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會忘了塞林格嗎

“不管怎麼樣,我老是想象一大群小孩兒在一大塊麥田裡玩一種遊戲,有幾千個,旁邊沒人——我是說沒有歲數大一點兒的——我是說只有我。我會站在一道破懸崖邊上。我要做的,就是抓住每個跑向懸崖的孩子——我是說要是他們跑起來不看方向,我就得從那兒過來抓住他們。我整天就幹那種事,就當個麥田裡的守望者得了。我知道這個想法很離譜,但這是我唯一真正想當的,我知道這個想法很離譜。”

在孫仲旭譯本中,塞林格《麥田裡的守望者》中這句“名言”如此平易近人,遠沒有施鹹榮譯本那麼鏗鏘有力。

在漢語世界,大多數“塞林格迷”是被施鹹榮譯本感動的。

2019年1月1日,恰逢塞林格誕辰百年,為紀念這位巨匠,譯林出版社推出《塞林格全集》,這是塞林格的作品首次在中國結集出版,皆為塞林格基金會權威審定的新譯本。

名為全集,事實上並不全。未收塞林格早期的《去看艾迪》、《竅門》、《瓦力昂尼二兄弟》、《麥迪遜的輕度反叛》、《破碎故事之心》、《顛倒的森林》等短篇小說,也未收晚期的《哈普沃茲16,1924》。

全集在兩點上體現了塞林格風格:其一,封面設計極簡。其二,沒有前言、後語之類。其最大的價值在於:忠實於塞林格文本的原面。它們是瑣碎的、解構的、反句子迷的,每個故事皆平淡無奇,只有深入其中,才能明白塞林格究竟想說什麼。

我們會忘了塞林格嗎

事實上,讀塞林格從來不是一件輕鬆的事,這多少讓人恐慌:在越來越強調輕鬆的時代,塞林格會不會也被遺忘?他曾經的反抗與掙扎,是否還有意義?

他始終是一個失敗者

塞林格的人生與小說有兩大主題:失敗的成長與失敗的愛情。

塞林格的成長堪稱失敗,他從未能實現父母的期望。

塞林格生於中產階級之家,中學時因成績差兩次被學校開除,從一傢俬立預科軍事學校畢業後,考入紐約大學,但不到一年,又退學返回家中。1937年,塞林格去歐洲從事香腸進出口生意,準備繼承父親的事業,每天早晨4點起床去買豬、賣豬,並在奧地利愛上了一名猶太女孩。因維也納的排猶風潮(塞林格是猶太人),塞林格離開歐洲。

1939年,塞林格在哥倫比亞大學辦的短篇小說創作班學習,嘗試寫作。他1941年底入伍,1944年赴歐參戰。1951年,《麥田的守望者》轟動美國時,塞林格已32歲。

塞林格有六段失敗的感情經歷。

我們會忘了塞林格嗎

烏娜 · 奧尼爾。

“二戰”後,塞林格曾重返維也納,試圖尋找初戀,但那個猶太女孩已經死去,她成了小說《一個我所知道的女孩》(未收入全集)的主角。

塞林格曾愛上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尤金·奧尼爾的女兒烏娜,她虛與應付,趁塞林格服役之機,嫁給了笑星卓別林。在小說《傷感的中士》(未收入全集)中,塞林格隱晦地諷刺了卓別林。

1946年,塞林格與一名生在德國的法國女子結婚,僅維持了不到8個月。後與克萊爾結婚,生下一兒一女,共同生活了13年。5年後,塞林格與在校大學生梅納德同居,一年後二人分手。73歲時,塞林格又與小他40歲的護士結婚。

失敗的成長與失敗的愛情相互纏繞,所以在塞林格筆下,教授大多虛偽、世故,女孩大多膚淺、虛榮(《弗蘭妮》除外)。

長大是人必經的潰爛

塞林格的寫作常被“童真之頌”、“守望童真”等大詞遮蔽。

按這種圖解方式,則“充滿慾望的成人世界”和“純真的兒童世界”相互對立,塞林格筆下的泰迪、考爾菲德、祖伊等因“早慧”而參透了前者的虛幻,不得不揹負起“半智者”的負擔。

概括固然精彩,卻有用哲學智慧遮蔽小說智慧之嫌。

沿著哲學智慧,接下來的問題便是:該如何解決?如果只是高級牢騷,它還有存在的必要嗎?

