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成為桃姐,但不是每個桃姐都會遇到劉德華

1966年至1968年,在上海淮海路一帶的街頭,時常可以看到一位老人,他穿著褪了色的灰布長衫,長衫上遍佈汙漬,釦子幾乎掉光,只用一根麻繩胡亂地捆在腰間。老人漫無目地在街上游蕩,腳步踉蹌,時而雙淚長流,口中唸叨著“中國文化亡了!”“中國文化亡了!”不僅如此,他的褲子上、襪子上都寫著對“文革”的抗議。走累了,老人就席地而坐,嘴裡依舊唸唸有詞。

在過路人眼裡,這不過是一個神經不太正常的老頭,很少有人知道,他就是新儒家的開山祖師,國學大師熊十力,一位曠世奇人。

你可能成为桃姐,但不是每个桃姐都会遇到刘德华

熊十力,湖北黃岡人,出生於1885年,曾參加過武昌起義,並任湖北督軍府參謀。辛亥革命後,追隨孫中山參加護法運動。期間,他目睹“黨人竟權爭利,革命終無善果”,內心非常痛苦,常常“獨自登高,蒼茫望天,淚盈盈雨下”。於是,他下決心走出政治,“專力於學術,導人群之正見”。他認為救國之根本似乎並不在於革命,而在於學術興盛。從此以後,熊十力遂決然脫離政界,專心於“求己之學”,以增進國民的道德為己任。這是他一生中最重大的轉折,由此成為新儒學的代表人物,和梁簌溟、馬一浮合稱現代儒家三聖,和他的三個弟子(牟宗三、唐君毅、徐復觀)以及張君勱、梁漱溟、馮友蘭、方東美被稱為“新儒學八大家”。 熊十力的學說在哲學界自成一體,被稱為“熊學”,《大英百科全書》稱“熊十力與馮友蘭為中國當代哲學之傑出人物”。

舉凡大師,大都是孤獨的。熊十力不但內心是孤獨孤傲的,生活中也十分講究清淨。他有一子二女,但生性好靜的他不願與子女住在一起。1954年,熊十力忍受不住在北京的寂寞和嚴寒,不得不移居上海,和兒子住在一起。兒子家有四個孩子,讓熊十力非常不適,於是寫信向當時的上海市長陳毅求助,後搬進了淮海中路2068號一座二層小樓裡,這裡環境幽雅,適於寫作。陳毅一次去看望熊十力,言談之中,熊十力傷心大哭。陳毅問:“您老為何這麼傷心?”熊十力:“我的學問沒有人傳呀!”陳毅在給上海高校的教師作報告時,建議大家多向熊十力請教,“近在眼前的賢師,你們就去拜門,有人批評,就說是陳毅叫你們去的!佛學是世界哲學裡的組成部分,一定要學。共產黨講辯證法,事物都要了解其正反面,不懂唯心論,又怎能精通唯物論呢?”

1958年,74歲的熊十力從北大退休,人在上海,卻由北京市政協照顧他的生活,後轉交上海市委統戰部代管,每個月的工資依舊是退休前的345元,這在當時算是非常高的收入。但在1960年,有錢不一定能買到東西,當年12月,熊十力突然便血,他寫信給統戰部,“謹請予我一個宰好了的肥的母鴨子,看可救此症否?”上海市委統戰部向上級請示後,熊十力得到了一隻肥母鴨。此事不難看出老人晚景的淒涼和孤寂。他曾作一聯寄友人:“衰年心事如雪窖,姜齋千載是同參。”心境可見。

你可能成为桃姐,但不是每个桃姐都会遇到刘德华

新儒學三聖

1966年,熊十力被視為“反動學術權威”,家被抄了,書籍、手稿、信札,或被撕,或被燒,或被查封;人被輪番批鬥,住房被造反派們霸佔,老人被勒令搬出寓所,同時,就連青雲路兒子的家也被查抄,父子均遭批鬥。1968年春,上海造反派竟命令已83歲高齡的老人跪在高臺上,開群眾大會批鬥、辱罵。這對一生孤高氣傲、睥睨風雲的熊十力來說,是難以忍受的奇恥大辱。他不斷地給陳毅、董必武寫信,對運動提出批評,硬讓家人寄出去。

1968年,熊十力一度絕食,以求速死。之後,患了肺炎,高燒不止,又不肯服藥,最終導致心力衰竭,1968年5月23日上午,一代大儒走完了他84年的人生路程。

一代大師,有兒有女,還有著不菲的工資,卻在晚年安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尋不到頤養天年的處所,這一方面是時代的荒唐所致,也是他孤拔的個性使然。

