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鏡》的恐慌

“黑鏡系列”對未來愛情設想了一個前提:意識可以自由提取,獨立存在,愛情的邊界由此豁然洞開。可泣之處在於,它只有“天堂般美好”與“地獄般殘忍”這兩種極端存在。

《黑鏡》的恐慌

美劇《黑鏡》劇照

很少有電視劇會像《黑鏡》一樣,成為一代人潛在的集體噩夢。

我還能記得第一次觀看時受到的震撼。《黑鏡》第1季第1集,英國首相陷入困境。綁匪綁架了深受國民愛戴的公主,並且即將“撕票”,除非——除非首相本人能在電視直播一場他與一頭豬的人畜性交。

這大概是一位國家首相能面臨的最惡劣的選擇題。他和他的內閣第一反應當然是,不可能這麼幹。然而,民意似乎在發生傾斜,越來越多的民眾傾向於拯救公主,犧牲首相的人格。編劇查理·布魯克(Charlie Brooker)的意圖很明顯,諷刺政客為了得到選票,可以做出多荒誕的事。布魯克後續編劇的“黑鏡系列”幾乎沿襲了“首相與豬”式的荒誕質感,他將《黑鏡》稱為“一盒黑巧克力”,相對於《阿甘正傳》裡反覆提及的那一盒美好生活的巧克力,《黑鏡》的巧克力盒子裡“卻裝著黑暗且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

有些噩夢的假設是,假如未來人人都在內置芯片,記憶影像可以隨時隨地查看,你會活在時時查看的魔怔中嗎?假如未來世界可以給所有遇到的人打分,每個人的分數決定了他可以過什麼樣的生活,你會因此活得膽戰心驚嗎?

關於愛情的假設則有,假如戀人之間相遇與相處,全部交給系統與軟件定奪,它們的背後是紀錄與數據,你是否會陷入牢籠?

《黑鏡》的恐慌

美劇《黑鏡》劇照

愛情發生時,“相遇”邊界在哪裡?

“Tinder”和“探探”這樣的交友軟件出現,不知會對酒吧和夜店的客流量產生多少影響。線上交友軟件幾乎就是孤獨人類心靈的Pokémon Go——這款兩年前的那個夏天盛行全球的VR遊戲造成的影響,如今被社會學家咂摸出更多味道,即,在強大的虛擬現實面前,真實現實對人類的吸引力不堪一擊。

好萊塢電影中頻繁出現的吧檯搭訕場景大概會成為古董。傳統的電影編劇們,專門把“相遇場景”當作練習題,什麼場景下、因為什麼機緣,說了第一句臺詞,越巧妙越能引得觀眾讚賞。線上相遇這個單一場景,大概會讓編劇們很為難。

然而,更高階的虛擬現實,似乎可以回到遠古相遇模式。《黑鏡》第3季第4集“聖朱尼佩羅”(San Junipero)第一幕,約克夏站在街角,謹慎,卻躍躍欲試,一看就是初來乍到。她的注意力被一位棕色皮膚、充滿活力的凱麗吸引,她正跟旁邊一個男生激烈地說著什麼,邊說邊拐進了一道門。

自然,約克夏跟了進去。是個酒吧,氣氛好,但又不是特吵,只不過穿著像個書呆子的約克夏在這些派對動物跟前顯得有點格格不入。

在這裡將會發生一場相遇。它的浪漫程度,跟過去時代裡的相遇沒有差別。只不過,看到後半部你逐漸意識到,“聖朱尼佩羅”不是現實世界,也不是遊戲世界,而是一個程序營造的虛擬世界,這裡的遊客或居民,都只是人類的“意識”。現實世界中的人們,一週可以獲得一次進入虛擬世界的機會,像是“放風”,接上電源,閉上眼睛,你本人的意識就進入虛擬世界了——說起來,這跟Pokémon GO的遊戲世界或者斯皮爾伯格在電影《頭號玩家》設定的世界又有多大差別呢。

現實中的約克夏,垂垂老矣,在這張病床上已經躺了40多年,21歲那年,出櫃、與家人決裂、出逃、慌亂中出車禍,從此永遠沒有醒過來。當然也從未戀愛,性經驗為零。

現實中的凱麗,同樣接近生命的最後時刻,只不過她熱烈地全身心地活過一次,有過丈夫與孩子,癌症令她時日無多。現實中,兩人原無相遇可能,是“聖朱尼佩羅”讓她們得以碰面。

