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總理寫信,為農民說話 李昌平:把農村的聲音放大

给总理写信,为农民说话 李昌平:把农村的声音放大

李昌平(謝子龍/圖)

(本文首發於2019年2月14日《南方週末》)

李昌平有滿肚子真話要對人講。但“有誰能聽得進我說的話呢?真是‘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絃斷有誰聽’”。最終他選擇了一個特殊的傾訴對象——時任國務院總理朱鎔基。

李昌平覺得很冤枉:“我知道監利縣不能久留了,重新安排也還是在荊州,今後荊州不穩定,會不會也把責任推到我的頭上呢?”

“我懷著對黨的無限忠誠,對農民的深切同情,含著淚水給您寫信。我要對您說的是:現在農民真苦,農村真窮,農業真危險!……”

19年前的春耕時節,深感“農民負擔過重,實在找不到出路”的李昌平連夜寫了一封信,題為《一個鄉黨委書記的心裡話》,他在信的開頭作了這樣的自我介紹:“總理:我叫李昌平,今年37歲,經濟學碩士,在鄉鎮工作已有17年,現任湖北省監利縣棋盤鄉黨委書記。”

猶豫幾日後,李昌平在2000年3月8日用平郵將信寄出,郵資八分錢,信封上寫著“國務院總理朱鎔基(收)”。至於朱鎔基能否收到,李昌平也沒把握。

誰知,“3月27日總理就派人(調查組)了。”2019年1月20日,離開體制多年的李昌平,坐在他創建的中國鄉村規劃設計院(簡稱“中國鄉建院”)辦公室裡,向南方週末記者回憶當年“捅下的婁子”。

一番“心裡話”引起舉國上下對“三農”問題的聚焦和中央的高度重視,也在監利縣引發一場聲勢浩大的改革。但李昌平自己卻不得不在半年後辭去公職,南下廣東打工。2000年底,《南方週末》第一次組織讀者投票評選年度人物,李昌平高票當選。

一年後,李昌平又北上,開始混跡京城“三農”圈子,做學問、寫文章;後來在導師陸學藝的點撥下跳出學術圈,搞鄉村建設實驗。

“解決農村問題,昌平是幹了件‘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事。”張木生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曾在中央書記處農村政策研究室工作,是中國農村改革重要推動者杜潤生的門生。2019年1月21日,他在中國鄉建院一年一度的顧問會上評價:“我最贊成昌平走過的路,下通農戶,上通紅牆,上下都能接受。”

“閉上嘴就不是李昌平”

中國鄉建院顧問會設在北京前門大街附近一座隱蔽的四合院裡,當天應邀而去的都是赫赫有名的“三農”問題研究者和鄉村建設專家,其中不乏白髮蒼蒼的老者。

向顧問們彙報完2018年的工作後,李昌平認真表態:“我打算今年閉上我這張嘴,再不亂放炮了。”

聽到這句話,本來在埋頭敲電腦的中國社科院學部委員張曉山哈哈大笑:“閉上嘴,那就不是你李昌平了!”

李昌平從來憋不住話。

1982年大學畢業後,李昌平放棄留城工作的機會,自願申請到湖北省監利縣周河公社工作。

“周河公社是我的家鄉,此後我在鄉鎮黨委書記崗位上‘三起三落’,基本無特別值得一提的建樹,但錯誤犯了不少,錯事做了太多。”1999年12月被任命為監利縣棋盤鄉黨委書記時,李昌平已是第四次擔任鄉黨委書記的職務。

到職兩個多月,李昌平目睹農民負擔一年比一年重,村級集體虧空一年比一年多,鄉鎮財政赤字一年比一年大。更糟糕的是,真話無處說。“上級領導來聽農民增收就高興,彙報農民減收就批評人。”

李昌平憋不住,有滿肚子的實話、真話要對人講。但“有誰能聽得進我說的話呢?真是‘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絃斷有誰聽’”。

最終他選擇了一個特殊的傾訴對象——時任國務院總理朱鎔基。

四千餘字的信連夜寫成。信中,李昌平歷數其親眼目睹的農村現狀,並給出瞭解決“三農”問題的建議。最終促使他義無反顧將信發出去的,是監利縣2000年3月初召開的一次農村工作會議。

會上,縣委要棋盤鄉做典型發言,介紹2000年農村經濟發展的藍圖。面對全縣實況轉播的鏡頭,李昌平紅著臉唸完了材料,“通篇的牛皮大話吹過之後,感覺自己就像做賊一樣,做了一件十分缺德的事”。

