碌,要隨時調整模型,迅速解決模型在實盤中遇到的問題。

7月初的一個早上。中證500的股指期貨,由於交易所大幅提高保證金,流動性變得很差,開盤的時候,先一個漲停價,接著一個跌停。“IC(中證500指數期貨)波動20%,我臉都嚇綠了。”

巍子一看不對,趕緊把策略停掉。“如果做反了,20%就沒了。還好那個時候還做對了。”

在股災動盪的環境下,公司取得了不錯的成績,雖然很累,但巍子很有成就感,也很自豪。

基本面一定要懂

不過巍子很快就對日內交易失去了興趣。“翻來覆去就那些東西,基於市場微觀結構,諸如此類的,也翻不出什麼花樣。你生成不同模型,頂多是信號點分散點而已。”

尋找突破的巍子開始研究中低頻策略。他很快就發現Overfitting無處不在(過度擬合,指在設計一個統計模型時,使用過多參數去擬合數據。一個荒謬的模型只要足夠複雜,是可以完美地解釋樣本內數據,但此類模型對樣本外數據解釋度極低)。

巍子用時間序列分析的方法,常常找出來看似相關性很高的因子,拿來組合,發現曲線很漂亮,夏普比率達到5或者6。

“當時覺得好happy,結果放實盤一看,怎麼就是個隨機波動啊。”

巍子開始反思,他發現很多時候統計找出來的因子是“相關”,並不是“因果”。不從因果出發,策略就站不住腳。

“如果你發現昨天上漲了,今天上漲概率大,就做出一個模型,歷史數據回測相當好。但其實你只是找出了一個相關性,並不是一個因果。你不知道這個因子什麼時候就失效了,因為這類因子本質上是沒有邏輯的。”

另外,哪怕是使用樣本外的數據,也不是真正的樣本外。歷史數據來區分樣本內、樣本外,本來已經暗含了過度擬合。只有真正把這個模型提交了,拿市場的數據跑出來的,這才是真正的“樣本外”。

一位做外匯的朋友告訴巍子,自己用3年的數據做回測,機器學習的方法比傳統方法好。巍子建議說,那你不妨再往前3年看看?結果再往前3年,果然就很差。

“你怎麼保證接下來實盤是過去3年,還是過去6年的行情?”

巍子覺得機器學習在有些領域很好用,比如下圍棋。但金融數據很有侷限性,樣本點不夠多,市場信息完全不對稱。因此機器學習很難取代主觀交易。

2016年很火的那波“黑色行情”(指黑色礦產及相關產品,包括螺紋、熱軋、鐵礦石、焦炭、焦煤和動力煤等)期間,巍子親眼見到很多人用深度學習、機器學習方法做出來的策略,前11個月賺了不少錢。

結果11月11日夜盤,國內商品期貨上演過山車行情,多個品種短短十幾分鍾從漲停到跌停。從那天起,之前的長趨勢結束,開始出現寬幅震盪。

“趨勢跟蹤策略最怕這種震盪市,你覺得趨勢走出來了,剛開始做多或者空,趨勢又回去了。各種Fancy(花哨)的方法做出來的模型,都是在回撤,基本就是狂虧錢。”

價格只是結果,並不是原因。巍子走了很多彎路,慢慢摸索,深深體會到做策略,一定要有邏輯。而邏輯從哪裡來?

巍子思考的結果是:基本面。

他說:“我們做期貨,但很多人連焦炭、焦煤是什麼都不知道。銅錠長什麼樣沒見過。螺紋鋼是圓的還是扁的都不知道——在期貨大佬眼裡,這些人都是韭菜。”

巍子決心打入期貨界各個品種大佬的圈子,向他們學習。

這些大佬很多都有現貨背景的,有的做螺紋鋼,可能就是鋼廠出身的,做煤炭的,可能下過井。他們非常瞭解產業鏈的邏輯,這正是巍子要補課的。

剛進大佬們的微信群時,誰也不認識巍子。他採取勤發問、砸紅包的模式跟大佬們搭訕。大佬們說的東西,他不明白時,就私下去問。

“你一定要會問有價值的問題,而不是白痴問題,否則就是浪費人家的時間。”

