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煥章,被時代耽誤的學術大師

“或者我所便宜的,是我是中國人,靠著這‘中國’兩個字罷,那麼,與陳煥章在美國做《孔門理財學》而得博士無異了,自己也覺得好笑。”1927年9月25日,在給臺靜農回信中,魯迅這樣寫道。

臺靜農去信,系劉半農所託。當時劉正與瑞典探險家斯文·赫定(樓蘭古城的發現者)談判,協商第二次西北考察事宜。斯文·赫定提出,他是瑞典皇家科學院院士,可為諾貝爾文學獎推薦候選人,希望劉半農介紹幾位中國作家。

劉半農認為魯迅最合格,但二人此前發生了一點誤會,便讓臺靜農去問,魯迅果然拒絕。耐人尋味的是,在回信中,魯迅用輕蔑的口吻提到陳煥章。

陳煥章是康有為的弟子,有進士功名,又有外國博士文憑,將東西方教育最高學位均收入囊中,在中國歷史上,僅此一人。

魯迅挖苦《孔門理財學》,但他沒看過這本書,因它用英文寫成,陳煥章只將一章譯成中文。魯迅當然也不知道,經濟學大師凱恩斯曾稱讚它是一本“博學而令人愉悅的書”,它對後來美國農業政策產生過巨大影響。

不僅魯迅對陳煥章有誤會,胡適也曾在日記中說:“孔會(陳煥章是“孔教會”發起人之一)拜孔子,孔子要上吊”。並特意記下辜鴻銘的話:陳煥章應讀作“陳混賬”。

一位享譽世界的學者,卻難得同胞理解,這與陳煥章人生的幾次選擇失誤,頗有關係。

拜在了“康聖人”門下

1880年,陳煥章生於廣東省高要縣硯洲鄉(今屬肇慶市鼎湖區),譜名嘉讓,字重遠。

硯洲鄉三面環水,傳說宋代名臣包拯在此“擲硯成洲”。陳煥章祖父曾中秀才,父陳錦泉曾任候補巡檢。

陳煥章8歲入學,12歲便考中秀才,在同榜中最年輕,得入縣學。後在舅父資助下,到了廣州,入康有為創辦的萬木草堂。

陳煥章何時成了康有為的弟子,說法紛紜。據學者周軍鉤沉,康有為的弟子盧湘父曾說:“乙未以後,學徒尚多,而陳重遠(煥章)獨專力於孔教,尤為特出。”乙未年是1895年,此時陳煥章僅15歲。

學者蘇雲峰發現,在1891年—1898年間,草堂弟子可考者共51人,並無陳煥章,也許因陳太年輕,不受重視。陳煥章後來說:“我要深切地感謝我的老師康有為,從他那裡,我獲得了孔教的概觀。”

萬木草堂不分班級,也不考試,只推舉兩三名“學長”,帶著大家一起讀書。授課時,康有為“嚴重迅厲之語,大棒大喝,打破其頑舊卑劣之根性”,連梁啟超都覺得“冷水澆背,當頭一棒,一旦盡失其故壘,惘惘然不知所從事”。

戊戌變法失敗後,陳煥章去澳門任《新知報》主筆,並在家鄉硯洲創辦“倡教會”,全家入會。

1902年,陳煥章在廣州時敏學堂任教習,第二年升任監督。在此期間,陳煥章開始學英語,常去聽劉國楨的高級英文課程,因看不懂英文板書,陳煥章幾乎每個單詞都會再問一次。

“中國博士”又成美國博士

1902年,23歲的陳煥章考中舉人。第二年,他又在中國最後一次科舉中,以三甲第131名(共150名)的成績成為進士。此時清廷欲廢科舉,新科進士不再入翰林院,年齡較輕者被送到進士館,學習現代法政。