可在小說智慧中,作家不承擔給出解決方案的義務,作家的義務在於發現人的真實狀態,並挖掘其中的故事性。

“發現”才是塞林格小說中最有趣之處,而非抱怨。他的“發現”石破天驚——長大是人必經的潰爛。

我們會忘了塞林格嗎

塞林格2010年去世前仍在寫作,但1965年之後再也沒有出版過作品。

所謂“長大”,是一個現代概念。在前現代文化中,並無“童年”、“少年”等說法,孩子被認為是壓縮版成人,而教育是奢侈品,只有很少孩子能享受到。

在《童年的消失》中,美國著名學者尼爾·波茲曼發現:在中世紀,絕大多數歐洲家長不會給孩子以特別照料,沒有兒童讀物,沒有兒童食品,也沒有兒童玩具,甚至做愛也不迴避孩子。

現代社會的代價之一,是人需要漫長的教育才能適應它。於是,成人們通過信息遮蔽、暴力、集體生活等方式,強迫孩子們接受被管制的狀態,這被法國哲學家福柯稱為“監獄式社會”。

很少有成人敢承認:自己與孩子是平等的,他們的道德水準、知識水平未必比孩子更強,他們也不願接受考試的折磨,他們無法預知未來。

我們會忘了塞林格嗎

塞林格漫畫像。

然而,成人們卻努力營造著這樣的幻覺:人生高度確定,現在好好學習,將來就能成為人生贏家。而所謂“人生贏家”,無非是能開上凱迪拉克轎車、天天說一通廢話而已。

塞林格小說的價值就在於,面對琳琅滿目的商品、搞笑的娛樂節目、蜂擁而至的帥哥美女,發出一聲斷喝:我真願接受這種潰爛嗎?

他不需要一個好故事

讀塞林格,應回到他的文本中去。

將塞林格的作品與王朔的作品對讀,共同處在於:特別痛快淋漓,厭惡消費主義文化的玻璃感,對拯救感到茫然。不同處在於:讀王朔的人會覺得自己已成覺悟者,更願主動出擊,讀塞林格的人會覺得自己是受縛者,更願逃匿。

王朔也寫了許多悲劇,為何沒能產生塞林格小說同樣的效果呢?從格拉斯系列便可見端倪。

格拉斯系列共有6篇小說,即《抓香蕉魚的最好日子》、《弗蘭妮》、《抬高房梁,木匠們》、《祖伊》、《西摩:小傳》和《哈普沃茲16,1924》(前5篇均收入全集中),其中都出現了西摩·格拉斯。

西摩·格拉斯的名字似有隱喻,在英語中,音近“看到更多玻璃”。西摩也是一名“早慧”者,他的憤世嫉俗給弟弟、妹妹們產生巨大影響。他莫名其妙地愛上膚淺女子穆麗爾,卻又在婚禮時不肯出席,得罪了幾乎所有人。

婚後,西摩和妻子去海邊度假。妻子在賓館裡修指甲、讀《性:樂園抑或地獄》,通過打長途電話與母親顛三倒四地瞎聊。西摩則乘著橡皮筏,在海面上與一名五六歲的小女孩西比爾閒聊,說海中有一種香蕉魚,會鑽到香蕉洞中,不停地吃香蕉,因越來越胖,它再也無法游出洞口,最終死於香蕉熱。

