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去年，我從民事轉戰刑事，對於一個長期從事民事審判的法官而言，一下子面對那麼多的罪惡，這實在是對自己情緒調控的重大挑戰。
民事法庭上訟爭雙方的爭辯，變成了控辯雙方的攻防，中間的被告人席上一個或者幾個，涉嫌偷、搶、騙、毒、貪、奸……，或是悔，或是悲，或是驚，或是怯，也有無所謂的。
見慣了是是非非，紛紛擾擾，閱過了世事滄桑、人情冷暖。好在現在我也基本能夠平靜地看著他們，平靜聽他們講述，聽他們辯解。
我覺得，有些話，有些事，值得記錄下來，用來記念我這一年的情緒波動。
2
他說：剛出來時天太熱不想做事。
他34歲，有多次盜竊前科，刑滿釋放後沒幾天又因為盜竊被查獲，問他為什麼不吸取教訓又去盜竊。他回答：我剛放出來的時候正好是夏天，天太熱了不想找事做，又沒有錢就出來偷了。
好吧，如你所願，現在天冷了，送你到監獄裡面過冬吧。
他說：我半夜出來是為了調查公安局是否對我跟蹤。
他52歲，之前因為盜竊鐵釦件被判刑，出獄後重操舊業，半夜跑到工地盜竊鐵釦件，在去接同夥的途中被執勤的公安民警當場抓獲，開庭時翻供，拒不承認盜竊事實，說在公安機關的有罪供述是被刑訊逼供的。
好！我們啟動非法證據排除程序，調取入所體檢以及辨認現場的視頻光盤查看，沒有被刑訊逼供的痕跡。
他又說當時根本就不是去盜竊，我就問了，凌晨一兩點鐘你不睡覺，從揚州開車到高郵幹什麼？他說，我就是來調查一下，公安局是不是已經對我偵查了，我看看他們是否會跟蹤我。
恩，公安蜀黍確實跟蹤你了，從你開始盜竊的那一刻開始。我想說，對於犯罪分子，認罪悔罪是最基本的態度，一切妄圖對抗司法、逃避制裁的小伎倆、小聰明都只會讓你受到更重的刑事處罰！
他說：我就是去幫朋友撐個場子。
他26歲，在路上碰到個熟人，正好熟人說有點事，他就跟過去玩，隨後得知是小區物業和業主有糾紛，需要人去“撐場子”，後來雙方發生打鬥的時候，他也積極地參與鬥毆，因涉嫌尋釁滋事罪被立案。
問：為什麼要去？
答：朋友有事，我去幫忙撐個場子；等我有事，他們也會幫我。
問：知不知道去幹嘛？
答：不知道。
問：為什麼動手？
答：看到兄弟動手了，不能讓自己人吃虧。
交友不慎，是非不分，就是這股子稀裡糊塗的“兄弟義氣”，把自己送進了牢房。
3
她說：我就是覺得扔掉太浪費了。
她40歲，開店賣包子十幾年了，因為做包子時加入含鋁“泡打粉”涉嫌生產、銷售不符合安全標準的食品罪被查獲。開庭時問她知不知道生產包子時不能加入含鋁“泡打粉”，她說之前在電視上也看到過因為加入含鋁“泡打粉”被處罰的報道，但因為高郵沒查就沒重視；後來市場監督管理局送告知書告知之後，就知道不能再用了，但是因為當時含鋁的“泡打粉”還剩下幾包，就想著和無鋁的泡打粉摻在一起把它用掉，畢竟是花錢買的，扔掉太可惜了，沒想到正好被查到了。
民以食為天，食以安為先。食品安全非小事，怎能以怕浪費為由濫用添加劑損害消費者健康呢？她為了這“節省成本的小利”不但繳納了銷售價款2倍的罰款以及10倍的賠償金，還被禁止一定時期內從事食品生產和銷售，可謂是“撿了芝麻丟西瓜”，得不償失。
他說：我就是懷著僥倖心理才酒後駕車的。
他48歲，之前都是騎電瓶車或者走路，一次老母親突然身體不好，雖然明知酒後不能駕駛機動車，但望母心切的他還是跨上了家裡閒置很久的摩托車，半路上酒精上腦、眼前一暈，摩托車就栽倒在路邊，他頭部著地，當場不省人事。後來不僅身體遭受重創，支付了鉅額的醫療費，還因為構成危險駕駛罪被追究刑事責任。庭審時，他一個勁地嘆氣：唉，當時就是懷著僥倖心理才酒後駕車的，悔不當初。
他23歲，曾因聚眾鬥毆罪被法院判處緩刑，他的緩刑考驗期是三年，要到2019年1月才期滿。2018年4月，他酒後駕駛摩托車被查獲，醉駕入刑的標準是血液中乙醇含量超過80mg/100ml，他是82.5mg/100ml。最後法院判決撤銷緩刑，後罪與前罪合併執行有期徒刑二年。
很多事情的發生都是因為僥倖心理，自以為抓不到，自以為不會出事，但是酒駕猛於虎，哪怕出事的概率是萬分之一，但危害後果卻是百分之百。
他說：賭博讓我輸掉了兩千萬。
他50歲，原來也風光過，在本地也算是個成功人士。燈具廠老闆，事業小成，家庭美滿，偶然一次機會進了澳門賭場，迷上了一擲千金、讓人腎上腺素飆升的刺激活動-賭博。後來他沉迷賭博，無暇經營生意，燈具廠關閉了，身體垮了，老婆也跟他離婚了。
他整日都想著要東山再起，於是便拿了百家樂網絡賭博的賬號，在原來談生意的辦公室裡支起電腦組織人員進行賭博，直至被群眾舉報、被公安民警當場抓獲。在開庭時，他痛哭不已，他說，我真後悔，賭博讓我輸掉了兩千多萬，廠子輸沒了，妻離子散，我真是鬼迷了心竅了……
所謂鬼迷心竅，你自己的慾望才是迷了你心竅的最大的那隻鬼。
4
她崩潰大哭：我一個女人，做十年牢是什麼概念啊。