進士館教師多留學生,功名低,頗受進士學員輕視,致課業開展困難,清政府只好送學員們去留學。1905年底,五大臣出洋考察政治,陳煥章跟著戴慈鴻到了美國。

陳煥章留美,或與康有為暗中運作有關。

康有為流亡海外後,注意培養幹部,提出“中國非變法不能自強,而變法當用天資忠義,聰明俊傑,深通西人各學之人”,重點照顧草堂弟子。康有為弟子徐勤說:“凡辦事外人多不可靠,必須同門乃可……蓋草堂師弟之誼,數千年所未有。今日之所以能轉移一國者,全在此一點精神耳。”

據學者周軍鉤沉,1912年康有為寫信給梁啟超,稱:“昔在紐(即紐約)頻與仲遠(即陳煥章)言之。真所謂堯舜事業若半點浮雲,何況富貴?”一個“頻”字,道出此時陳煥章在康有為眼中的分量。

陳煥章先入庫克學院習英文,1907年考入哥倫比亞大學,學習政治經濟,並在紐約創辦“倡教會”。陳煥章是進士,學校將其學歷定為文學士,後改為哲學博士。

在給梁啟超的信中,陳煥章說:“暑假時,復入其夏學,幸能考試及格,來年擬習公法、憲法、計學、哲學四科。”

1911年,31歲的陳煥章拿到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學位。

一本書教美國人建常平倉

按規定,博士論文必須正式出版,印100本交學校後,才能拿文憑。

美國出版費貴,後來的中國學生多把論文寄回國內,託商務印書館等印出100本,再寄到美國。1917年,胡適通過哥倫比亞大學博士論文答辯,因不願花錢,未獲文憑,10年後才補辦成功。

陳煥章比胡適早6年,當時國內出版業剛起步。幸虧哥倫比亞大學對陳煥章多達60萬字的畢業論文極表欣賞,收入“歷史、經濟和公共法律研究”叢書,由校方掏錢出版。

這本名為《孔門理財學》的著作問世後,在西方學術界引起轟動,凱恩斯、熊彼得、塞利格曼、羅斯等學術大師均予以正面評價,德國著名學者馬克斯·韋伯在寫《儒教與道教》時,將此書列為參考文獻。

在書中,陳煥章首次向西方系統介紹了儒家經濟學思想,指出:“孔子的理財體系不是民族主義的,而是世界主義的。”“孔子誠社會主義之鼻祖也。”

雖有牽強處,卻體現出陳煥章的非凡見識。書中關於“常平倉”的介紹,尤其引起西方學者興趣。常平倉是中國古代中央政府主動調節市場的行為,即在糧價低落時大量買入,以防“穀賤傷農”,而在糧價高時適當拋出,以防“谷貴傷民”。

美國學者華萊士讀了陳煥章的書後,讚歎道:“美國和其他西方各國對農業問題可從中國學到的,實在也不少。”

20多年後,華萊士當上農業部長,力推國會通過了《農業調整法》,美國也建立了常平倉制度。華萊士說:“這個常平倉的名字,我是得自陳煥章所著的《孔門理財學》。”

康有為拿他當槍使

《孔門理財學》被認為是“中國人在西方正式出版的第一本經濟學著作,而且是唯一一本全面詮釋傳統,並有重大創新的鴻篇鉅製”,卻未引起國人重視。正在美留學的胡適在日記中寫道:“任公(指梁啟超)又有一文論孔子教義,其言顯剌康南海、陳煥章之流,任公見識進化矣。”

當時學者多輕視傳統,見陳煥章鼓吹儒家,便將他打入另冊,況且陳煥章與康有為又走得太近。

1911年,陳煥章回國,適逢辛亥革命爆發。1912年7月30日,康有為寫信給陳煥章,稱:“時變之大者,必有夫鉅子出,濟艱難而救之,今其時也。吾欲立孔教會以振之。”

1912年11月23日,孔教會在上海成立,陳煥章也是發起人之一。但康有為並不是真的想傳教,而是把孔教會當作參與政治的跳板,其主要成員、活動經費均來自保皇黨。

據周軍先生鉤沉,在給陳煥章的私信中,康有為把話挑明:“今若以傳教自任,因議廢孔之事,激導人心,應者必易,又不為政黨所忌,推行尤易……及遍國會,成則國會議員十九吾黨,至是時而兼操政黨內閣之勢,以之救國,庶幾全權,又誰與爭乎。”,