大會散場後,李昌平在分組討論時再次發言,這次他說了真話,把監利縣農村存在的一系列問題擺了出來,引起大部分鄉黨委書記的共鳴。但主持人轉移了話題:“我縣最近幾年農村形勢是好的,有問題是局部的、個別的。”

縣委書記最後講話,語氣強硬,不時站起來用手敲打桌子:“這次會議的主題是鼓舞全縣人民的士氣,振奮精神,有些同志就是要改變會議的主題,這是不講政治的表現……”

李昌平心想,沒有理由不把寫給總理的信發出去了。

“剩下的只有一條路”

據《朱鎔基講話實錄》記載,2000年3月22日,國家信訪局《群眾反映》第28期摘登了李昌平的信。3月27日,朱鎔基指示農業部派人調查。5月4日,朱鎔基在農業部的暗訪調查報告上作出批示:“……‘農民真苦,農村真窮,農業真危險’,雖非全面情況,但問題在於我們往往把一些好的情況當做全面情況,而又誤信基層幹部的‘報喜’,忽視問題的嚴重性。”

2000年6月,湖北省委書記、省長到監利調研並召開現場辦公會,一場“暴風驟雨般的改革”隨之展開。

當年8月24日出版的《南方週末》以“鄉黨委書記含淚上書,國務院領導動情批覆”為題,在頭版頭條報道了這場改革。

“《南方週末》報道以後,全國各地的讀者來信像雪片一樣飛來,農民的來信最多,大多是反映他們家鄉的農村負擔太重,幹部太兇,領導太貪,有冤無處申,有理無處講……”李昌平在2002年1月出版的《我向總理說實話》一書中寫道,當時的市領導判斷:監利很不穩定,李昌平是監利不穩定的核心,如果李昌平覺得監利不適合他,組織上可以考慮將他調出監利,重新安排工作。

李昌平覺得很冤枉:“我知道監利縣不能久留了,重新安排也還是在荊州,今後荊州不穩定,會不會也把責任推到我的頭上呢?剩下的只有一條路——我該走了。”

2000年9月,李昌平辭職南下,不當幹部了,一開始總有種寄人籬下的感覺,“沒有了優越感”。習慣後,他覺得“打工還真不錯,沒有‘一票否決’的壓力,沒有‘左右逢源’的無奈,沒有‘裝腔作勢’的跋扈”。

進城打工的李昌平一度以為自己要告別農村、農業、農民。但初心難忘,當聽聞老家依然因農民負擔過重連發惡性事件時,李昌平在悲憤中寫下《我向總理說實話》書稿,並在其中反思:“用‘花多果少’來形容這場改革的效果是客觀的……一封信,一段領導批示,一個現場會,一班人,僅一個月、一陣風式的突擊性改革,想一舉取得成功?”

2001年9月,李昌平攜書稿北上,應“三農”問題專家溫鐵軍邀請,在《中國改革》雜誌社當記者。

《我向總理說實話》一開始無法出版,北京“三農”圈子裡的朋友出了個主意:請杜潤生老先生給書作序。那時候杜潤生快九十歲了,拿著放大鏡看完書稿後,就正兒八經寫了一篇序,叫《我們欠農民太多》。

给总理写信,为农民说话 李昌平:把农村的声音放大

2000年8月24日(南方週末記者 馮飛/圖)

“回”農村

《我向總理說實話》出版後,李昌平下基層採訪時會得到很多優待。他參加了四川步雲鄉長直選換屆的全過程,寫出獨家報道《步雲直選: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他採訪全國第一個依法罷免村官的村莊——哈爾濱集樂村,寫出《有無民主兩重天》,他還寫了《萊州刁民張丕慶》,並將這三篇報道視為記者生涯的代表作。

也因為《我向總理說實話》這本書,李昌平在北京的學界多了很多老師和朋友,甚至被時任中國社會學學會會長陸學藝收為“編外弟子”。到北京兩年後,李昌平寫的跟“三農”有關的文章再次結集成書《我向百姓說實話》。

文章越寫越多,名氣越來越大,但在陸學藝看來,李昌平在北京一直“漂著”,還是準農民工,屬於社會弱勢群體。

2008年春,陸學藝按照慣例請農口的老同志聚會。送走老同志後,他把李昌平叫到辦公室,泡上茶,圍繞李昌平的“後半生”討論了一個多小時。

“陸老師說,北京這個圈子說什麼你都已經知道了,但中國少一個深入基層做實驗的實驗員李昌平,卻是很大的損失。”李昌平說,陸學藝囑咐他:“一火車皮的論文,其作用趕不上小崗村十幾個農民的紅手印。”

