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流雲,你在天街上行走

高天流云,你在天街上行走

木梨硔,當我念出這三個字的時候,我的心裡充滿著無比的親切,就像我會時時無聲地念叨起兒時夥伴的名字,鐵柱、小星子、根喜、小英子,比他們的名字更熟悉的,是周邊村子的名字,寺後頭、馮樓、四里廟、郭店子,40多年之後,閉上眼睛,我依然清楚地記得那些村莊的形狀,村口的小路和村邊的池塘。

每一個名字,都是一段記憶的停駐,很多時候,人就是從一個記憶出發,走向另一個記憶,記憶堆積得多了,人就老了。

木梨硔,在我的想象中,肯定是坐落在一個山谷(硔的字面意思就是大的山谷)中的村莊,山谷里長滿了高大的樹木,樹上結著一種罕見的果子,果子有個好聽的名字,叫木梨。或者,這個坐落在山谷中的村莊盛產木材和梨子,要不然,怎麼會取這麼古雅樸拙的名字。

所以,我特意選取梨花盛開的季節來到木梨硔。

然而,除了滿山的竹林和紅豆杉外,我一棵梨樹也沒有看到。有花,是正在凋零的油菜花,還有山坡上到處可見的、正在怒放的映山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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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當地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他們無一例外地強調,木梨硔始建於明朝,距今已有300多年的歷史。一個80多歲的村民面色嚴肅地告訴我,木梨硔“始建於明朝萬曆十五年”,老人說的時候,眼神開始飄渺,他的視線越過我的頭頂,堅定地指向山谷,那裡,雲海潮水一樣漫了過來。

木梨硔是黃山腳下的一個村落,地理上隸屬於休寧縣。驅車到詹家山,便到了路的盡頭,有一塊開闊的平地。山窮水盡,一面是滿山谷的綠,另一面也是滿山坡的綠。

棄車登山,沿著一側的小路向上攀爬,約1.5公里,又到了盡頭,也是山頂,木梨硔就在山頂,像一朵碩大的花,盛開在雲端。

那山叫做苦竹嶺。山道兩邊,竹林密佈,時時可以看到正頂開泥土的春筍。叫竹嶺也就罷了,為何要叫苦竹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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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頭看去,成年的毛竹不像山下的那般整齊,而是東倒西歪。想是去年冬天的那場大雪壓彎了竹竿,藉著春風,它們又頑強地試著重新挺起腰桿。生長在這樣的地方,竹子應該是苦的。但再苦的竹子,也從未失去向上生長的渴望。

人是否也是如此?

走進木梨硔,就是走上了雲端。

這是一個三面懸空的村落,所有的建築倚著一面山坡次第展開,便在高山之巔鋪開了一副濃淡相宜的山水畫卷。由低而高,錯落有致,竟然有七層,最下面人家的門口,一腳跨出去就是菜地,是雞舍,是層層累累的茶園;最高的人家,出門,無需伸手,流雲就在身邊流淌著了,那人,便成了祥雲相伴的神仙。

家家戶戶都是典型的徽派建築,粉牆黛瓦,門洞深幽。在皖南流連久了,見過太多的徽派民居,但在海拔近千米的高山之巔,兀然孤立著的木梨硔,給人的震撼依然是巨大的。你可以想象,村民下山唯一的道路就是那條蜿蜒的山路,所有的建築材料自然也是他們手提肩挑,螞蟻搬家一樣一點一點運到山上。散落在山下的瓦和砂石,到了山上,就成了規整有序的民居,他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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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居建在山坡,門口的空間自然是逼仄的,半米之外就是懸崖。木梨硔人便在門口用木樁搭起向空中伸出去的“陽臺”,硬是向著虛空要回輾轉騰挪的空間,那些“陽臺”左右相連,就成了一條懸空的村路。有風的時候,讓風沿著門口的“村路”暢通無阻地滑過,再肆虐的風也對民居造成不了傷害;有日光的日子,村民把竹筍、火腿、南瓜、被褥拿出來晾曬,不但曬秋,也曬夏,曬春。

貓和狗懶洋洋地睡在伸到半空的“木榻”上,誰也懶得睜眼看誰,一個村子,就50多戶人家,不到200口人,彼此都相熟得像一家人,比人還少的貓和狗,更是廝熟得閉著眼都知道彼此的心思,還用睜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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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緩慢而悠長,對它們來說,除了假寐,還能做些什麼呢?

更多的時候,村民立在門口看雲,人端著飯碗,或者揹著手,背對家門,面對山坳,背後炊煙裊裊,面前雲海蒸騰。所有的雲走後,不留下一絲印記,只有家裡的山牆,一點一點滄桑起來。

人看雲的時候,貓和狗也立著在人身邊看雲,誰都不說話,誰都無需說話。人的心思,貓懂,狗懂;它們的心思,人也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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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再文告訴我,在木梨硔,一年有200多天可以看到雲海。剩下的100多天,他們看到的是日出。

這豈不是神仙般的日子?