有時大佬會說,最近的行情,彷彿跟歷史某一段挺像。但是大佬不會做回測,不會做歷史上異常情況的分析——這恰好是巍子的強項。

巍子從大佬那裡學到基本面的邏輯。這些邏輯又成為他建模的出發點。

拿去年焦炭焦煤那波行情來說。巍子瞭解到,從9月開始,整個焦炭的庫存是零。焦化廠生產出來焦炭,車在門口排隊,生產出來就拉走。

“從供求關係來看,產量那麼低,需求那麼大,現貨高高在上,期貨還在貼水。期貨N個漲停都趕不上現貨。那個時候就做多嘛。”

量化只是手段

自從加入團隊以來,巍子先做日內,再做日間,先做期權,再做期貨,從量化,再到基本面,他的路越走越寬。

巍子不喜歡“量化原教旨主義信徒”,很多做量化的團隊,講起各種理論、模型滔滔不絕。他是實用主義者,他相信賺錢不分三六九等,並不是說量化賺錢就“高級”,手動賺錢就“低級”。

“能用加法賺到錢,我絕對不用乘法,更別說微積分了。”

過去一年多以來,巍子對各種期貨品種的基本面,以及它們之間的邏輯越發瞭解。

產業界大佬給巍子的啟發是,要做相對價值,而不是一味地做“做兩根均線”(泛指簡單技術指標的趨勢跟蹤類模型)。“你低級的兩根均線,還是高級的兩根均線,還是Deep learning的兩根均線,沒有區別。”

比如,因為螺紋鋼的原材料就是焦炭和鐵礦石。那麼與其做它的絕對價值,不如做相對價值。鋼廠的利潤可以通過焦炭、鐵礦石算出來的。利潤足夠高,肯定很多鋼廠都會復產,供應多了,利潤自然就會下來。鋼廠都虧本,大家沒法活了,開始減產,供應少了。首先螺紋鋼價格會上漲,螺紋鋼上游,鐵礦石焦炭需求少了,鐵礦石和焦炭價格下跌,螺紋鋼利潤又起來了。

但這些產業界的大佬也有劣勢。他們不會量化的思想,此外交易執行上往往損失很大。

巍子一位業界大佬朋友向他吐槽,說雙十一那天晚上自己感覺大盤不太對,趕緊打電話給下單交易員,讓給他平掉橡膠的倉位。結果下單交易員下了三個價格,沒追上。等到平倉的時候,卻平在了跌停板。剛平完,橡膠就開始反彈。

“我就說,這在我這裡根本就不是個事,我會很快給你平掉。”

巍子習慣搞清楚現象背後的原因。如果市場猛地拉了一下,那他一定要搞明白是為什麼。有一天塑料尾盤最後一分鐘砸跌停。他一問,就是因為塑料的基本面非常差,產業大佬出手了。

“但是金融資本不懂這些,就是看著兩根均線來做趨勢嘛。兩根均線說買我就買,買得早就脫離基本面了。產業大佬手上有現貨,你期貨比我手上的成本高了那麼多。那我砸。賺的就是你們這些人的錢。”

在巍子看來,量化從來都只是手段,不是目的。一旦交易的路子越走越寬,巍子就越做越有意思。他覺得,市場上到處都是機會。

交易員就是要賺錢

2017年2月,我和巍子在深圳吃飯聊天。

巍子穿著牛仔褲、一件印有“Tsinghua 8”(字班)的清華校慶紀念T恤。他說很理解喬布斯的風格,“穿衣服越簡單越好,最好不要讓我動腦筋想穿什麼”。

能用加法賺錢,我絕不用乘法

巍子在深圳請我吃椰子雞。結果他忙著跟我分享他的交易思考,幾個小時下來只吃了幾口。

巍子小時候夢想當考古學家,對天文地理歷史和國際政治都感興趣。他一度覺得讀博士白白浪費了三年寶貴時光。有時他會想,如果早出來三年,還能趕上早點兒買房。

然而現在巍子體會到了讀博士的意義。讀博士給他嚴謹的學術訓練,培養他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的能力,這讓他得以在量化研究和交易的路上走得很穩。

只不過,讀博士時做研究是為了發文章,現在則是“實打實”,來不得半點虛的。

“交易員的評判準則很簡單——實盤說了算,再天花亂墜,不賺錢的策略就是垃圾。”

巍子讀過很多宏觀經濟學家寫的報告,感覺“很不接地氣、為了寫報告而寫報告”。

比如,2017年春節前,央行提高MLF(中期借貸便利)10個基點,春節之後第一天,央行又一口氣提升了逆回購和SLF利率(常備借貸便利)。國債期貨開始猛跌。巍子聽到身邊很多聲音,包括“中國進入加息週期,理由是為了防止人民幣貶值等”。

