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為父母官,夜成肥肉票:一位民國縣官的匪窟經歷

二三十年代,河南的匪患猖獗,做縣長絕非美差,搞不好就被土匪綁票,而這些土匪,很可能原來就是他們熟悉的地方團隊。當然軍與匪,在當時本無區別。

1927年9月,河南省黨政訓練班文牘課長姚文蔚,被民政廳長鹿鍾麟找去單獨談話,準備安排到豫東南的項城(今屬河南周口市)做縣長。按照今天的升官圖,正科升正處,從清水衙門到地方實職,這可是天大的好事。何況那時的縣長權力可比現在大多了,簡單說就是“承包制”,人員經費一支筆,儼然一方諸侯。

朝為父母官,夜成肥肉票:一位民國縣官的匪窟經歷

民國時代的大冶縣政府,我們想象中的縣衙門起碼得這樣

可聽到這話,老姚臉都綠了!

原來在省會開封的日子,逍遙自在,雖薪酬不高,案牘勞形,但起碼安全。豫南土匪橫行,前不久豫軍李振亞部被韓復榘擊敗,潰軍再度為匪;被馮軍收編的靳雲鶚部也多有譁變,不少人重操舊業,四處劫掠,可以說當地是流寇遍地,閭閻不安。

姚文蔚就差跪下來哭求鹿鍾麟放過自己了,可後者板著臉,詞色嚴厲地說:“革命,就是要有犧牲的精神,任何困難,應竭力克服。一句話,就是不準辭職!”

沒辦法,姚文蔚帶著秘書和承審員等少數隨員到了項城,當地鄉紳見面只問了一句話:“大老爺帶多少兵?總可打土匪吧?”

在城門口,姚文蔚沒接這茬兒,心裡還抱有幻想。項城好歹是袁公的老家,能差到哪去呢?這幫土鱉一定是嚇唬我,想給我來個下馬威。可到了縣政府一看,麥秸稈編的大門,土坯房的辦公室。前任縣長辦交接的時候,介紹說:“這是民國九年(1920),土匪老洋人破城燒燬的,整個縣政府都毀了,項城又窮,實在沒能力未加修繕重建,只好湊合著來。”

朝為父母官,夜成肥肉票:一位民國縣官的匪窟經歷

項城縣政府也曾經如此輝煌過,可姚縣長是看不到了

掐指一算,都七年了,姚文蔚心裡涼透了。可新人哭,舊人笑,新縣長到任,老縣長頓感解脫,興高采烈就走了,片刻都不願耽誤,分手飯都沒吃。

接印沒兩天,土匪就給姚縣長一個下馬威,揣把勃朗寧手槍的土匪,單人獨騎,就來縣城裡綁票。再過幾天,縣城下面的村子,就有被土匪攻破,燒殺無算的,綁走肉票更是家常便飯,而這些村子,距離城門,最近的只有200米!

當然這只是一道開胃菜,姚縣長的“好日子”,還在後面呢。

項城的姚文蔚縣長,手裡的民團有二百多人,貌似不少,但問題是裝備太差,不是長矛大刀,就是前清留下來的破槍,子彈也沒多少發了。而面對的土匪,不但人數眾多,而且多數是從官軍到土匪,換過好幾身兒官衣,見過大陣仗的。河南這地方,四戰之地,從清末到民國,就沒消停過,東南西北,各方面的軍閥都來修理河南人民,一來二去,土匪的裝備和戰鬥力,水漲船高。動輒聲稱,要攻破縣城,大撈一票。

朝為父母官,夜成肥肉票:一位民國縣官的匪窟經歷

保留至今的南陽內鄉縣衙

關鍵是土匪說到做到,豫西是河南最著名的土匪淵藪,除了洛陽就沒有土匪破不了的城,兩三次破城都很常見了,最慘的盧氏縣被攻破過七次!其他地方也好不到哪兒去,連開封、鄭州城門外就有土匪,豫南的上蔡、新蔡、息縣、正陽,豫東的永城、夏邑、虞城、寧陵,豫東南的太康、周口、淮陽、項城,幾乎無城不破,無村不燒。

項城原本也有一個團的駐軍,但這些本土豫軍,其實前身也是土匪,所以讓他們別擾民就很不錯了,保境安民,那就是個笑話。姚縣長仗著自己剛從省城開封過來,在省政府里長期做文書工作,各方面也有些朋友面子,就不斷求援,希望能派點靠譜的軍隊,頂好是正規軍。但我們知道1927年底北中國的大形勢,哪有空剿匪?搶地盤才是大事!

