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產一夢三十年,醒後已是江湖遠

深圳保利劇院,外形酷似一顆水滴,一顆被風吹著、將落未落的水滴。

2019年1月9日,水滴連著銀河,星光熠熠。68歲的王石拉來半個中國名人堂,在保利劇院做了一場年度演講。

姚明、郭臺銘、馮侖、俞敏洪、馬蔚華接連登臺,嘉賓陣容豪華。揚言要做二十年跨年演講的羅胖也只能痴痴地坐在觀眾席裡看著大佬們指點江山。

不能親臨的郎朗輕撫黑白鍵,用音符穿越距離,隔空演奏《我愛你,祖國》。

四十年,中國日新月異,王石腳下的土地,早已不是他1978年初見時的小漁村:路軌旁拋扔著死豬,綠頭蒼蠅嗡嗡起舞。

如今畫布更新,稻田裡都是抽綠的秧苗。

1


站在劇院的中心舞臺上,王石身著黑西服,內搭白襯衫,精神矍鑠,但難掩歲月留痕。

回憶起30年前創業時的焦慮,王石說,整晚整晚,只能在崔健《一無所有》的搖滾中尋找力量,熬過漫漫長夜。

愛唱《一無所有》的王健林,反倒不靠聽歌治焦慮。

有一段時間,為了拿到銀行貸款,王健林九天九夜沒睡覺,安眠藥也無濟於事,到後期已是精神恍惚。

第十天早上正開著會,“咣噹”一聲,王健林昏迷在地,隨後被送往北京治療。

1988年,萬達前身大連西崗住宅開發公司成立。26歲的孫宏斌從清華園飛出,帶著清華大學碩士光環,像一隻燕子落進中關村。孫宏斌天資聰慧,但不善言辭,柳傳志逼著他每天到辦公室說一個故事。

說著說著,把自己說進了監獄。

病癒後從北京回到大連,王健林拉著一幫兄弟去銀行堵人,兩個月跑了55趟,最終也沒借到半分錢。

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失意者各有各的失意。

馮侖初闖海南同樣無功而返,回到北京後,所有的機關單位都對他關上大門,他再也無法回到體制內後,只好四處求職。後來誤打誤撞進了南德公司,成為“狂人”牟其中的副手。

牟其中做事天馬行空,曾以500車皮輕工產品,換回前蘇聯4架民航機,甚至揚言:要在喜馬拉雅山炸一缺口,讓印度洋暖溼氣流進入中國,把落後的西部變成第二個江南。

一個書生氣,一個江湖氣,馮侖和牟其中註定無法同行。1991年,馮侖辭京再度下海南,結識了潘石屹等5人,日後被稱為萬通六君子。

馮侖後來回憶,當時賺錢並不是他們的目的,為了明確比賺錢更有意義的目標,六個人開了一天的會,專門寫了一篇文章叫《披荊斬棘,共赴未來》,副標題是《知識分子的報國道路》。

1993年春天, 馮侖飛到深圳拜訪王石,說萬通是幾個秀才下海成立的公司,賺錢不為財,為了理想。

王石哈哈一笑,說秀才賺錢不為錢,那是聖人,但不可能每個萬通的職員都是聖人。他建議萬通學習萬科走股份化改造的路。馮秀才沒有采納。

3年後,馮侖問王石是否有分家經驗。電話那頭的王石樂了,說:“萬科股改時淨資產只有1300萬,哪有什麼鉅額資產分配經驗。”

1996年,萬通總資產已達70億元,「萬通六君子」因為理念分歧,最終一拍六散。

潘石屹帶著他的“SOHO”系離開萬通;王功權遠赴美國轉行做風投;易小迪成立陽光100,繼續做房地產;王啟富成為“海帝地板”總裁;劉軍重歸農業高科技投資;馮侖獨守萬通。

他們的聚散或沉浮,都成了那個時代的註腳。

2


分家之前,鬼精的潘石屹比馮侖更懂生存之道。

當時劉曉光正擔任北京計委商貿處副處長,案頭需要審批的文件堆積如山,經常忙到半夜兩點。

有一回,劉曉光出門後發現門口站著一個人。

那人心急如焚地說到,“手裡的項目再不批,就做不成了。”

劉曉光問他,“這個項目需要投資10個億,你有嗎?”

