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背詩詞」樂府-有所思(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

“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最開始聽聞這句的時候想著,這女子真狠,這是要挫骨揚灰的節奏。翻到原文看看,女子的心路歷程躍然紙上。從相思想念良人,到聞有二心,直接就把想送給遠人的簪子毀了。卻又想著,當初約會的時候驚動了雞鳴狗叫,怕哥哥嫂嫂知道了,現在這個樣子,又是難為情。最後還是決定天亮後就和此人恩斷情絕。哪裡像是一個古代女子,分明一個現代女性,而且各中心思鮮活真實,叫人傾佩而又喜愛。

【有所思】[1]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2]

何用問遺君,雙珠瑇瑁簪,[3]

用玉紹繚之。[4]

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5]

摧燒之,當風揚其灰。

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6]

雞鳴狗呔,兄嫂當知之。[7]

妃呼豨![8]

秋風肅肅晨風颸,[9]

東方須臾高知之。[10]

「天天背詩詞」樂府-有所思(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

【註釋】:

[1]本篇是漢鼓吹曲《鐃歌十八曲》中的一篇,歌中描寫女主人公的熱烈真摯的愛情和她聽說對方變了心的憤激而悔恨的思想活動。

[2]有所思:指她所思念的那個人。

[3]何用:何以。問遺(wèi慰):「問」、「遺」二字同義,作「贈與」解,是漢代習用的聯語。玳瑁(dàlmào代冒):是一種龜類動物,其甲殼光滑而多文采,可制裝飾品。這是說想送給他一根兩頭掛珠子的玳瑁簪子。簪:古人用以連接髮髻和冠的首飾,簪身橫穿髻上,兩端露出冠外,下綴白珠。

[4]紹繚:猶「繚繞」,纏繞。

[5]拉雜,雜亂不整齊,使動用法。這句是說,聽說情人另有所愛了,就把原擬贈送給他的替、玉、雙珠堆集在一塊砸碎,燒掉。摧,折。南,簪,心、押韻。繚,燒,押韻。

[6]相思與君絕:與君斷絕相思。

[7]雞鳴狗吠:猶言「驚動雞狗」。古詩中常以「雞鳴狗吠」借指男女幽會。這是回憶過去兩人相會時的情況,估計兄嫂已經知道。

[8]妃呼豨(xi希):表聲的字,「本自無義,但補樂中之音」。一說,表嘆息之聲。

[9]肅肅:即「颼颼(sōsōu搜搜)」,風聲。晨風颸(sī思):據聞一多《樂府詩箋》說:晨風,就是雄雞,雉雞常晨鳴求偶。颸當為「思」,是「戀慕」的意思。一說,「晨風颸」,晨風涼。

[10]須臾:不一會兒。高:是「皜」、「皓」的假借字,白。「東方高」,日出東方亮。這二句是說一夜也沒打定主意,再想一會兒天亮了該會知道辦法的。一說,在秋風颼颼的清晨,聽到晨風鳥求偶的鳴叫,我的心更煩亂了,太陽是會察知我的心的純潔無瑕。之,灰,思,之,颸,之,押韻。

「天天背詩詞」樂府-有所思(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

【備註】:

這是漢代《鐃歌十八曲》之一。鐃歌本為「建威揚德,勸士諷敵」的軍樂,然今傳十八曲中內容龐雜,敘戰陣、記祥瑞、表武功、寫愛情者皆有。清人莊述祖雲:「短簫鐃歌之為軍樂,特其聲耳;其辭不必皆序戰陣之事。」(《漢鐃歌句解》)本篇就是用第一人稱,表現一位女子在遭到愛情波折前後的複雜情緒的。