就這樣,李昌平迎來了人生的又一個轉折。他總結,是溫鐵軍將他帶進了“三農”學界,讓他知道學者們在想什麼、說什麼,而陸學藝又將他“送回去”,勸他發揮基層幹部出身、能和農民打成一片、又能把專家學者“設想”落地生根的優勢,去廣闊的農村紮紮實實地做實驗。

2009年,李昌平選擇了河南郝堂村開展“內置金融”實驗。

內置金融就是在土地集體所有制下,配套建立農民主導的村社合作金融,利息歸村社成員。李昌平認為,村社有了內置金融後,農民的承包地、村社集體成員權甚至宅基地和房屋等都可以用來抵押貸款,農民手上就有活錢,村莊就可能有發展。

曾在郝堂村當黨支部書記的禹明善這麼向村民介紹他:“李老師來了,知道李老師是誰嗎?就是當年給總理寫信的人。”

但李昌平並不認為曾經的光環是他能在農村做成事的原因:“不會說因為是李昌平(別人就買賬)。我們鄉建院有自己創新的一套方法,在鄉村振興這個市場上還是比較有競爭力的。”

中國鄉建院是李昌平“回到農村”3年後,於2011年創建的,定位是“一家為鄉村建設提供系統性、創新性解決方案的專業機構”,李昌平擔任院長。

“和做公益不一樣,我們是社會企業。”李昌平說,他創建中國鄉建院時的願景,就是把鄉村建設變成一個職業,持續地為農村做事,持續地培養專注為農村做事的人。

“退一步想,待十年看”

2019年1月21日,北京室外寒風凜冽。中國鄉建院的顧問會上,聽完李昌平的彙報,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研究員趙樹凱調侃說:“昌平現在是春天來了,意氣風發。”

“現在的鄉村振興,喊得很響,解讀文件的人很熱鬧。但細看規劃,空的多。如何落到實處?”趙樹凱認為核心在基層的突破。

“現在的問題是,要把農民的聲音發出來。你們搞實驗常年駐在村裡,能發揮這個作用。”趙樹凱勉勵李昌平,“只要你們腳在村裡,自然而然能彌合和超越紛爭。你們和農民‘滾’在一起,政府的困惑還要靠你們解答。”

李昌平也有困惑。

和南方週末記者交談時,他也不時念起過往,說上世紀八十年代的農村“四兩能撥千斤”,農民幹什麼成什麼;後來農村的路越走越窄,農民從地裡難掙到錢,發展缺乏主體性,變成“千斤撥不動四兩”。

而各方對於“三農”的討論,似乎也離真實的農村越來越遠。“以前大家還在乎,還討論農村該怎麼走。今天好像沒人在乎了。我寫文章,寫完了對與錯好像沒什麼意義。”

曾經提筆就給總理寫信的年輕人,現在甚至不找人大代表反映問題了,他擔心政策在基層執行過程中走樣。

於是,他告誡自己:少說話,少寫文章,埋頭做鄉建。

然而,直言不諱的文章仍一篇接一篇地發,逆耳忠言仍一句接一句地講。前一天在“朋友圈”裡抨擊農村組織無效,後一天見記者時又批評政策走回頭路……李昌平還是憋不住。

言辭雖激烈,但李昌平說他的心中沒有敵人。如趙樹凱所言,李昌平只是在“把農村的聲音放大”。

趙樹凱對李昌平說,如今農民的聲音雖然變小了,但依然需要被聽見:“希望還是在基層,我很看好你們。”

李昌平在中國鄉建院的辦公室裡擺了一幅字:“退一步想,待十年看”。這是李昌平的岳母託人寫的,岳母瞭解李昌平的性子,鞭策他做事不要太著急。李昌平說這句話對他影響很大,“不著急、慢慢幹,著急也沒用。以前覺得自己可以幹很多事,但到了這個年紀,知道自己能幹的事很少。”

但李昌平仍感到有希望,希望在年輕人。每當看到願意投身“三農”的“小朋友”,李昌平就滿心歡喜。

李昌平不知道自己年輕時有沒有做好基層幹部,但他現在知道,怎麼做好中國鄉建院的“CEO”——把發展農村的機會放手交給年輕人。“(有人)擔心自己沒能力。我說,年輕人要大膽幹,怕什麼,我給你當助手!”

(岳家琛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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