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筆記小說中,發現另一個莫言

槐樹分國槐與洋槐。國槐花籽可入藥,能治風症。吾家曾養一豬,因去勢而染破傷風,牙關緊咬,身體僵直,平躺在地,不能站立。獸醫雲,必死無疑。吾母曰:死豬當成活豬醫吧。遂將槐米灸末,混以米湯,用獸用針管自嘴角灌之,半月後竟愈。之後此豬狂吃瘋長,鄰人曰,其報恩也。

數十年後,我爬上北海公園白塔所在之小山,下山時,見山路兩側,全是粗大的國槐,槐花半謝,槐米累累。一老人正在採摘槐米,曰:半花半米,正是最佳採摘時。吾問老人採此何用,老人曰:曬乾,炙粉,蘸煮雞蛋,日食兩枚,可輕身健體。

這篇題為《槐米》的閃小說,是《上海文學》2019年第1期發表的12篇《一斗閣筆記》中的一篇,也是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莫言的新作。

所謂閃小說,源於英文的Flash Fiction,以古希臘的伊索為宗,限定在600字以內,文體形式靈活。但嚴格來說,此篇更近中國傳統的筆記小說,而非閃小說。

莫言創作有兩個源頭,其一先鋒小說,其二是傳統筆記小說。只是人們更多關注前者,較少關注後者。以《槐米》為例,上半偏魔幻,下半寫實,彼此對應,含有強烈的反諷意味。這種以豬喻人的“惡毒”寫法,莫言在長篇中也經常採用,卻一再被誤讀為“粗俗”。

上世紀90年代初,莫言曾參加《北京晚報》“一分鐘小說”大賽,僅得三等獎,低於許多業餘作家。可見,莫言作為傳統筆記小說繼承者這一身份,尚未得到讀者們的認可。

從《一斗閣筆記》中,可讀出一個更全面的莫言。

在筆記小說中,發現另一個莫言

筆記小說本是一個誤會

筆記小說始於魏晉,其定義為“一種筆記式的短篇故事”。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故事不等於小說,小說是由情節構成的。故事與情節的區別在於:故事是框架,情節是具體的發展變化過程。

愛·摩·福斯坦在《小說藝術面面觀》中,有一個精彩的比喻:如“國王死了,不久王后也死去”,便是故事,而“國王死了,不久王后也因傷心而死”,則是情節。

區分故事與情節的價值在於,故事是有限的,萬變不離其宗,而情節是無限的,可以不斷出新。作家的才華體現在情節上,而不是故事上。

這就產生了一個悖論:筆記小說往往只有故事,卻為何被稱作小說?

筆記小說是近代才產生的概念。據袁文春先生辨析,1903年9月,梁啟超在《新小說》雜誌上首開“筆記小說”專欄;1912年,上海進步書局出版《筆記小說大觀》叢書,使“筆記小說”這一概念被大眾接受。

可見,將“筆記”與“小說”強行聯合起來,本是一個誤會,是用西方語境硬套中國傳統。其尷尬在於:《夢溪筆談》《容齋隨筆》《日知錄》《二十二史箚記》等,也被算成筆記小說。

事實是,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一直存在“反情節”傾向。即使是在那些有情節的古代筆記小說中,作家也在千方百計表明,並無虛構成分。

如《聊齋志異》,蒲松齡常以“異氏史”的面目現身,實為模仿《史記》中的“太史公”,表明所寫皆為紀實。即使如此,仍遭紀曉嵐批評。據盛時彥在《姑妄聽之》跋語中轉述紀曉嵐的話:“《聊齋志異》盛行一時,然才子之筆,非著書者之筆也……今燕暱之詞,媒押之態,細微曲折,摹繪如生;使出自言,似無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則何從而聞見之?”

莫言自認為是“講故事的”

筆記小說定義模糊,卻意外地為“新筆記小說”降生提供了空間。

最早的“新筆記小說”應屬魯迅先生的《故事新編》,它融入了西方小說的技巧,非常重視情節,但它的精神依然是筆記式的。

其一,真正出彩的是細節,而非主題。如“胖而流著油汗的,胖而不流油汗的官員們”,乃至嫦娥大聲抱怨“又是烏鴉肉的炸醬麵,又是烏鴉肉的炸醬麵!你去問問去,誰家是一年到頭只吃烏鴉肉的炸醬麵的”,均體現出傳統文學重“寫意”的風格。

其二,結構鬆散,任性而為。為諷刺顧頡剛,在《理水》中特意添入“鳥頭先生”,說他一著急便鼻頭髮紅,這與魯迅在日記、私信中稱顧為“鼻”“紅鼻”“鼻公”,乃至“朱山根”,實為同調。受霍邱幫影響,魯迅對高長虹產生誤會,便在《奔月》中加入許多嘲諷的話。

魯迅開啟“新筆記小說”,因他意識到:現代小說是舶來的傳統,難與當時的中國文化融合。

現代小說離不開現代都市,可在上世紀上半葉,絕大多數國人並無現代都市的生活體驗,他們更習慣於“故事思維”,而非“情節思維”。恪守小說創作原則,將難以發揮其“匕首與投槍”的作用,不得不向傳統妥協。