事實上,我第一眼見到詹再文的時候,就看到了他的仙風道骨,儘管他還很年輕,儘管他還沒有長髯飄飄。

從山道踏進木梨硔,第一戶人家,就是詹再文。他坐在門口的平臺上喝茶,穿著一套白色的唐裝,平臺被他剛剛用水洗過,同樣一塵不染。

微風吹過,他頭頂掛著的大紅燈籠微微晃動,燈籠上黑色的“雲霧人家”時隱時現。

詹再文的客棧有四間客房,一間在樓下,三間在樓上。樓梯口放著一個鞋架,擺放著幾雙拖鞋,鞋架邊貼的紙條提示,“請換拖鞋上樓”。

樓梯上鋪著紅毯,樓上的三個房間,一水兒和式裝修,松木牆、木地板,連燈也是木製的。一進房間,被子上陽光的味道、松木散發的清香,還有床頭花瓶裡野花的幽香,讓你連走路都情不自禁放輕了腳步,生怕破壞了原有的沉靜和整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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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客人出錢再多,有三類客人我一概不接待。”詹再文說,“一是在房間抽菸的客人,二是帶寵物的客人,三是喜歡高聲喧譁的客人。”他說,他要時刻保持房間的清淨,這才是對客人最大的尊重。

詹再文40歲了,至今沒有成家,和姐姐姐夫共同打理這家客棧。姐姐住在山下,農閒的時候過來幫忙,更多的時候,是詹再文在網上招攬客源,給客人做飯,整理客房。

“雲霧人家”的整潔和詹再文的幹練讓我們決定:中午就在他家吃飯。並委託他去竹林裡挖些春筍帶回去。

剩下的時間,我們在村莊裡狹窄的道路上漫無目的地走著。所有人家的門都敞開著,門口閒坐的老人,行色懶散的遊客,下田歸來的農婦,迎面走來,彼此對視一笑,對面山上的花開得更豔了。

再回到“雲霧人家”,詹再文已經挖了一籃竹筍回來,換上麻布短衫利索地在廚房裡準備飯菜。出來進去的忙碌中,只要看到門口的平臺上有落葉或者遊客扔下的菸頭,立刻停下來拾到垃圾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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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飯的時候,詹再文在門口擺上一張小桌。日光下露天的午餐,是春筍火腿鍋仔,清炒油菜頭,香椿炒雞蛋,全是田園的式樣。那一刻,如果再有一瓶白酒,三兩好友,酒慢慢酌,菜細細品,該是怎樣的情致。

吃到一半,天空烏雲翻滾,剛才還是翠綠的竹林呈現出深沉的黛色,下雨了。

“你們運氣好,這雨不會下時間長,雨衣停,肯定能看到雲海。”詹再文給我泡上一杯綠茶,坐在門口的凳子上看天。皖南民居特有的長方形門洞裡,詹再文的剪影稜角分明。

年輕的時候,詹再文也曾走下山,去山下的城市打工,“山下的世道人心太亂,琢磨不透,”幾年後,詹再文回到山上,把家改成民宿,“掙錢和打工差不多,但人單純,心不累。”

看得出,年少的時候,他也有過萬丈雄心,也有著王者的夢想。他念念不忘的是曾經有一個小兄弟找到他,說山下一個古村落裡有個歷史悠久的祠堂要出售,他倆聯手把祠堂買下來。“那個時候沒有錢,不然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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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再文眼下的理想,是把自己的民宿擴建。他拉著我看他門前的空地,他說只要把菜園剷平,順著山坡向前搭上懸空的木板,可以建起三棟獨立的木屋。他指著幾棵粗大的紅豆杉說,“每棟木屋緊靠著紅豆杉建造,客人打開門窗,紅豆杉的枝葉就可以伸到房間裡。”詹再文的眼神越發明亮:“紅豆杉是木梨硔特有的樹種,有防治癌症的功效。你看,我家這幾棵紅豆杉都有幾百年的歷史了。”

只要有人願意投資幾十萬建木屋,詹再文願意無償提供那片土地,並幫著打理客棧。

不得不說,這是個聰明的年輕人,高山的阻隔絲毫沒有限制他的想象。

我答應他,如果有合適的投資者,我會介紹到木梨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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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談話被外面的驚叫聲打斷。走出屋子,看滿山潔白的雲霧正從前山慢慢升起,順著山谷流淌,大片的油菜、茶園和竹林都隱藏在棉絮一樣的雲下。被雨水洗過的天,湛藍湛藍的,越發顯得高遠。山頂人家的屋頂,在新出的陽光下,亮閃閃的,一如看雲人的臉龐。

我拎著一籃子新挖的竹筍,順著山路,慢慢走下山去。

背後的天街上,明天肯定是看日出的好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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