他狡黠一笑,“你批了我就有。”

第二天,那個人拿到了批文,出門時興奮得兩腳一滑,打了個踉蹌。他就是潘石屹。

這是潘石屹第一次見到劉曉光。劉曉光不拿權勢欺人,和企業家談事不用官腔,讓潘石屹、馮侖覺得格外親切,直呼他為“大哥”。

後來鬼使神差,劉曉光從一個批地的變成蓋樓的,和潘石屹成了同行。30多歲就當上北京市副局級幹部的劉曉光,一度被認為是政壇新星,差點成為北京市副市長的候選人。

1995年,劉曉光被派去完成一項國有資產的整合,參與首創集團的創建。用他的詩來說,是被一場暴風雨,拍打到市場經濟的大海邊。

頭上是陰雲,心中是迷霧,還沒有方向,已經不得不搖動一艘舊船。

3


1997年夏天,深圳的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期許。

6月19日,距離香港迴歸只有不到半個月時間。比鄰香港的深圳,人群裡目光灼灼。一大清早,一趟從北京飛來的航班將降落寶安機場。

西裝筆挺的鬱亮站在接機的人群中。若干年後,他將成為萬科的總裁,並最終接過萬科董事會主席的權杖。那時,鬱亮還只是萬科的財務總監。

鬱亮焦急等待的人是任志強。任志強的公文包裡,裝著1.8億元支票,代表華潤來買進萬科大股東深特發轉賣的股票。

如果那一次談成了,任志強可能就是萬科的董事長。

後來有記者問任志強,如果當時你能出任萬科董事長,如今的萬科會怎樣,生而倔強的任志強回答:“肯定會比現在更好。”

跨入千禧年之際,王石不再兼任萬科總經理。按照王石的意思,萬科必須走出人治的怪圈,不能過分依賴個人權威。

把帥印交給姚牧民,王石登珠峰去了。外界褒貶不一。

有一個大佬就直言,“如果一個公司的董事長,總是坐熱氣球、爬山,我不相信他能把企業做得很好。”

潘石屹沒有王石那麼瀟灑,這一年的他過得不太安穩。與鄧智仁大吵一架後,二人分道揚鑣。鄧智仁是香港人,在北京、上海地產界混得開,算得上傳奇操盤手,1995年僅一個萬通新世界廣場,他便賺了近一億元的佣金。

隨後,結下樑子的兩人公開對擂。

1999年8月,鄧智仁採用高佣金等手段,挖走SOHO現代城幾十個銷售人員,還專門召開新聞發佈會宣稱SOHO現代城已經垮了,讓客戶趕緊去退房。

驚濤拍岸,亂石穿空。面對突然捲起的巨浪,潘石屹陣腳沒亂,反而借力反擊。一封《現代城的四個銷售副總監被高薪挖跑了!》的信以廣告形式登上北京各大主流媒體,事件迅速發酵,成為年度地產最大新聞。

被推上輿論風口,SOHO現代城反而因禍得福,名聲大振後銷售異常火爆,到1999年底銷售額達到18.9億,超過大多數房企全年的銷售額。

潘石屹笑著說,在地產摸爬了7年,沒想到會因為一起人事糾紛紅遍全中國。

說著,笑著,一對小眼睛似睜非睜。

4


2000年,新的世紀,新的曙光。

王健林想著以新迎新,決定投身商業地產。開遍全中國的萬達廣場就是在此時萌芽。

剛開始轉型做商業地產的時候,萬達也只是造一棟樓,然後賣出去。殊不知商業地產的風險遠大於住宅。

到2004年,這三年多的時間裡,王健林公司當了222次的被告,打了222場官司。萬達的員工根本沒空發展新業務,忙著打官司了。

就在此時,國務院18號文官宣,房地產成為國民經濟的支柱產業,2004年招拍掛全面啟動,中國房地產幸福地跌進了黃金時代。

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同事們紛紛勸說王健林:“我們住宅地產做得順風順水的,為什麼要做商業地產?”