省府答曰:“仰督率民團自衛。”換句大白話,您自求多福吧?

想著城外的土匪和城內隨時會譁變的軍隊,姚縣長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寢食難安。

可就在這時候,省城卻要調走駐軍,團長罵罵咧咧進了縣衙門,對姚縣長說:“不講面子的混賬東西,怎麼跟我過不去呢?”

這不是罵縣長,罵的是城外的土匪,他們早有勾結,土匪李老末要攻城了,帶話給駐軍團長,讓他們別礙事。畢竟大家原先都是綠林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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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康義敦縣政府門前的縣長彭勳,姚縣長和他的項城縣政府最接近的狀態

李老末就是前面提到的李振亞,原先也是豫西的土匪,在鎮嵩軍混過,後來投樊鍾秀建國豫軍做過旅長,又投過吳佩孚,反覆無常。經過多支正規軍的收編,裝備人員都相對齊整,千把人槍是有的,顯然勢力要比這個項城團大多了。

但團長還算講義氣:“李老末這個小子,今晚要攻縣城哩,怎麼辦?跟俺走吧!”

姚縣長當然不敢走了,守土有責啊,就哭求團長留點兵幫助守城。

說實話,這有點強人多難了,也不合規矩。團長一看姚縣長太書生氣,太不上道了,便說:“要不這樣,留人不能白留,您先給一部分開拔費,給兄弟們幾個錢,方可避免發生意外騷亂。”言下之意,給我們點錢,否則留下來幫你,也可能譁變為匪,而要走的更可能不等土匪進城,先把你們搶了。

姚縣長這才明白過味兒來,馬上答應即由財政局在地方款項下設法籌措。但對方團長見事已緊迫,土匪隨時要攻城,搞不好玉石俱焚,未便再事逗留,說了許多不忍分離的客套話。臨走還不忘摸出一把盒子炮,連同子彈數條相贈,囑咐一定要隨身攜帶,以備有事應用。我是仁至義盡,該說都說了,該給也給了,實在不行,您抓緊開溜,不然別小命丟這兒啊!

朝為父母官,夜成肥肉票:一位民國縣官的匪窟經歷

最具民國時代特色的武器非此槍莫屬,既是近戰利器,也是硬通貨

駐軍留下一個營,就匆忙開走了,如此緊急,看來形勢嚴峻,無非原因有二:他們是任應歧的舊部,屬於樊鍾秀的建國豫軍系統,加盟馮玉祥的第二集團軍,自然不能閒著,屬於儘量要被消耗掉的炮灰團;此外就是土匪勢大,這個團本也是土匪,還想求個面子,可李老末仗著勢大,根本不鳥你,為求自保只能抓緊時間開溜。所以我說這位團長還算負責,無奈形勢比人強,四戰之地的河南,實在處處狼煙,清末以來到解放前的歷屆政府,都是治標不治本。

這邊炮灰團剛走,晚上土匪就來撲城。好歹守了三四晝夜,民團都是本鄉本土子弟,基本做到了超規格發揮,新來的項城縣長姚文蔚正在慶幸要熬過去了,突然某晚,衙門外槍聲大作,炮灰團留下來的這個營的某連譁變了,土匪很快灌進城。

此時此刻,眼見滿城烽火,到處槍聲,街上都是逃難的群眾,姚縣長慌了,他長期在開封省府做事,哪見過基層這陣仗?還好有好心人提醒:快跑吧,再不跑就跑不出去了。

結果還沒跑多遠,就被土匪捉住,搜去隨身財物,還喝令將一身棉黑制服褲襖脫下,換了他的精溼冰冷破爛的夾衣。隨後繩捆索綁,跟數十張肉票一起,被押出城外,進了土匪窩。

盒子炮呢?老姚哪會用,也忘擱哪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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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城縣政府距離西門不遠,一旦破城,危險係數陡增