而新儒學三聖之一的馬一浮,晚年並不比熊十力好到哪去。馬一浮,生於1883年,浙江紹興人,他生性孤傲,是晚清民國時期自詡“大師”之唯一一人,軍閥孫傳芳登門求見,被他拒之門外。他才高八斗,曾作《浙江大學學歌》,是把《資本論》引入中國的第一任,寧願獨立辦學,也不願與世俗同流,陳毅為了請他出山,在雨中等候兩個小時。他被梁簌溟贊為“千年國粹,一代儒宗”,被周恩來推為“中國當代理學大師”。他痴迷於對學問,一生醉心於儒學研究和書法鑽研,民國時期,文人學者紛紛追求婚姻自由,而馬一浮卻展示出他對愛情的一片痴情。

1899年,浙江賢達、曾任浙江都督的湯壽潛讀到馬一浮的文章,大加讚賞,把愛女湯孝愍許配給馬一浮。湯孝愍為人沉靜賢淑,但不識字,馬一浮和姐姐親自教她啟蒙學習,夫妻二人感情甚篤。可惜的時,兩人在一起生活不到三年,湯孝愍因病去世。此時,馬一浮才20歲,他懷著悲痛的心情寫到“唯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此後,他寫過多篇紀念亡妻的文章,從中都可以看出那種“哀哉,痛哉”的心情。一直到84歲去世,他終身未娶。期間,他不但謝絕了朋友們的熱心牽線的好意,與他情同父子的湯壽潛有意將三女兒許配給他,也被他婉言拒絕。

也因此,沒有子嗣的馬一浮註定了晚年的荒涼。

你可能成为桃姐,但不是每个桃姐都会遇到刘德华

建國後,馬一浮任浙江文史研究館館長、中央文史研究館副館長,是第二、第三屆全國政協委員會特邀代表。但在文革期間,紅衛兵們衝進馬一浮家掃四舊,小將們不由分說將馬老推到一旁,當著他的面把屋裡的古玩砸爛,並將他畢生收藏的古書字畫和手稿當院焚燒。一生孤傲清高的馬一浮,近乎哀求的跟小將們說:“留下一方硯臺給我寫寫字,好不好?”回答他的,卻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大火熊熊燒了一天。馬一浮只能站在那裡,默默地看著,看著。

附近公園的門衛趕緊通知了浙江省圖書館和博物館,館長立即帶人趕到馬老的家,這才搶救出還沒有燒完的藏書三多千冊和當年在復性書院嘔心瀝血刻成的儒家經典的木刻書版。

人散後,目睹著家中的狼藉,馬一浮連聲嘆息“斯文掃地,斯文掃地”。

彌留之際,馬一浮也想像其他人一樣有親人陪伴在身邊,他曾多次讓陪護人員發電報叫外甥丁慰長過來。老人不知道的是,丁慰長夫婦也被打成“右派反黨小集團”,受盡折磨,夫妻二人懷抱著不到週歲的女兒,投太湖自盡了。

臨終時,馬一浮“怎麼不把慰長喊來”“快打電話把他喊回來”的呼聲不曾停過,他還不停以手槌床,慟呼“慰長”。

1967年6月2日,85歲的馬一浮孑然一身,告別了這個讓他愛恨交加的世界。

應該說,是時代的扭曲和沒有子嗣,才讓這位老人在悽苦中孤單離世。

沒有誰不希望在自己的暮年,膝下子孫環繞,家裡溫馨和睦;沒有誰不渴望能讓自己的晚年充滿笑聲和溫情。

不久前,一則《兒子移民國外,八旬獨居老人街頭貼廣告求“收養”:我不去養老院,想有個家》的視頻在網上引發關注。據視頻顯示,天津南開區一位85歲的老人在公交站貼紙條,尋求收養人。紙條上寫著:八旬孤獨老頭身壯實,購物做飯家務都自己去做,沒有慢性病,退休於天津科研單位,退休金6000元/月,不去養老院,渴望有慈善愛心的人和家庭收養我養老送終,死後不要骨灰,只求餘生善待,青年學生、打工青壯年有善愛心者均可。紙條上還留有老人的聯繫方式。

你可能成为桃姐,但不是每个桃姐都会遇到刘德华

老人在視頻中介紹,自己是搞機械設計的,從1984年開始自己一個人過,兒子2003年通過技術移民到加拿大,同去的還有兒媳婦和孫子。

這位化名蘇青山的老人說,幾年前,他80歲出頭時就已經有尋求收養人的想法,但最近才開始上街貼條的。說起為什麼有此想法,蘇青山回憶說,當時他在新聞上看到,有位70多歲的滄州市政府退休老人每個月退休金7000元,通過登報找到了收養人,被收養後在北京生活,還出過一次國。“我覺得挺好,所以我也想找個收養人,退休金可以給他。”老人說,有了這個想法之後,也在電話裡跟兒子說過,兒子也同意。

他的兒子竟然同意!