我看到了我期待的“相遇場景”,約克夏呆坐在位置上,喝著一杯什麼。凱麗突然擠進卡座,緊貼著她,請她“配合演戲”,原來那個男生一直糾纏她,她需要一個擺脫對方的藉口。“我的朋友只有6個月可以活了,我們好不容易遇到,讓我們敘舊。”言下之意,你快點走不要煩我了。約克夏接過話去,“準確地講,只剩5個月了”。二人就這樣認識了,一個奔放,一個靦腆,一個帶著活過一遍看透一切的灑脫心態,一個則還對一切充滿好奇。可是,兩人都感覺到愛的小火花在閃耀。

未來世界只是給相遇提供一份地圖,一個平行時空的可能性,而那種一見鍾情、心靈的碰撞、互相吸引,仍然是2000年來人類不變的模式,羅密歐與朱麗葉式的、白素貞與許仙式的,也是《愛在黎明破曉前》式的。

約克夏與凱麗在“聖朱尼佩羅”的相遇,的確也製造了現實世界中的交匯。凱麗決定,從她的療養院,跋涉著去看望約克夏。甚至,她還在這裡跟約克夏迅速結了個婚,因為約克夏保守傳統的父母不同意她安樂死的請求,而合法配偶有更高權限。

這個故事講到一半時,編劇才把真相告訴觀眾,聲色犬馬的“聖朱尼佩羅”原來不是真實世界。而這個虛擬世界過於美好,沉溺者頗多,所以,後來通連時間被縮短,一週只有一次,一到午夜就結束,就像灰姑娘逃離舞會現場一樣撤離。故事結尾,圖景擴大,我們看到的是無限多排存儲器,一支機器手臂正在將一個新成員嵌入屬於它的位置,這是人的肉體死去後遺留下的意識副本嗎?應當是,這意味著,“人可以永久地活下去”,這是某種意義上的永生。然而愛情的本質在這樣一個世界裡卻沒有發生變化。仍然有心靈相通,有嫉妒悔恨,有流連忘返。有會心一笑,有一見鍾情那種火光。

這是“黑鏡”系列裡少有的溫暖故事,但正是這集“一點都不《黑鏡》”的故事,獲得了這個系列裡面最高的口碑,並且還拿到該年度兩項“黃金時段艾美獎”。只不過,道德困境依然隱在溫情愛情故事之後,即,倘若意識可以永生,現實世界裡苦楚的生活,還值得過嗎?以及赤裸裸的終極命題:既然可以在虛擬世界裡永生,肉體的死還能稱之為純粹的完全的死亡嗎?日復一日永遠年輕地活著的世界裡,如此漫長的毫無邊際的龐大世界裡,愛情還算什麼?

相比於第4季第4集“DJ下臺”中精密計算過的相遇(該集設定是,男女配對完全被系統接管,同居時長被嚴格規定,遇見一個人是肯定的,不確定的是,你會遇到誰),“聖朱尼佩羅”中的溫情的確不像“黑鏡系列”慣有的主題,科技反噬人類秩序,反而以一副溫情脈脈的面孔,為“意識永生”貼上一個“人終關懷”的標籤。或許正如布魯克所說,因為寫作這一季的2016年,正是特朗普的參選之年,“人們已經活在一個足夠反烏托邦的世界裡,何必再去看另一個黑暗系的虛無主義故事”。

《黑鏡》的恐慌

美劇《黑鏡》劇照

愛情失去後,能找到完美替代品嗎?

在愛情鏈條上,相遇、相愛之後,大多數人並沒有“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把“愛情”一剖兩半,主要的一半還是“失去”。痛失所愛底下,又有兩個子選項,一項是“分開”,一項是“離世”。《黑鏡》第2季第1集“馬上回來”,以女主角瑪莎的伴侶艾什車禍去世開始。

人們在勸慰人時常說,人死不能復生,這句話不知還能通用幾年。在那些化繭成蝶的故事成為傳說後的幾百年,絕望的愛情突然有了一線生機。艾什生前是社交網絡的重度使用者(編劇當然也暗示,他的車禍與此有關),他的喜好、習慣、措辭方式,由人工智能學習後開始跟瑪莎聊天。

“是你嗎?”瑪莎怯生生打出一行字。

“不,這是亞伯拉罕·林肯。”瑪莎破涕為笑,對人工智能的警戒心在那一刻消失,沒錯,艾什就是愛開這種玩笑的人。她從痛不欲生中獲得了一點兒安慰。到這一步為止,我甚至覺得,不出五年,同類服務就會在地球上普及開來。畢竟,有些公司只提供“機器人客服”,有些交友軟件裡也曾混入過“進來學習”的人工智能。

瑪莎期待“要是能聽到你的聲音就好了”,在線文字聊天變成了電話聊天。瑪莎給人工智能上傳視頻資料,很快對方電話打過來了:“你好。”沒錯,是他,語氣和聲調,遲疑和停頓,都一模一樣。