至此,姚縣長就成了土匪的肉票。項城再窮,土匪也初步甄別出幾十張肉票,繩捆索綁押出城門前,還要挨個驗貨,先給你相相面,沒氣質、看起來就是窮鬼的,人家根本不稀罕綁你。

一瞅姚縣長,細皮嫩肉,雖然驚慌失措,但架子不倒,土匪樂了:“這是一個值貨的喲!”隨後高級肉票就開始被“烤葉子”,這是河南土匪的黑話,也就是嚴刑拷打,問你家能出多少錢贖人?

烤葉子和被拷打都是門學問,總之都要循序漸進,不能一錘子買賣,否則土匪不能實現利益最大化,壓榨出盡量多的錢財;而肉票也不能一步到位,否則容易讓對方懷疑你的“誠意”,會繼續捱揍不止。

姚縣長先看到第一個捱打的,被十來名土匪用粗木棍亂打,口裡喊著:“你到底有多少田地?不說實話,非行了你不中!”

朝為父母官,夜成肥肉票:一位民國縣官的匪窟經歷

差不多同時期的鞏縣(今鞏義市)城牆,比土圍子強得有限

這個“行”也是河南土匪的黑話,就是弄死人的意思。

被打的老頭,沒多久就被打死了。接著人人過堂,誰也跑不了,包括姚縣長,他的腰、腿各部被打得腫破不堪,鮮血直流。

還好,這時候這股土匪的匪首,也就是老架子來了。當時河南這類土匪,一般都是股份制,河南黑話叫“合杆”。順便說句,有朋友微信裡問我,全國土匪的黑話相通嗎?答案是不通,河南土匪別說跟東北土匪,跟就近的山東、陝西土匪都交流困難。但是青幫洪門有自己的一套詞,這個是全國通用的。

這個老架子不是李振亞,是下面的中層,大致相當於營團長,河南土匪的一個特點就是軍隊化管理,方便隨時改編。他問姚文蔚是幹啥的?姚回答:幹過書記官。

匪首馬上喊停:“是個混事的人,何必打呢?”

這才把姚文蔚暫時放下了,您可別想著這事兒算完,考驗還在後面呢!

朝為父母官,夜成肥肉票:一位民國縣官的匪窟經歷

在內卷化嚴重的二三十年年代,如果不小心落入匪窟,碰巧是個文化人,能寫能算,多少還是能少吃點苦頭的,畢竟土匪裡嚴重缺乏知識分子,早期的鎮嵩軍和建國豫軍也是如此。知識分子就是他們的秘書、參謀和賬房先生,黑話分別叫做:白扇、軍師和賬架。

順便再說句,當時的河南官話以開封音(其實現在的河南話也是如此,鄭州話就是省會遷來後,開封話的稍許變音)為正,而土匪黑話則以豫西話為正,豫東人孫殿英來豫西發展,就學的一口豫西黑話。

項城縣城被土匪攻破,縣長姚文蔚也被綁了票,一開始沒暴露身份,只說是個文書,土匪頭子就請他做師爺,每日食宿有待,再加上能給看守他的土匪講講三國演義、水滸傳,很受歡迎,但沒多久還是暴露了身份,被人認出來是項城縣長。

二架杆也就是土匪裡的二把手大怒,覺得被騙了,險些放走大魚,抬手照著姚文蔚就是一槍,擦著頭皮飛過去了。老架杆嚇壞了,抽著大煙,急忙從床上跳下來呵斥:“行死,還辦事不辦?”前面我說過的,這個“行”是河南土匪的黑話,就是打死的意思。

朝為父母官,夜成肥肉票:一位民國縣官的匪窟經歷

“現洋”上就印著項城最著名的歷史人物

二架杆當然想辦事,還要辦大事,那一槍不過是虛晃,一看老駕杆發話,跟著坐地起價:“10萬塊現洋,120打盒子槍,不然,行死你這孬孫!”一打12個,也就是1440把。

這意味著什麼呢?根據1922年《漢陽兵工廠軍械軍火價目表》可知,每枝自來得手槍(盒子槍)120元。而經過軍火走私和掮客之手,到地方民團要260元,到我黨手裡最高能翻10倍。土匪搞槍比我們容易,比民團費勁,暫估價為600元。1440把就是854000元,加上10萬現洋,小一百萬了,要知道同期河南大學的一年開辦費也就32.6萬。

如今河大的開辦費差不多一年20億,您能想象土匪綁個縣長,開口就要一百個億嗎?