她54歲，自己開個租賃公司，有三輛車出租給單位使用。她和她的老公，在幫某單位開車子期間，利用手寫發票可以添加數字的漏洞，在審批好的報銷發票的千位、萬位數字上添加數字，在四年的時間裡面詐騙該單位70餘萬元。在法庭宣判後，她癱倒在地，崩潰大哭：我一個女人啊，做十年牢是什麼概念啊，那裡面有多苦你們根本就體會不到……
勤廉者平安一世，貪婪者自毀一生。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唉！
三十歲的他，吸毒後像個60多歲的老人。
這是我辦理的第一個涉毒案件。雖然之前通過媒體、網絡看到過吸毒對人傷害的報道，可是在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還是驚呆了。
頭髮枯黃、眼神空洞、臉色蠟黃、神情萎靡，活脫脫像60多歲的小老頭，可是被告人明明還不到30歲啊，我又仔細看了眼起訴書，確認了下他的年齡，沒有錯！
整個庭審，他都是一副心不在焉、不耐煩、易怒的狀態。從2014年到現在，他是在吸毒-行政拘留-吸毒-社區戒毒-吸毒-強制戒毒-吸毒-刑事處分中度過的。據說，他還有個孩子，放在爺爺奶奶身邊撫養。
高郵法院2018年受理容留他人吸毒以及販賣毒品案件共49件，基本上每一個犯罪分子都是吸毒成癮，我只想說：珍愛生命，遠離毒品。
5
她說，沒有人告訴我這是犯法的。
她34歲，父親早逝，母親改嫁，離婚後獨自帶著不滿四歲的幼子生活，因為聽人說擔任“揚州呱呱麻將”代理可以賺錢，而且在手機上就可以操作，正好一邊帶孩子一邊賺取生活費，便建了微信群，拉了很多認識的、不認識的人進來，靠向參賭人員銷售開房所用的鑽石賺取差價，在四個月內賺取3萬餘元，直至被公安機關抓獲。
庭審時她哭著說：沒有人告訴我在網上組織人打麻將是犯法的，從我一生下來，我身邊的人就在打麻將，大街上炒鍋房（麻將館）那麼多……
少年若天性，習慣如自然。幼年接受的好與壞影響後天的成長，教子須是以身率先，父母作為孩子的第一任老師，要為孩子營造健康、向上的成長環境。
希望他能夠有所擔當。
他23歲，他的母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改嫁了，父親一直在外居無定所，他自小與爺爺奶奶一起生活。他的爺爺為了讓他好找對象，特地出錢買了一輛汽車，後來他開著這輛汽車發生交通事故撞死了一個人，驚慌失措下他駕車逃離了現場。
受害人的賠償款是一筆鉅額費用，他的爺爺奶奶都是農村人，沒有退休金，出去借？一看是老頭老太沒有償還能力沒有人願意給；找父親？我們打了很多電話，他的父親就一句：沒錢，一分錢也借不到。找母親？改嫁以後只見過一次面，且相對無言，親情寡薄到讓人唏噓。
父母生了他，卻沒有養育他，沒有教會他做人的擔當，沒有給予他依靠的臂膀。這次的事故希望他不要對親情失望，今後能夠多一些擔當。
他說：把我的孩子教育好。
他31歲，曾經犯過罪，2015年才釋放出來；後來又因為擔任賭博網站的代理並接受投注涉嫌開設賭場犯罪，他在最後陳述階段泣不成聲。
他說，我的孩子才剛剛出生，我甚至都還沒有看過他一眼，我好想看看他……談及此，旁聽席上他年邁的父母雙親失聲痛哭。
宣判後，他即將被送監執行，望望旁聽席上他那眼淚汪汪的父母，他蠕動著嘴唇喊了一句：好好的啊，把我的孩子教育好……
對於父母而言，孩子既是軟肋，又是鎧甲，希望孩子能夠讓他成長，擔負起一個父親的責任和擔當。
他說：我從小缺少母愛……
他31歲，中專文化，因為入室盜竊被抓。庭審時問他，你有文憑，有工作，為什麼還要去盜竊？他說：我從小缺少母愛，我對女性內衣很迷戀，我知道自己這是心理變態，可就是剋制不住就想去偷……
林肯說，我之所有，我之所能，都歸功於我天使般的母親。母愛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力量，它甚至關乎孩子健全人格的培養。人生百年，立於幼學。很多人走上犯罪的道路都可歸結到幼年，缺乏母愛或父愛、沒有正確的引導、缺少有效的監管……
一定要重視孩子的教育，在幼年時就要教育好、管教好。實踐中刑罰的教育功能有多大？我看微乎其微。很多犯罪分子進了監所之後，交流犯罪經驗、改進犯罪手段、提升反偵察能力，企圖逃避司法制裁，甚至還能交到志同道合的同夥出獄後組團作案。
所以，在罪與非罪的認定上要慎重，是否需要把一個初次犯罪的人送進監獄要慎重。追根溯源，教育還得從娃娃抓起，父母，得擔負起教育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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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趙廣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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