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藝興:我有一張倒數第四名的臉

張藝興在偶像工業的流水線上被鍛造,擁有完美偶像所需的一切品質:努力、溫順、業務能力過硬,獨獨忽略了一個問題:“我是誰?”

現在,張藝興開始思考這個問題。


攝影 / 許闖

採訪、撰文 / 吳呈傑

文字監製 / 靳錦



1.我所經歷的一切製造了我


張藝興不喜歡自己的臉。這張臉曾給他帶來恥辱。

大約十年前,張藝興在韓國做練習生。公司有給練習生長相做測評的機制,分 A、B、C、D 四個等級,由公司內部投票選出。三四十位男練習生並排站著,有人當眾宣佈結果,然後把名字、等級寫在屋內一面大黑板上。張藝興聽到了他的等級:C級倒數第二。D級只有兩人,也就是說,他的長相在全體練習生中排名倒數第四。

當時張藝興身後還坐著一群女練習生,她們看著他。他感到丟人。那時他不到20歲。

“個兒不高,長得不好看。”此刻這張臉沒有帶妝,能隱約看到黑眼圈。2018年平安夜,張藝興開始了一次將近3個小時的自我袒露。

“我也不想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知道我到底是個什麼,我不想知道這些。”張藝興說,“那些長得好的,我覺得是好,老天爺給你的條件好,但不代表你一定能成為什麼樣的。也謝謝他們給我打C了,讓我能夠清楚地明白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在韓國嚴苛的練習生工業體系之中,張藝興被告知一種評判結果:他沒有長相優勢。為了出頭,他加強唱跳訓練,這是他微博名“努力努力再努力”人設的肇始。他曾綁著兩三公斤的沙袋和啞鈴,邊唱邊練。舞蹈老師的要求是每天練6個小時,張藝興給自己加量——12個小時、18個小時。在漆黑的夜裡,他累得趴在地板上,汗水淌得滿地都是。再睜開眼,就發現天亮了。

張藝興總結練習生時期的感受,只說了一個字,“冷”。在他的自傳《而立·24》中,他寫道,有人問他在韓國那兩年的生活是什麼顏色的, 他說,沒有顏色。

3年練習生生涯後,張藝興以組合 EXO 成員身份正式出道,團隊爆紅。2015年,張藝興回國組建工作室,將重心放到國內。他與團隊其他前成員,是第一代“流量偶像”,粉絲經濟開始在市場上發揮舉足輕重的作用。

“市場粉絲經濟體系下成長的一個藝人”,張藝興坦承。他在偶像工業的流水線上被鍛造,擁有完美偶像所需的一切品質:努力、溫順、業務能力過硬。

張藝興:我有一張倒數第四名的臉


張藝興過了27歲。多年偶像生涯給他的身體留下了不可逆的損傷。他落下嚴重的腰傷,上臺表演前要打止疼針。工作卻從未停止。和腰傷一樣,“暈倒”是和張藝興關聯的高頻詞,在演出後臺、錄製綜藝甚至在機場時,張藝興都曾發生過暈倒的意外狀況。採訪前一天,張藝興去籃球場拍片子,中間轉場,直接昏睡在工作室。身邊的工作人員使勁搖他,他怎麼也起不來,像中了“昏睡魔杖”一樣。

在27歲這一年,張藝興感受到了“累”。除了身體勞頓,還有精神上的困惑。在2018年年末給鳳凰網的信中,他寫道,“過去的26年,我一直用努力點亮自己的人生,希望因為努力而獲得認可。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滿足了。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又覺得哪裡不對。”

平安夜,張藝興再次提到這封信,希望把真正的“我”剖析給大家看。他嘗試說出自己的想法和感受,不再只安於做一個被崇拜的完美偶像,可這過程沒他想的那麼容易,“你(之前)所有的想法都是一、二、三、四、五,你現在突然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怎麼可能?”他說,他在跟一個過去“26年製造的張藝興”打架。

“什麼製造了你?”我問。

“所有的一切,經歷的所有的一切。”張藝興說。


2.我對得起所有人,除了自己


張藝興伸開手掌拉遠,模擬自己在審視被 PS 過的照片的樣子,“每一次照相,你把相片照了以後,那個圖都不是真的,你想想這個人活在世界上有多可悲?”

粉絲們稱讚張藝興的五官“劍眉星目高鼻樑”,“耳朵薄薄的尖尖的像小精靈”,笑起來會露出右邊那個酒窩。在過去的2018年,這張曾被評為C級的臉,作為中國頂級偶像的標誌,出現在一部13.5億票房的電影裡、5本雜誌封面上和至少7個廣告代言中。

張藝興:我有一張倒數第四名的臉


“我們周圍的一切被修飾得太美好了,”張藝興說,太多假的東西,“是泡沫。”他一看照片,就知道這張臉被修飾了哪裡。偶像藝人活在一個美好的夢裡。

前段時間,張藝興一個人飛了趟洛杉磯。一個人出去,這是第一次,自己買機票,自己坐飛機,飛到美國去,然後自己搭車回到酒店。生活助理和經紀人都發來慰問:“哥,你沒事吧?”“哥,需不需要我幫忙?”張藝興回,你也幫不到我。