他認為這些說法缺乏邏輯:“人民幣去年年底7的時候你不加,現在穩到了6.8,而且香港離岸人民幣比在岸還要貴,你跑去加息穩匯率不是搞笑嗎?而且中國天量債務你去加息,舊債怎麼辦呢?此外十年國債收益率達到3.5以上,債券的價值突顯,銀行的配置盤就會出來,利率上行空間實在有限。”

巍子還注意到,當時的IRR(升貼水指標)是負的10%。於是,他選擇在安全邊際最高的時候“殺了進去”。

做決定前,巍子會考慮正方邏輯、反方邏輯,看看自己能不能被說服,再到達自己的邏輯。

巍子強調這種“邏輯分析能力”,這對做策略、做交易,甚至找程序的bug,都至關重要。

這種邏輯分析能力也是上一家創業公司給他最大的鍛鍊。

那時,一個芯片經常跑了幾天幾夜掛了。巍子面對著一個黑盒子,得迅速找出掛的原因。

“你首先對這個系統要非常瞭解,根據症狀和當時的場景去判斷,概率最高、次高和第三高的原因各是什麼。”

經過無數次訓練,他最後基本能做到判斷出來概率最高的原因,就是實際的原因。

現在做交易也是一樣。

有時程序宕掉了,巍子要立即分析,通過蛛絲馬跡,找到這是策略、交易系統的問題,還是行情或者交易所的問題?

居安思危

研究生一年級的時候,巍子和同班的男生在水木清華BBS發帖,徵人趁十一假期一起去山西玩。從應徵的無數ID裡,他們挑出了四個像女孩子的ID。巍子的朋友、高頻交易員婷姐告訴我:“巍老闆水木ID是Solarman,他是前Travel版版大。”

其中一個女孩,後來成為了巍子的太太。

巍子太太現在是國內市政規劃領域知名的專家,帶幾十人的團隊,一年飛國內都要飛十幾萬公里。

講起太太,巍子很自豪。“她經常上午在一個城市,中午在一個城市,晚上又在另一個城市,我很佩服她。”

交易這行時效性很強,所以今天能做的事,巍子絕對不會拖到明天。在過去兩年,巍子從來沒有在晚上1點之前睡過覺。這引起了父母的抱怨。所以他會爭取早點上床,在床上再做一些閱讀和學習。

週末巍子至少要在公司加一天班,另外一天用來陪孩子玩。

他和太太對錢都沒有太多的想法。“能住上寬敞的房子,每年帶老婆孩子出去玩”就夠了。

巍子喜歡交朋友。他有次和量化交易員李奧聊天,兩人討論起交易員的社會價值。他問李奧:

“除了促進少量就業,拉動一些消費,我們的社會價值在哪?”

學環保專業的李奧說,要先解決親人生計,讓孩子衣食無憂,再做我們想做的事,去幫助別人。此外,李奧認為,這行屬於少數幾個僅存的階層上升通道,拼的是人品+IQ/EQ+努力,而不是資源+關係。

巍子則琢磨著,以後能做慈善,或者去鄉村支教。最近兩年,他身上的責任也越來越重。他想盡快把公司走上軌道,上規模。安全墊足夠厚,更多的同事成長起來。

巍子認為,只有把公司做大做強,公司的每個人才有希望,才有尊嚴。“就好像在Renaissance(文藝復興基金),一個普通的研究員、工程師都受人尊重。要不你一個爛公司,是CEO又怎麼樣。”

巍子感到很幸運,公司有負責的同事做技術,運營、後勤、數據處理,讓他可以安心做自己擅長的事。同事們都想把蛋糕做大,沒人勾心鬥角。

幾年前第一次參加公司的年終總結時,巍子寫了一篇發自內心的報告。他寫道:

“創業公司,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在順境中,要居安思危,頭腦清醒,逆境中,要同舟共濟,眾志成城。只要三軍用命,將士齊心,公司沒有做不好的。”

他居安思危的態度得到老闆和幾位合夥人的深深贊同。

在交易和研發的路上,多年下來,巍子一直如履薄冰。他儘量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賺錢的時候,不會很興奮。虧錢的時候,一定要找到原因,解決問題。

巍子從來不怕跟人交流。市場瞬息萬變,沒有一勞永逸、一直賺錢的策略。巍子覺得有了一個策略,死守著的人是沒有前途的。他更看重的是不斷產生新想法的能力:

“我們這一行,研發永遠是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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