然而,不少人和康有為在打同樣的小算盤,一時間,各地冒出許多尊孔組織。1913年,康有為讓陳煥章到北京去一統江湖。康自己不去,因袁世凱手握大權,當年戊戌變法便毀在此人手中。雖袁世凱幾度示好,康有為仍對他有所忌憚。

屢戰屢敗卻遭汙名化

陳煥章到北京後,發起第一次“國教運動”,向政府請願,力主將孔教定為國教,引起巨大反響,贏得各地孔教會認可。1913年9月,第一屆全國孔教大會在曲阜召開,康有為被公推為會長。

袁世凱三次電請康有為入京,康不敢去,反而要將孔教會遷到曲阜。多數會員不同意,康有為便以辭職相要挾,終於成功。後因孔教會中人反對袁世凱稱帝,袁下令逮捕其中成員,並勒令孔教會改名,第一次“國教運動”遂告失敗。

康有為、梁啟超均支持討袁義軍,陳煥章也拒絕與袁世凱合作。沒想到,1917年6月,康有為積極參與張勳復辟,失敗後被通緝,孔教會陷入困境。

康有為退出後,孔教會由陳煥章、孔繁樸主持。陳煥章改變大談政治的風格,轉向“救濟社會”,提出“孔子之教,男女平等者也”“結婚之自由,實以中國為最”“孔子之教,實以一夫一妻為主”“夫孔子者,渴望共和者也”“平等自由,乃孔教之神髓”等別緻的主張。

陳煥章認為:“若墨守孔子一時有為而發之言,而不變通盡利,是非孔子之意也。”

北洋政府對這些觀點頗認可,將一塊“京師內城最繁盛之地”(在甘石橋大街路東、靈境西口)劃給孔教會,“面積約十四畝,價值十餘萬元”。

孔教會再度崛起。以此為契機,陳煥章發起第二次“國教運動”,卻遭陳獨秀等人撰文怒斥,從此名譽掃地。

他始終是一位愛國者

南京政府取代北洋政府後,禁止在祭孔中使用跪拜禮,並規定全國學校在孔子誕辰日舉行慶祝活動,但必須依據陽曆。陳煥章反對陽曆,在《孔門理財學》中,他使用的是黃帝紀年,只在括號中標出西曆。孔教會屢次提出異議,效果不佳。

全國各地原有大量孔廟,孔教會欲佔據, 1929年,南京政府提出《孔廟財產保管辦法》,明確孔廟歸政府所有,“不得移作他用”。此後,政府下令修繕曲阜孔廟大成殿,改名孔子紀念堂,政府主持祭儀,孔教會被邊緣化。

1926年,46歲的陳煥章轉赴東南亞傳教,後在香港建孔教學院,自任院長。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陳煥章寫詩痛斥日寇,主張團結抗戰。

1933年10月,陳煥章因中風逝於香港,年僅53歲。

陳煥章政治上屢遭挫折,為時人所輕,連累《孔門理財學》也被誤作“荒誕不經”。其實閱讀此書,不難發現其中寄託的深情:“日本政治革新的發動者不是基督徒,而是儒生;甚至僅僅是孔教的一個分支——王(守仁)學——就足以使日本轉型為現代日本。為什麼整個儒家倒不能使中國現代化?”“中國的未來是光明的。有五千年綿延不絕的歷史,有四萬萬聰明勤勞、智慧和富有活力的人民……中國將無疑地成為一個強國。”

陳煥章是愛國者,復興孔教是他愛國的一種方式,他說:“所謂愛國者,非謂愛其土地人民已也,猶有文化焉。土地人民之愛,愛於有形;文化之愛,愛於無形。惟有無形之愛,故能於有形之愛,結不解之緣。”

不論方法對不對,陳煥章理應得到後人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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