他給自己發掘了一個課題,叫作“找自己”,首先要脫離一下被保護、被關注的環境。但這樣的機會還是太少了。2018年11月末,他去日本看完秀,回酒店洗了個澡出來,走在大街上,蹦躂兩下,“沒人看你,沒人管你是誰”。他非常開心。

為“找自己”,張藝興上了很多真人秀節目當導師。他不知道哪檔節目能找到真正的自己,在每檔節目裡的狀態也不一樣。他似乎在踐行日本設計師山本耀司的話,“‘自己’這個東西是看不見的,撞上一些別的什麼,反彈回來,才會瞭解自己。”

在各種節目裡,他發現自己沒有想象中的良好表達。面對一個選手,他說不出到底要表達的概念是什麼。“就好像我們現在談話,感覺我一直在聊,其實我也沒有重點,你發現了嗎?”在一段漫長的自我剖析之後,張藝興突然問我,然後笑笑,“我一直以為我的表達能力還不錯,這是錯覺。”

張藝興:我有一張倒數第四名的臉


與說話沒有重點的“free talking”相比,他在“找自己”的路上遇到的更大障礙,是很難重建被壓抑的表達欲。坐在真人秀的評委席上,他是張 PD、張導師,卻不願意去評價別人,甚至連“評價”這個詞也不想提,“咱們就交流。”

過去26年製造的自己,留下強大的固定思維慣性。他有過長相被評為C的記憶,就不願意去說別人,“憑什麼你把你的審美強加到我的頭上?到現在為止,我從來就沒覺得誰長得特別好,或者特別醜。”

外界看張藝興在真人秀中很自如,覺得那是屬於他的場子,卻不知那並非他真正自在的場合。“我不喜歡點評別人,這是我發現的問題。”張藝興非常確定地表達了觀點。

他甚至開始重新思考努力的意義。張藝興你奮鬥到今天,到底給自己保留了什麼?別人開很好的車,我什麼車不能買?別人買很棒的房子,我也能買。人家女朋友怎樣怎樣,我去找了嗎?跟自己對話的時候,他有些煩躁,我到底在幹嗎?除了工作就是工作。

“為什麼沒有買,沒有找,沒有去呢?”我問他。

“我一般喜歡把這個藉口推給時間嘛,說時間不夠。我覺得還是自己沒有把自己放開,自己那根弦是繃著的。”張藝興說。有一次,他和朋友聊起追求女孩的話題,他發現自己“是詞窮的”,怎麼發短信、怎麼“撩”、怎麼談戀愛,統統不懂,好像女孩很久沒在他的生活中出現過了。

張藝興:我有一張倒數第四名的臉


張藝興在一條“正確”的路上行得太久,忤逆並不是容易的事情。他出生於湖南長沙一個文藝氣息濃厚的家庭,爸爸是搞聲樂的,媽媽則是麥當娜和邁克爾·傑克遜的狂熱粉絲。少年宮一度是他的童年噩夢:畫畫、唱歌、跳舞、鋼琴一個不落,還要在全家人面前模仿邁克爾·傑克遜的舞蹈。13歲時,為了拿到爸爸承諾的“進第一輪我給你50”,張藝興參加了湖南當地一個叫作《明星學院》的比賽,獲得了季軍。

初中時,因為連續不交作業,張藝興被年級組長在升旗儀式上通報批評,“×× 班的張藝興同學,缺作業次數達到了 ×× 次,而且還慫恿誰誰誰。”他覺得“我的世界都完了”。

張藝興得到一個教訓,“叛逆的事兒、壞的事兒真的不適合我”。在初中階段完成了小小的調皮之舉後,他就進入訓練嚴苛的練習生體系,踐行正確的偶像路線,叛逆更是遙不可及。“我覺得到現在為止,我對得起所有人,真的對得起所有人,但是唯一對不起的就是對不起自己,自己活得不那麼開心跟高興。”

3.我看過一本書叫《烏合之眾》


正式採訪前,我們想策劃一次跨界對談。張藝興提出,他想和經濟學家對談。我們建議可以聊聊粉絲經濟,這是二人專業的交匯點。

“我看過一本書叫《烏合之眾》,講的就是粉絲這一塊的。”張藝興抬起頭。

這是法國學者勒龐創作的一本社會心理學著作,描述了群體心理的一般特徵。讀完後,張藝興記住了一個群體一定會有一個領袖。他就是粉絲們的領袖,就像書中所寫:“群體喜歡的英雄,永遠像個愷撒。”

偶像地位帶來責任。這樣可能別人就會理解他對自己的正能量的要求。“但是這個責任有可能不是我想要的。”張藝興說。

他有自己想要的、屬於自己的責任感—“把華語音樂帶向世界”。他將自己的音樂定義為 M-pop,但這並不是某種特定的音樂風格— M 是 mix,也就是“把所有東西綜合到一起”。新專輯《夢不落雨林》中,張藝興嘗試了 Future Bass、Dance、Urban 和 Hip-Hop 等多種音樂類型,還加入了中國元素。