所以姚文蔚一聽反而笑了,這真是幫“土”匪,真覺得自己這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縣太爺是個寶貝了?能從開封省城踹到豫東南去的縣長,這地方窮得連衙門都是乾打壘修的茅草房,大門都是葦蓆編的,而且才來當20多天縣長,從哪兒搜刮啊?

什麼沒錢,給槍也行?120打就是1440支盒子炮,有這火力,還能守不住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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寨牆曾是民國時代很多河南村鎮的標配,如今還有許多遺存

敞亮話說開,小土匪氣壞了,這不就是個賠錢貨嗎?砍了算了!

還是老駕杆見過世面,知道這是個燙山芋,連忙打圓場,把小匪徒都攆出去,安慰姚縣長:“我們在外面混的人,不是專講錢,也講朋友哩。閒話不要提啦,來吧!過癮吧!”那時候整個河南社會,無論貧賤,有點錢有點身份的,都是大煙鬼,所以土匪頭子拿這個打圓場。

後來才知道綁票和還價,都是學問,這個老駕杆要價這麼高,其實是等著你坐地還價,他的心理承受價格,其實一個縣長,兩三萬現大洋也就差不多了。

沒多久,項城縣長被捉的消息,就在整個土匪聯盟裡傳開了,姚文蔚也被逐級送到土匪總頭子李振亞手裡。後者希望姚繼續做項城縣長,替自己管理地方,說白了,人家也想有塊地盤,這樣才好不斷滾雪團發展團隊。

或者,你給我當秘書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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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末也曾畢業於豫西綠林大學,是鎮嵩軍的一員

其實姚文蔚的縣長身份並不值錢,土匪看重是他的文筆。畢竟是省裡幹訓班專職的文牘科長出身,後來還是著名的蒲劇大師,家裡又有家學淵源,一筆顏魯公的好字。現在是不講究這個了,小時候,我祖父逗我玩,還跟說家裡傳統上要求“一筆好字,二黃西皮、三兩老酒”,老年間有這三樣好打開場面。此外還有一樣,老人家沒說,我後來才知道是“四圈麻將”。

姚文蔚也是狠人,說秘書長我不當,縣長我繼續做可以,你們保證不擾民,把劫走的肉票放回去!

李振亞笑了,說我們是窮土匪,全指望這幾十張肉票換軍餉呢。

當時河南最爛的豫軍任應歧部,都不大想收編這支土匪武裝,雖然前者也是土匪武裝升格的,但如今好歹穿官衣了,要顧及臉面。我前面講過老任要求土匪改編前,必須清乾淨肉票,一經發現就把你消滅,後來這位也參加革命,跟吉鴻昌一起成了烈士。

朝為父母官,夜成肥肉票:一位民國縣官的匪窟經歷

折騰來去,姚縣長覺得在匪巢裡不是長久之策,就裝瘋賣傻,試圖矇混過關。可人家土匪也都是人精兒,能看不出來嗎?

最後把姚縣長救出來的,還是他的山西河津老鄉,跟著他在項城做警衛隊長,城破之時殺出去了。如今又單人單槍來救姚文蔚,等於萬馬軍中殺出來,找了個地主武裝的土圍子藏身,接著回開封報到了。

至於李振亞,放心將來中原大戰之後,自有蔣介石派來的“老賊頭”張鈁收編,派到鄂豫皖和福建打紅軍,一舉兩得。

順便說姚文蔚,並非被土匪綁票的唯一河南縣長,僅僅在這支土匪武裝裡面,他還碰到了沈丘縣長李雅軒。豫東南有多亂,河南有多少土匪,縣長是個多麼高危的行業,可見一斑。

注:所有圖片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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