這顯然是一個關於物質主義的隱喻。西比爾卻說,她看到了香蕉魚嘴裡的6只香蕉。

西比爾讓西摩懂得,連孩子也已變得滿口謊言,所有的拯救之路都已被堵死。回到房間後,西摩開槍自殺。

左右塞林格小說中人物命運的,是精神上無法承受的苦痛。塞林格不需要設計一個好看的故事,不需要在故事中暗藏結局的合理性,所以他的悲劇更具感染力。

大家都在說謊

小說是漸次打開的藝術,留住讀者是作家一生都在修煉的功夫。塞林格小說的故事情節都比較簡單,他是如何留住讀者呢?在《弗蘭妮》中,有特別精彩地展現。

一般認為,《弗蘭妮》的原型是克萊爾。塞林格追求她時,她才19歲,正在大學讀書。塞林格希望克萊爾輟學,遭到拒絕。克萊爾一度與別人結婚,幾個月後雙方分手,克萊爾與塞林格結婚。

塞林格一生都在尋找年輕的、不懂世事的女性,在戀人之外,他更願充當父親。

《弗蘭妮》的主角弗蘭妮與名校學生賴恩約會。賴恩是典型的中產階級子弟,他們“不管輪到哪個說話,沒一個不拔尖了嗓子,一通慷慨陳詞,就好像是在一勞永逸地解決某個極端有爭議的問題,正是這個問題讓大學外面的那個世界一籌莫展,己經瞎忙活了幾個世紀”。

賴恩高談闊論著小說、詩歌和戲劇,但最關心的還是論文能否得一個“大A”。弗蘭妮努力扮演著文學愛好者,以配合賴恩的演說,在演說中,賴恩竟能從容地吃下蝸牛、青蛙腿和沙拉。

塞林格筆下的女性多是物質女性,《麥田裡的守望者》曾遭女性讀者的批評,《弗蘭妮》很可能是女版的《麥田裡的守望者》,精描了女性的自我覺醒之路。

考爾菲德選擇了逃離城市,弗蘭妮則在漫長的忍耐後,終於暈倒。

塞林格喜歡寫對話。生活即舞臺,人人都戴著語言面具,這便扭曲了對話本應有的邏輯,展現出內心的深戲:大家都在說謊,都以為自己是主角,卻都在虛度人生。這構成了塞林格式的豐富,遂能免於拿捏情節的干擾。

我們會忘了塞林格嗎

塞林格被認為是“二戰”後美國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這個啟蒙來得有點晚

早在1963年,《麥田裡的守望者》已有中譯本,只可“內部發行”,直到1983年,方能公開出版。幾年後,這本寫給中學生的書意外在大學校園中走紅。

在當時,中國讀者尚沉浸在現代教育的神話中,將其視為救世良藥,大學生被稱為“天之驕子”。然而,艱難地通過高考後,才發現:生活本身並未改變。

從夢想跌落到現實,逼迫人們反思存在。

《麥田裡的守望者》稱是一代人的“啟蒙之書”,太多人從它開始追尋自我。但這個啟蒙畢竟太晚了,受啟蒙的基本都是高考制度的受益者,當他們帶著“黃鶴樓上看翻船”的心態閱讀這本小說時,它變成了一種思想。

我們會忘了塞林格嗎

晚年隱居山間的塞林格在憤怒地捶打一個貿然來訪者的車窗

我們看到的塞林格是一名隱士、一位思想家和一尊人生偶像,偏偏不是小說家。

從那時到現在,中小學生的負擔顯著增加,精神成長的空間更加逼仄。在今天,還有多少孩子讀塞林格呢?畢竟,小說提供的抵抗實在是太脆弱、太有限了,遠沒有電子遊戲那麼直接。

電子遊戲提供了一個可以玩弄、可以操縱的空間,沉入其中,人便無需承擔覺醒之痛。

終於明白塞林格在說什麼時,一代人已經老了,或者成了賴恩,或者成了斯賓塞先生(考爾菲德的老師,偽君子),或者成了穆麗爾……成為他們年輕時所厭惡的角色。

前一代人在誤讀,下一代人乾脆不讀。也許,塞林格會漸行漸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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