看了這條新聞,心裡不由得湧出兔死狐悲的悲涼,我知道,這位老人們需要的不是養老院,而是精神的棲息地。

天津的這位老人,儘管名氣沒有馬一浮、熊十力大,但應該也是一位學者。他的前半生應該很成功:供職於一家科研單位,有一份穩定而體面的工作,拿著不算低的工資,把兒子培養出國……在周圍人的眼裡,他就是事業有成、子女爭氣的象徵。誰也不曾想到,一個別人眼裡的成功者,晚年的境況竟然如此淒涼,孤苦伶仃、舉目無親不說,拿著6000塊的退休金卻找不到讓自己滿意的養老場所,不得不到處貼廣告求收養。這是另一種流浪,精神和感情的流浪,他的處境,已經不是個案,甚至是正在步入老年社會的中國一個不得不令人沉思的背影和縮影。

你可能成为桃姐,但不是每个桃姐都会遇到刘德华

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出國留學和移民,像天津這位老人一樣的留守老人的養老問題逐漸變得突出:他們是獨生子女家庭,一旦子女定居國外,如果他們不能隨子女出國,養老立刻變成迫在眉睫的難題。即便子女不出國,哪怕生活在另外的城市,一年之中也很難經常回家陪伴和照看老人,他們依然是被遺忘和遺棄的一群。他們不缺錢,也有自己的居所,他們缺的是安全感,缺的是晚年應該有的溫情和呵護,而這種精神和感情上的需求,是養老院無法提供的。即便他們通過廣告的形式找到了好心的收養人,也只是和收養人之間達成一種交易,能不能得到感情的安慰,甚至會不會掉入被欺騙的陷阱,還很難說,畢竟建立在交易基礎上的養老,永遠無法代替以親情為基礎的贍養。所以,表面上看,是老人購買不到讓自己滿意的養老產品,背後凸顯的卻是讓人心酸的社會問題。

一方面,國家在嘗試和鼓勵多種形式的養老模式,而另一方面,很多老年人需要的並不僅僅是一個吃飯睡覺看病的場所,而是能夠排遣內心孤獨和寂寞的陪伴,是家的溫暖。這樣的天倫之樂,是任何養老產品都很難具備的,只有家人才能自帶溫情,才能讓老人有徹底放鬆的舒適感。所以,養老產品的升級和完善是必要的,無論哪一種養老形式,都必須以人為本,儘可能營造家的氛圍和感覺,讓辛苦一生的老人精神有個值得依賴的寄託;而另一方面,我們還必須呼籲子女們無論多忙,都應該抽時間陪陪年邁的父母,無論生活多麼艱辛和勞碌,都應該安頓好父母的晚年,在自己整天圍著自己子女轉的同時,多想想不在身邊的、孤立無援的父母。

養老是社會問題,但首先是家庭的責任,是子女不可推卸的義務,社會的關懷固然可以給老人提供棲息的場所,但只有子女的陪伴才能讓老人的晚年充滿陽光。養老院不是老人的歸宿,也解決不了所有人的養老問題,更多的時候,親人和親情不應該在老人的晚年中缺位。

馬一浮、熊十力不幸趕上了那樣時代,無論什麼樣的性格頭逃不過被蹂躪的命運,有沒有子嗣都難以尋找到安靜的晚年。

你可能成为桃姐,但不是每个桃姐都会遇到刘德华

而蘇青山老人不同,他生逢盛世,卻被自己辛苦撫養大的兒子所拋棄,活生生割裂了血濃於水的親情。

電影《桃姐》中,保姆桃姐也無兒女,但她無疑是幸運的,他遇到了劉德華,這個富貴人家的少爺把她當成母親一樣無微不至地照顧,儘管他也很忙,也必須天涯海角地到處奔波,但他已讓想法設法把桃姐安排到理想的養老院,並抽出大把時間陪伴著她,變著法兒讓桃姐開心。所以,桃姐孤獨卻不落寞,離開的時候,她心裡一定是笑的,因為,她是在親情的沐浴下昇天的。

每個人都會老去,都可能成為桃姐,但不是每個人都能遇到劉德華。有情有義,首先得體現在對自己家人的身上,否則,無論怎樣的秀,都是令人作嘔的偽裝。

(圖片均來自網絡)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