開頭五句寫其對遠方的情郎心懷真摯熱烈的相思愛戀:她所思念的情郎,遠在大海的南邊。相去萬里,用什麼信物贈與情郎,方能堅其心而表己意呢?問遺,猶言贈與。她經過一番精心考究,終於選擇了「雙珠瑇瑁簪」。「瑇瑁簪」,即用玳瑁(一種似龜的動物)那花紋美觀的甲片精製而成的髮簪。「雙珠」,謂在髮簪兩端各懸一顆珍珠。這在當時可謂精美絕倫的佩飾品了。然而女主人公意猶未足,再用美玉把簪子裝飾起來,更見美觀(紹繚,纏繞之意)。單從她對禮品非同尋常的、不厭其煩的層層裝飾上,就可測出她那內心積澱的愛慕、相思的濃度和分量了。這幾句寫物寄情,以少總多,表達已言簡意豐,情調復纏綿悱惻。試看漢末繁欽《定情詩》中「何以致拳拳?綰臂雙金環。」「何以致區區?耳中雙明珠。」「何以結恩情?佩玉綴羅纓。」「何以慰別離?耳後瑇瑁釵」等句,分明是受本篇啟發而化出,此亦正可發明本詩「何用」三句意蘊之妙處。

可惜天有不測風雲,晴光灩斂的愛河上頓生驚濤駭浪,愛情的指針突然發生偏轉,「聞君有他心」以下六句,寫出了這場風波及其嚴重後果:她聽說情郎已傾心他人,真如晴天霹靂!驟然間,愛的柔情化作了恨的力量,悲痛的心窩燃起了憤怒的烈火。她將那凝聚著一腔痴情的精美信物,憤然地始而折斷(拉雜),再而砸碎 (摧)三而燒燬,摧毀燒掉仍不能洩其憤,消其怒,復又迎風揚掉其灰燼。「拉、摧、燒、揚」,一連串動作,如快刀斬亂麻,乾脆利落,何等憤激!「從今以後,勿復相思!」一刀兩斷,又何等決絕!非如此,不足以狀其「望之深,怨之切。」(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評語)

「相思與君絕」以下六句,寫其由激怒漸趨冷靜之後,欲斷不能的種種矛盾、彷徨的複雜心態。「相思」句較上文「勿復相思」之果斷決絕,口氣已似強弩之末。蓋 「相思」乃長期的感情積澱,而「與君絕」,只一時憤激之念,二者本屬對立而難統一,故此句實乃出於矛盾心情的嘆惋,大有「剪不斷,理還亂」之意蘊。循此緒端,自然生出「雞鳴狗吠,兄嫂當知之」的回憶和憂慮。「雞鳴狗吠」「喻風聲布聞。」(《詩比興箋》)《易林·隨之既濟》:「當年早寡,孤與(宇)獨居;雞鳴狗吠,無敢問者。」即指鰥夫與寡婦夜間來往,驚雞動狗,已露風聲。此處亦謂女子憶昔與郎幽會往來,不免風吹草動,使兄嫂備悉隱情,而今若斷絕,居家將何以見人?對兄嫂又如何解釋?所謂「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鑽隙穴相窺,逾牆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孟子·滕文公下》)加上始亂終棄的嚴重後果,自然使她不無顧慮和動搖。何況那「雞鳴狗吠」中幽會的柔情蜜意時刻,仍然頑固地在牽動著她那舊日的縷縷情思,使她依依難捨呢!「妃呼豨」,正是她在瞻前顧後,心亂如麻的處境中情不自禁地發出的一聲歔欷長嘆。清人陳本禮《漢詩統箋》雲:「妃呼豨,人皆作聲詞讀,細觀上下語氣,有此一轉,便通身靈豁,豈可漫然作聲詞讀耶?」聞一多《樂府詩箋》亦云:「妃讀為悲,呼豨讀為?歔欷。」訓釋至為允當。三字悲嘆,在感情、語氣上承上啟下,直貫結尾二句意脈。「肅肅」,形容風聲悽緊;「晨風」,即晨風鳥。《詩·秦風·晨風》:「鴥彼晨風,鬱彼北林。未見君子,憂心欽欽。」晨風鳥即雉,朝鳴以求偶。「颸」,聞一多訓為乃 「思」字之訛,言晨風鳥慕類而悲鳴。「高」,音、義皆同「皓」,指東方發白,天將欲曉。二句寫女子在悲嘆中但聞秋風陣陣悽緊,野雉求偶不得的悲鳴不時傳來,使她更加感物共鳴,相思彌甚,猶豫不決。然而她又自信:只待須臾東方皓白,定會知道該如何解決這一難題的。陳本禮雲:「言我不忍與君絕決之心,固有如曒日也。謂予不信,少待須臾,俟東方高則知之矣。」(《漢詩統箋》)如此,則「高」尚有喻其心地光明皎潔,感情熱烈持恆之義。不過,這層隱喻之底奧,在字面上卻是含而不露、引而不發的,讀者似乎亦拭目以待其下文。故莊述祖、聞一多皆以為《上邪》即本篇下文,應合為一篇。餘冠英亦認為「合之則雙美,離之則兩傷。」此說確實發人深省。