張藝興:我有一張倒數第四名的臉


2019年初,對談開始前,張藝興和經濟學家薛兆豐寒暄,“我訂閱了您的專欄。”他提到了漢德公式——一個不算常識的經濟學理論,還說出了薛兆豐最近幾期課程的名字。“他是真的聽我的專欄了。”薛兆豐感到意外。

張藝興有一種知識焦慮。他在零碎時間裡會看各種書,經濟學的、人際關係的、歷史的,“讀得越來越多,想的東西越來越不一樣,精神層次應該也就不一樣吧。”目前他感到“迷茫”,希望知識能給他答案。

對談現場,張藝興向薛兆豐感嘆,自己已經27歲了。“那你太年輕了。”薛兆豐接過了話茬,“你有大量時間去嘗試。”他愣了一下。

張藝興在採訪中反覆提到30歲這個節點。他說心裡有本日曆,計算離30歲還剩下多少天。年紀漸長,鼓點漸急,“夢想雖然清晰,但是氧氣瓶可能跟不上。”因此,“我就是一個活在倒計時裡面的人。”

在張藝興的敘述中,同時保留了對藝術家和偶像明星的嚮往。薛兆豐覺得,張藝興還是被偶像身份束縛住了。如果把成為藝術家當作長期目標,年齡就不是最重要的事。如果他還沿著既定軌道前進,要想改變偶像身份並不容易。

每次開演唱會,張藝興站在臺上,面對成千上萬的燈牌、成千上萬人的呼喊,覺得“已經耳聾了”。等他回到酒店房間,周圍迅速安靜,好像世界都停下來,沒有人再在乎你的時候,“人的落差感(是)巨大的”。

對偶像而言,這是一種巨大的誘惑。張藝興在粉絲的呼喊中指認自己那些需要被滿足的東西,“那呼喊代表的可能是認可吧,對,那些認可對我來說蠻重要的。”

唱跳偶像一行,30歲之前是黃金時段,江山代有才人出,更新換代是常有的事,他又立刻驕傲地說,“但是現在暫時沒有看到。”不過肯定會有新人出頭,他知道,這一天終將到來。

張藝興總是在追趕時間,即便是音樂創作的靈感也來自壓力——“暑假馬上要過完了,暑假作業還沒交呢,快快快,就這麼一種感覺。”在平安夜的酒店裡,當被問起年齡增長是否帶來閱歷時,張藝興大手一揮,指著酒店房間,“你覺得我這種生活……閱歷會有多少?從書中看一些吧,從歷史故事裡吸收一些吧。”

《極限挑戰》男人幫總會勸他:“休息吧藝興,別弄了,你這麼弄,喪失的東西太多了。”他那時心裡會犯嘀咕,你們在這個年紀,不也這麼拼嗎?但現在他能明白哥哥們的心思了,就是所謂的“不要錯過,可以做錯”。

張藝興:我有一張倒數第四名的臉


採訪當夜,酒店大堂裝點上了盛大的聖誕樹。對張藝興來說,這一天是從零點開始的。他上線了一首冬日單曲,希望聽眾們“和家人朋友們圍坐在爐火旁,於寒冬時節盡情享受這份浪漫與溫馨”。白天他去敬老院看望了老人,和老人們一塊玩手指操。他的工作室發的微博裡,張藝興和老人們親暱地坐在一起,露出相同幅度的微笑。

採訪結束將近晚上9點,往酒店落地窗外望去,是燈火和不息的車流。我們打趣,平安夜也可以去三里屯轉下。張藝興連連擺手:“人太多了,沒有人的地方,我喜歡。”工作人員在一旁補充:“主要你跑不出來。”

他說起自己一共只去過5次夜店,全都在國外,有一次進去喝了杯酒就倒了——沒有任何奇遇發生。《即刻電音》的發佈會定在了工體一家著名 club,張藝興充滿期待,結果是中午,來的都是公司高管,所有人都在臺下安靜地坐著。

“這也是為什麼到現在為止,暫時還比較乾淨嘛,沒什麼特別多的……”張藝興還沒說完,在場的人都笑了起來。

“這是一種慶幸,還是一種遺憾呢?”“反正各種遺憾吧,這個問題問得好,我得想一想。”於是,張藝興抱著頭,真的陷入了思考。

那場一個人的美國之行還有後續。一位朋友來到了洛杉磯,把張藝興拖出來吃了頓 brunch。朋友租了輛敞篷車,開著天窗,在馬路上飛奔。張藝興一直看著前面,堵車時也是,朋友告訴他,你要抬頭看天空。

“我覺得這麼一想也是啊……你看到前面它永遠是堵的呀,你堵著能心裡舒服嗎?但是你看天空,天空永遠是那麼開朗的呀。”張藝興說。

但他還是在6天假期裡做了15首歌,那頓 brunch 是他唯一一次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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