王健林猶豫後訂了一個小目標,做到2005年,做滿五年。如果還是這樣的結果,就撤。

所幸的是,王健林發現了闖關的鑰匙,他提出一個新的模式叫城市綜合體,集住宅、辦公、商業於一體,也就是今天的萬達廣場。

從此,萬達踏遍中國打造“城市中心”,朝王健林走來的是一條康莊大道。

5


2003年,在一次中城房網的論壇上,孫宏斌語出驚人。

面對已奠定江湖地位的王石,孫宏斌說,順馳的中長期戰略是做全國第一,也就是超過在座的諸位,包括王總。

接下去孫宏斌兵發九州,四處製造地王。

12月底,北京首次拍賣大宗國有土地——大興區黃興村衛星城北區一號地。順馳擊敗華潤、富力等9家房企,以高出起拍價一倍多,總價9.05億元拿下這塊地。孫宏斌的豪氣讓北京地產界驚訝,順馳在當時只是一家二流的區域性房企。

隨後,孫宏斌一路南下,大舉收割石家莊、南京、上海、蘇州等地多個地王。

孫式旋風所到之處,波瀾迭起。

外界開始相信,孫宏斌對王石的挑戰不是痴人說夢。

過了一年,王石和孫宏斌又碰面了。在2004年海南博鰲全國房地產論壇上,王石說,像媒體炒作的那家黑馬,在宏觀調控下會很難受,這次他也到會了,你們待會問他,如果他說不難受,那就是吹牛。

王石嘴裡的黑馬便是順馳。後來的順馳果真難受,只能賣身路勁。

曾經有記者問孫宏斌,你覺得自己哪種美德被高估了?

孫宏斌用右手託著圓圓的腦袋,舒展開那張肉嘟嘟與世無爭的臉,緩緩說到:“外界都是挑刺的,沒有人說過我有美德,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有哪種美德被高估。”

6


“這是狂飆突進的一年,這是激情澎湃的一年。”

萬科內部刊物用這樣一句話總結自己的2007年。11月,萬科的冬季例會在珠海召開,陽光明媚,溫泉水暖。這一年,萬科銷售額比三年前翻了5.7倍,達到523.6億。但內部的市場報告分析顯示,大部分城市的金九銀十成交量下挫。

天邊漂浮著一片烏雲。王石看到了,轉身對外界拋出拐點論。

這時的柴靜還沒抬頭關注穹頂,目光鎖定腳下方寸之地。她採訪了任志強、王石和潘石屹關於房價的看法。王石說拐點到了,任志強說拐點沒到,問到潘石屹時,潘石屹說:我去找水喝。

2008年以前,王石瞧不上碧桂園,宋衛平把萬科當榜樣。2008年以後,江湖地位重新劃分。

此前,王石覺得碧桂園沒什麼了不起。雪崩那一年的年底,戰略投資部給王石遞上一份碧桂園的報告。

讀罷,王石致電楊國強:我原來對碧桂園的看法是錯的,我希望能與楊先生交流學習。

在杭州的宋衛平也有一番新發現,他對媒體說,“2008年以前,萬科是我們的一個學習榜樣,但現在不是了。我們去看過杭州萬科的房子,我們要是造出那麼粗糙的房子,項目經理要跳樓自殺N次!”

丘吉爾說過,一個國家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商場也是如此。

多年以後,走出「宋孫風波」的宋衛平,對王石陷入「萬寶之爭」的無奈心有慼慼。他說能夠深深體會王石的心境。還借紅樓夢的《好了歌》感慨: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後來,王石跑到杭州,在公開演講中說,我們最強有力的競爭對手在杭州,非常感謝這個對手給萬科帶來的壓力,推動萬科進步。

兩個心高氣傲的人突然柔軟,甜蜜得叫人起雞皮疙瘩。

心氣甚高的任志強也常被拿來和王石比較。人家問他,你跟王石的區別是什麼?他說,如果用音樂來表示,我呢,是進行曲,當、當、當……這個王石啊,他是小夜曲!

問到對萬科企業的看法,老任則毫不留情。

2013年,在通州臺湖地塊失守於萬科之後,任志強對記者說:“萬科老說不拿地王,每次都舉了天價的牌子,媒體應該批評他們。”

一年後,潘石屹在微博替任志強宣佈退休。任志強自嘲,咱準備也改行弄點學術研究,當個啥作家。一段老路的盡頭是新路的開始,你們別把退休說得跟快死一樣好嗎?