此詩的結構,以「雙珠瑇瑁簪」這一愛情信物為線索,通過「贈」與「毀」及毀後三個階段,來表現主人公的愛與恨,決絕與不忍的感情波折,由大起大落到餘波不竭。中間又以「摧燒之」、「相思與君絕」兩個頂真句,作為愛憎感情遞增與遞減的關紐;再以「妃呼豨」的長嘆,來聯綴貫通昔與今、疑與斷的意脈,從而構成了描寫女子熱戀、失戀、眷戀的心理三部曲。層次清晰而又錯綜,感情跌宕而有韻致。其次,這首詩通過典型的行動細節描寫(選贈禮物的精心裝飾,摧毀禮物的連貫動作)和景物的比興烘托(「雞鳴狗吠」及末尾二句)來刻畫人物的細微心曲,也是相當成功的。

「天天背詩詞」樂府-有所思(從今以往,勿復相思,相思與君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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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代樂府民歌中情詩很稀少,但是都很精彩。這兩首為古今情詩的奇作,特色顯著,不同凡響,使人讀之難忘。漢《鐃歌》由於「言字訛謬,字辭雜書」(見《宋書·樂志》),多數不可解。這兩首情詩卻是十八篇中最通順易讀的,但也還有少數疑難詞句,須細心疏通,避免望文生義,然後方能欣賞。

《有所思》是女子相思之詞,全詩皆自述口吻。詩分兩段。上段十一句,開頭五句說所思之人(她的情郎)正在遠道,將贈送「雙珠玳瑁簪」給他,以表相思。語簡意長,情調是纏綿的。後六句因為傳聞其人有了「他心」,產生強烈反應,情調是憤激的。兩個部分用一隻玳瑁簪貫串著,始則極意修飾那個簪子,雙珠不足,又加玉飾,如此珍重,由於情深。後來毀簪、焚簪,還嫌不夠,又當風揚灰。如此激動,由於「望之深,怨之切」(陳祚明《采菽堂古詩選》),也表現情深。兩個部分都寫得淋漓深刻,盡情盡致。

第二段六句寫女主人公感情上一大反覆,由激怒、決絕而相思復起。前此焚簪時那一陣子的衝動已成過去,僅餘微波,而靜夜獨處時慣常興起的相思,已不知不覺地襲來。心情煩亂,詩語也不像上段那樣明白痛快而變得曲折隱晦了。首句「相思與君絕」已不再是決絕的語氣,而是嘆惋的語氣;緊接著的「雞鳴狗吠」九字則是回憶當初定情幽會時提心吊膽的情景,分明相思又開始了。她的愛情秘密兄嫂知還是不知,是她心上惴惴不安的問題。她想:雞鳴狗吠難免不驚動兄嫂,此事兄嫂或許已經知曉了吧?他們當時不曾聲張,無非不願置我於難堪之地;事後無表示,莫非有默許之意嗎?但是現在情況變了,愛河已經起了風波,兄嫂的體貼又能起什麼作用呢?這些,詩中並未明說,只能加以猜測,其他讀者也會有其他的猜測,如果不悖於情理,或能有合於詩心。

「妃呼豨」三字是這一段裡的「攔路虎」,解詩者多數指為「聲詞」,就是借文字為符號來表示的曲中之聲,它並無意義,不可訓詁。也有人對此種說法表示懷疑。陳本禮《漢詩統箋》說:「妃呼豨人皆作聲詞讀,細觀其上下語氣,有此一轉便通身靈豁,豈可漫然作聲詞讀耶?」陳氏從上下文語氣感覺「妃呼豨」三字在詩中該有實際作用,不像是毫無意義,與詩無關的聲詞。陳說雖尚欠明晰,卻對人有啟發。聞一多《樂府詩箋》疑「妃呼豨」系「樂工所記之旁註」,並說「妃讀為悲,呼豨讀為歔欷。悲歔欷……者,歌者至此當作悲泣之狀也」。依聞說,「妃呼豨」不過是「悲歔欷」的借字,也就是別字。只要照本字改了過來,意思就清楚了。「歔欷」是泣餘之聲。「悲歔欷」不過表示此詩中女主人公傷心泣下而已。在這裡眼淚表現感情,比語言文字更加清楚,女主人公心中的矛盾、苦悶,從上文語氣僅約略可辨,有了此句就一下子都點明瞭。聞說不但於聲理可通,文理也很順,足可解決問題。