此後的日子,瑪莎“上癮”了,她時時刻刻都與“艾什”處在通話狀態,爬山、上診所,整個人面目一新,似乎回到了原來的生活。但該來的還是會來,瑪莎不小心摔了手機,在診所當場崩潰。這種愛人尚在的假象,太脆弱了,一切都僅憑一架手機在維繫。她買了新手機,“艾什”回來了,可是那種脆弱感揮之不去,對方在電話適時遊說:還有更高階的服務,就是比較貴。

“高階服務”送上了門,一隻龐大的箱子,裡頭裝著一具“人”。她將“人”放入浴缸,加入電解質,與此同時,艾什的聲音還持續在電話中傳出,指導瑪莎如何操作。這就像是,人類與人工智能,合謀創造了一個“艾什復刻”,共同完成了起死復生的創舉。

“復活”的“艾什”,當然與死去的艾什完全一樣,只有一點除外——他在床上的表現還比原版強一點兒,準確地說,是強很多。編劇刻意製造了一個前後對比,此前有一場床戲,艾什並沒有讓瑪莎滿意。這個細節太重要了,它在揭示機器人可以在某些方面輕輕鬆鬆贏過人類。這還只是普通人類丈夫艾什不完美的其中一點,這集一開場,就是對艾什缺點的刻意展現。瑪莎冒著大雨捧著兩杯熱飲回到車邊,先敲車門兩次都沒開,開了門,她也沒能從手機上搶奪到艾什的注意力,雙手被飲料佔滿的瑪莎,無法落座。呼喚再三,艾什才反應過來,伸手接了熱飲。此時女性觀眾恐怕早已集體吐槽,“這種男人能要嗎”,但看瑪莎的神情,似乎並沒有因此而有所不快。

這幾個細節至關重要,因為,這些缺點,才是普通人類的特點,也是敏感的瑪莎愛情的落點。這些缺點,甚至是日後瑪莎說服自己放棄機器人“艾什”的自我抗辯。

沒有人能輕易承受失去所愛之痛,我們會翻看愛人曾經的朋友圈、微博、相冊、日記和視頻,在想象中締造一個他尚存人世的假象。如果無需想象呢?2014年,美國劇作家喬丹·哈里森(Jordan Harrison)的《幻影人生》(Marjorie Prime)在洛杉磯首演,這部入圍普利策戲劇獎的作品,講述的是一個類似的故事。85歲的瑪卓莉處在阿茲海默症初期,她正在跟年輕版的丈夫沃特在客廳裡聊天,後者已經去世15年,此時出現的是他的全息影像。這個科技產物,本意是提供治療和陪伴。正在逐步失去記憶的瑪卓莉跟“沃特”講述自己的人生,人工智能當然默默就在學習。隔天“沃特”會把故事複述給瑪卓莉。只不過,有時回憶並不美好,瑪卓莉會讓“沃特”把故事微調。故事的關鍵節點就在這種記憶與複述的落差中產生。瑪卓莉失掉了過去的回憶,重新講述的故事就會成為她“新的記憶”。

瑪卓莉去世後,她也以全息影像的形式出場,她是來陪伴女兒苔絲的。而一年後,苔絲自殺,丈夫喬同樣需要類似的心靈慰藉。這部戲劇作品探討的“陪伴”,與“馬上回來”並無不同,倘若我們對未來愛情樣式心存恐懼,或許可以理解為某種“被替代”的集體恐懼感。情感上的可替代性或許更叫人恐慌。問題在於,我會願意向替代品尋求慰藉,可是,倘若我自己也輕鬆被取代?想到這一點仍然感到不寒而慄。

《黑鏡》在2014年推出了一個名為“白色聖誕節”的特別篇,借聖誕這個閤家歡場景,講述的故事卻十分冷血。冷血的並不是科技,而是科技帶來的“道德奇觀”。兩項“黑科技”,一是意識副本可提取,一是現實世界中對他人可輕易實施“遮蔽”。遮蔽,通俗地講就是“拉黑”。人類早就在社交軟件中發明了“拉黑”,在你的微信拉黑名單上,人數有多少?其中是否有曾經的戀人?“遮蔽”是殘忍的增強版拉黑,對方與你在視野中互為模糊的輪廓,完全失去了溝通渠道,連曾經的合影也是一團白影。

意識副本,是“黑鏡”系列的愛情終極樣本,當意識可以自由提取,獨立於肉體而存在,所有的邊界隨之消解,固然可以發生聖朱尼佩羅那樣溫情脈脈的理想故事,也同樣失控,不由分說“遮蔽”他人,毫無憐憫心地將意識副本囚禁於千年牢籠。未來愛情是“聖朱尼佩羅”,還是“白色聖誕節”,似乎就在一念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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