“新筆記小說”在美學上可貫通中西,但也出現了“油滑”的問題,所以魯迅先生很快便脫離了《故事新編》式寫作,但“新筆記小說”卻從此發揚光大。孫犁的《芸齋小說》、汪曾祺的《故鄉人》、賈平凹的《太白山記》、林斤瀾的《矮凳橋小品》、阿城的《遍地風流》等,均屬佳作。

莫言一直看重“新筆記小說”寫作。據學者喻曉薇鉤沉,早在1984年,莫言便發表了《金翅鯉魚》,1985—1986年,莫言因先鋒小說一舉成名,但同時也推出了《五個餑餑》《大風》《草鞋窨子》等“新筆記小說”,此後又有《地道》《辮子》《飛鳥》《井臺》等。這就可以理解,為什麼莫言認為蒲松齡對自己的影響大於福克納、馬爾克斯等。甚至在身份認同上,莫言也曾多次強調,他只是“講故事”的。

在先鋒性與傳統性之間舞蹈

“新筆記小說”接續了涉筆成趣、言簡意賅、意在言外的傳統。

在現代小說評價體系中,傳統意義上的“文筆好”已難成立,遠不如情節控制能力、深入能力、節奏感等重要。如以後者為標準,則韓寒的小說很難及格,而《平凡的世界》等亦存“硬傷”,但相關作品因觸及時代的真問題,在市場上獲得巨大成功。那麼,該如何評判當代小說的優劣呢?

“新筆記小說”接納了“文筆好”這一傳統評判標準,最大化地消解了這種對立。

尤為重要的是,隨著生活日漸多元化,“文學共和國”正在崩潰,“情節為王”已成過去。在今天,世界各國的小說讀者都在從“讀情節”轉向“讀故事”,則“新筆記小說”也為小說突圍提供了機會。

在《一斗閣筆記》中,莫言仍保持了先鋒性的一面。

比如《真牛》,一頭牛因身材魁梧,被贊為“牛中偉丈夫”,可買回去後卻拒絕勞動,生產隊只好轉賣,到集市後,收稅員笑稱:“夥計,您又來了呵。”牛說:“夥計,不該說的莫說,拜託了呵。”

再如《蔥管》,兄弟二人發現一甜水井,哥哥下井,用蔥管取水給弟弟喝,最後哥哥在井中暢遊,摸到一把古刀,上刻“蔥管”二字。兄弟愕然,多年後始悟:這把刀曾為一名叫管蔥的人所有,未必是上天預知蔥管送水。

這種“半魔幻”的寫法藏在“志怪”傳統背後,頗有平易近人之感。

在文本實驗之外,《一斗閣筆記》也不乏傳統筆記小說中志人、記言的特色。

如《踩魚》,講述了孤兒皮囤的故事,他飽受悍嫂欺凌,因在鬥毆中救了後者,使其被感化。皮囤工於踩魚,曾一中午踩獲80條,他的訣竅無非是:“左腳攆了右腳踩,右腳攆了左腳踩。”

再如《虎疤》,一人面上有疤,自稱被虎所傷。公社時代,常懷不滿,稱:“老子堂堂打虎英雄,竟然落魄到如此地步啊……”公社解體後,此人轉賣虎骨酒、虎鞭酒,有人質疑,他必指臉為證。

《深巷》則講述了友人在縣城開咖啡館,莫言為之題字,一日前去,發現堂中懸掛署名莫言的大幅書法作品,寫得極好。莫言問是怎麼回事,對方回答說:“替你揚名呢!”

這些小說接續了漢語的傳統思維方式,通過內斂、節制、含蓄的敘事,傳達出啟蒙、反省與理性的現代內容,表達了對生命意義的深刻思考。

“新筆記小說”能成為未來趨勢嗎

“新筆記小說”更具民族特色、更貼近讀者,但讀者提起莫言時,很少會想到他的相關創作。在當代經典中,亦難見“新筆記小說”的影子。這說明:“新筆記小說”很難成為文學發展的趨勢。

一方面,“新筆記小說”體例過於鬆散,無法傳達更精緻的思考。

另一方面,“新筆記小說”堂廡偏小,只能圍繞“趣味”展開,而趣味本是表達維艱時代的避難所,相延成為傳統,不論如何精緻,終不免“油滑”的魔咒。

“新筆記小說”努力接續傳統,以為這樣就能迎合讀者,可現代社會構成畢竟不同,它刺激人們產生了新的需要。在今天,“傳統一下”這樣低級的解決方案未必有效。

德國語言學家洪堡特曾指出:人從自身中創造出語言,並通過同一種行為,把自己舒服在語言中。換言之,語言就是世界觀,有什麼樣的世界觀,就會創造怎樣的語言。

漢語經過漫長的歷史積累,形成了自己的特色與優勢,但無需諱言,它在嚴謹性、準確性上存有短板,而這些短板會給思想以誤導,養成缺乏科學精神、不重視實證、缺乏邏輯、論人與論事不分等不良習慣。

“新筆記小說”尚無法在根本上彌補傳統漢語造成的思想誤區,且目前的相關創作只能歸於“偽筆記小說”,畢竟當代作家的傳統文化修養、文字能力等遠不及前人,勉強為之,不免“拿著肉麻當有趣”“虛張聲勢”之弊,這或者也是“新筆記小說”難成氣候的一個原因。

無需忽略“新筆記小說”,也無需太重視它。萬事皆有其季節,不如順其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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