「悲歔欷」不但點明上文語氣,它同時也聯繫下文。肅肅秋風在悲思的人聽來,如怨如訴,也在歔欷。因此它是寫情而非寫聲,是寫風而又寫人。

或許有人問,「悲歔欷」是不是聲義兼備的聲詞呢?我想,過去有人說「妃呼豨」為聲詞,本是一種推測。現在已經辨明它應作「悲歔欷」,就不必再作這種推測,也不必作「樂工旁註」的推測。「悲歔欷」在這首詩中聯繫上下,確實能起「使通身靈活」的作用。這首詩中的三個短句,「有所思」,「摧燒之」和「悲歔欷」,各司其職,一個也不能短缺。既然不能短缺,它為什麼不能被直截了當地作為詩中正句,而仍要糾纏於過去的推測呢?

「晨風颸」點明這個悲思之女整夜無眠,借用唐人詩句來說,正是「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颸」,急風也,晨風加緊,相思也更切。在絕與不絕的矛盾中,愛情的比重不斷增加,終於完全否定了那個「與君絕」。至於「他心」究竟有無?傳聞是否可信?詩中不再提一字,那已經完全不在話下了。

末句「東方須臾高知之」只是說一會兒東方太陽高高升起,它自然會照明我的心。陳本禮體會此處語氣說「言我不忍與君絕決之心,固有如皦日也。謂予不信,少待須臾,俟東方高則知之矣」(《漢詩統箋》)。這些話已得詩意。不過,彼女究竟下了什麼決心,詩中並未說清楚,讀者只是略能猜測她的傾向而已。此句給人的印象,好似盤馬彎弓,終不發箭,話說一半,使人悶悶。

有人悟出此下還有文章,就是《上邪》篇中所寫的那些。莊述祖《鐃歌句解》說此詩和《上邪》是男女問答之辭,應合為一篇。聞一多激賞其說,稱為「妙悟」,但糾正了其中一點,聞氏說:「細玩兩篇,不見問答之意,反之,以為皆女子之辭,彌覺曲折反覆,聲情頑豔。」此話很對。

漢樂府本有將一首詩分割開來用於二曲的例子,崔豹《古今注》就曾指出《薤露》和《蒿里》本是古輓歌,原為一曲,到漢武帝時被李延年分為二曲。《上邪》和《有所思》原來是否一曲,不可得知,但可信歌辭原是一詩,被分割應用了。現在我們試將《上邪》上續《有所思》,作為第三段,看看是否合適。這樣就會發現和第二段之間首尾蟬聯,非常自然。上段尾句「須臾高」是指日而言,下段「上邪」二字是望天而呼,兩語相接,如出一口。第三段的「知」「衰」和第二段的「欷」「颸」「之」等字相葉,連用韻也是蟬聯的。次則各段都有「君」字,女對男自述的口吻也是一貫的。還有「長命無絕衰」和「相思與君絕」針鋒相對,上下照映,也很明顯。更重要的是一、三兩段或想象包羅天地,或描寫只限珠簪,鉅細懸殊,相映成趣,而手法都是一句比一句加強,一筆比一筆加重,不推到極處不止,具有統一的特色。全詩給人的印象是感情強烈,氣勢奔放,確實是統一的。

《有所思》《上邪》各自獨立時雖然也是名篇,但各有缺陷。前者結尾過於含蓄,有欠明朗,和前幅不相稱,已在上文論及。後者最精彩處在後幅的誓言,連舉五事,一氣貫注,像一條飛流直下的瀑布。瀑布必有來路,來路是更高處盤紆曲折的泉流。《上邪》的來路就在《有所思》中。源流合觀,更成奇景,不見全景,能無遺憾?因此我對兩詩分合同題的看法是合之則雙美,離之則兩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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