潘石屹擔心任志強閒得慌,就給他開了個微博。任志強便在微博上繼續戰鬥,懟天懟地懟時政,粉絲一度達到2500萬。

他說房價永遠漲,胸罩比房地產暴利。更言房地產是夜壺,宏觀經濟不行就拿出來用。沒有當成作家,倒成了常被“臭罵”的公知。在一波接一波的罵聲中,房價漲了又漲。

然而,一旦炮口瞄錯方向,離熄火也就不遠了。

“所有的媒體有了姓,並且不代表人民利益的時候,人民就被拋棄到被遺忘的角落了。”後來,炮火更猛烈,談到了…此處略去一百字。

再後來,微博封印了這門重炮,只剩戲子家事天下知。

時代開始變了。

7


變,在2017年變得尤為明顯。

這一年二月,一個很高端的會議中,王石當著眾多位高權重的官員的面脫去西裝,讓工作人員在地上鋪上墊子,現場翻了5個跟頭。

這不是王石的性情,他只不過想用翻跟頭告訴大家,他身體很好,尚有精力執掌萬科。然而,四個月後,王石還是退休了,在萬寶之爭落幕後擎火離去,餘光餘熱未了。

“中國房地產市場化的二三十年,讓我們這一茬人有機會在最華美的舞臺上演出。一群五六十歲的人,到了人生新階段,要懂得斷、舍、離。”

對於王石的退場,地產思想者馮侖深沉如舊。

萬科的故事就像《水滸傳》,王石帶領著108位職業經理人打下江山,最後人去樓空江自流。

這一年,南“王”失意,北“王”也惆悵。5月,萬達失去大馬城項目;6月,萬達被證監會排查授信風險,隨後遭遇“股債雙殺”;此後,王健林將萬達文旅城和酒店出售給融創與富力。同時拋售倫敦、悉尼等海外物業。

開出「一億賭局」不到五年,首富差點一無所有。

靈魂昇華後的許家印在扶貧大會上說,恆大的一切是黨給的,國家給的,社會給的。

時代真的變了。

此時,阿拉善夜將發白,卻永遠失去一道照進沙漠的光。

2017年1月16日晚,有地產界“老大哥”之稱的劉曉光去世,任志強、潘石屹、馮侖、楊元慶等發文痛悼。

劉曉光喜歡寫詩,任志強便以詩緬懷:請把您沒走完的路指給我,讓我從您的終點出發;請您把剛寫完的歌交給我;我要一路播種火花。

十四年前,一次偶然的機會,時任首創集團董事長的劉曉光來到阿拉善月亮湖。面對黃沙滔天,劉曉光跪在沙漠裡,仰天一嘆:“從來沒有想到沙漠那麼美,也沒想到中國的生態已經被毀壞到這種地步。”

回到北京後,他打了100多個電話,想把認識的企業家都弄到西北治沙,讓他們出錢出力。很多企業家是這樣被劉曉光拉進阿拉善的:“你必須參加,不參加以後別見我,也別談事兒了。”

王石、任志強、馮侖、馬蔚華、張朝陽、柳傳志、史玉柱等接二連三去了沙漠。就這樣,劉曉光把個人的理想變成了一群企業家的共夢。

他在阿拉善之歌中寫道:這個地球需要改變,我們的生存環境需要美麗的容顏。做一個無名的英雄吧,讓大地用青翠為我們加冕!


地產一夢三十年,醒後已是江湖遠


劉曉光在阿拉善


2017年,隨曉光暗去的是一個地產大佬時代。

叱吒地產界31年後,王石開始四處遊學,和田小姐談談戀愛,恰如閒雲野鶴。

許家印收起腰間愛馬仕,前後捐了113億元。在中華慈善獎領獎臺上,許老闆站得端端正正,享受著“扶貧之王”的榮耀。回太康縣探親時,許太太第一次出現在公眾視野。冰碎無聲,鶯鶯燕燕各自歸巢。

王健林不再閉眼唱搖滾,親自寫下《萬達之歌》,深情款款感恩時代造就、感謝社會支持。

改綠換藍後,宋衛平說:“不要人家去宋衛平化,我自己去宋衛平化就好了。”說完,轉身遁入山中造“小鎮”。

去西北種小米的任志強不再犀利,放下心中那門大炮,接過劉曉光的旗幟,一頭埋進阿拉善,沒了「野心」,努力「優雅」。

潘石屹逢人便推家鄉的蘋果。儘管長安街旁的SOHO現代城摩登絢麗,出走半生,讓小潘魂牽夢繞的還是甘肅天水潘集寨的炊煙。

“這塊土地是我最熟悉的土地,是我夢裡出現最多的地方。我在這裡吃過玉米甜杆,在這裡和小夥伴燒過毛豆。無論什麼時候,只要站在這塊土地上心裡就踏實。”

一夢三十年,醒後江湖遠。回望地產大佬們的跌宕沉浮,內幕君想起劉曉光生前最愛的兩句詩:

人生苦旅踱步,終是一縷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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