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鵬程|不學禮,無以立

龔鵬程|不學禮,無以立


《論語》記載:孔子兒子孔鯉從庭前走過,孔子問:“學禮乎?”孔鯉說:“沒呢!”孔子說:“不學禮,無以立!”

近年國學漸熱,禮樂亦漸得恢復。吾道不孤,頗令我這先行者感到欣慰。可是其間一知半解、胡編亂整者太多,又常讓人氣結。

例如2004年曲阜祭孔,把豬屁股羊尾巴對著孔子,祭儀祭樂祭服亂搞一氣,我寫文章批評過了。2016年孔垂長返鄉祭祖,孔府家祭,竟然仍是亂來。打著白燈籠當前導,後面幾排紅衣人吹長號而前,舉花籃為祭,不知道是啥玩意。

家祭如此,公祭亦不堪聞問。2014年中華誦.經典教育論壇在北京孔廟舉行釋菜禮時。把水芹、韭菜花、紅棗、栗子放在臺面上。然後,記者報導:“執事引導主祭官從東側階梯上月臺,四配十二哲依次跟上……”。

這不是要嚇死人嗎?顏回、子思、曾子,孟子四配,子貢子路等十二哲居然都復活了,白晝現形,跟著主祭官上臺啦?而且,上臺,竟說是月臺,這是去坐火車?

再者,釋菜禮,只用菜嗎?明嘉靖九年制:先師座前,各色祭品可豐富啦,包括魚、李、慄一行;榛、菱、芡、鹿脯一行;芹、菹、兔醢、魚醢等一行;脾析、豚胉一行等等。籩豆之南,還要有左羊右豕中牛各一。四配十哲也都有肉有菜。其中還特別規定了要用活兔三隻、酒三瓶。清代釋菜禮不用活兔了,但依然少不了兔醢與酒。如今各地私塾、學堂、書院,卻一說釋菜,大家就都只抓幾把菜去祭。

各地大辦開學禮,還流行杜撰的各種 “青春禮”“成長禮”。這些,玩玩雖無不可,但均以非禮為禮矣!

再說釋奠禮的時間。孔廟主要是春秋兩祭。又稱為丁祭,例於春秋兩季的上丁日舉行。為什麼呢?《說文》釋丁雲:“丁承丙,象人心”,丙有明的意思,故丁有正德明心之意。這是乾隆皇帝自己的解釋,可視為相沿舊制之理論依據。

因此,乾隆三十二年,戴第元上奏請增加孔子誕辰祭祀一次,就遭到嚴譴,謂其說“殊非正理。誕辰之說,出於二氏,為經傳所不載。國家尊師重道,備極優崇,釋奠二丁,自有常制。援據禮經,實不同於尋常廟祀。……戴第元乃欲於彝典之外輕增一祭,轉為褻越而不足以昭隆禮。士不通經,所奏宜擯。”

民國成立,蔡元培立即廢了祭孔。待後來大家想祭了,卻因已不懂了規矩,故竟如戴第元那般,以孔子誕辰日致祭,反而將春秋丁祭給廢了。

臺灣沿襲此誤,以致大陸近年開始恢復祭孔時也學著以孔誕日為祭。“士不通經“,真沒辦法!

另外,我們還應知道:孔廟又稱文廟,孔子是大成至聖文宣王;相對來說,一般人便通稱關帝廟為武廟。但如此文武相對,其實並不準確。文廟之文,乃文化文明之意,包括文事與武備。因此,《禮記·王制》說:“天子將出徵,受成於學;出征執有罪,返,釋奠於學,以訊馘告。“《詩經·魯頌·泮水》也說:”矯矯虎臣,在泮獻馘。“文事武備,總歸於學。釋奠除了文舞之外,也有武舞,即是這個緣故。

唐制,祭先師便有武舞。清代雖只用文舞;但其所謂文舞,採用的正是廣義的文的意思,因此又稱文德之舞,奏昭平、宣平、秩平、敘平、懿平諸章,最後是德平(關廟岳廟情況相同。本是武廟,但後來也跳佾舞,朝文德方向轉型)。

像這樣,例子是舉不完的,隨便找一禮制來看,即會發現大家在認知和實行上都問題一大堆。

正如王維說:“每逢佳節倍思親”。我碰上這些時候,也會特別懷念起一些師長,想到那些學禮的歲月。

在臺灣,講到禮學,當然首推孔德成(達生)先生。先生隨政府遷臺,任孔子奉祀官,即俗稱之衍聖公。人們常說他是民國後唯一的奉祀官,其實不,一同擔任奉祀官的,還有曾、顏、孟三家後裔及龍虎山張天師,佛教方面則尊章嘉活佛(康熙曾封二世章嘉為灌頂普善廣慈大國師,西藏以外所有地區格魯派,都由他管理。國師這一尊號,即使達賴、班禪都沒有。雍正更下諭確定章嘉活佛“在達賴喇嘛、班禪額爾德尼之上”。七世章嘉活佛移居臺灣後,弘法利生,鞠躬盡瘁,1957年逝世。印順導師《護國淨覺輔教大師章嘉呼圖克圖舍利塔碑記》曰:唯唐之玄奘差堪比擬)。但社會上最關注的,畢竟仍是衍聖公,乃道統正朔之所繫也。

孔先生生於1920年,來臺時還不足三十歲。但在任何場合、任何老宿都尊重他,奉居魁首。他也就老腔老調,當起大佬來。這也難怪,他去韓國、琉球等處訪問時,接機人見他步出機艙,可都是立即跪了下去的。

先生時在臺大中文系及人類學系講三禮、金文、殷周青銅彝器研究。學殖深厚,原原本本。課餘喜號召師生餐敘。嗜魯菜,能提調,故於飲膳界亦稱大佬。縱酒談諧,風度嘉美,流傳掌故甚多,有聖人氣象。與梁實秋、唐魯孫諸公之風格不同。他又擅長書法,來臺後,與臺靜農、王靜芝、王北嶽、吳平等成立“六修書畫會”,市面上請他題額題匾的也甚多。

先生之禮學,原本家教,以清人為基礎,而兼及古文字及古器物。我曾聽他說當年商家造假玉時,要殺一條黑狗,把玉塞進肚子裡,縫起來再埋上幾年。起出後,玉色血沁便天然入古了。與真古玉不同之處,僅在把入掌心呵氣玩嗅時,略有腥味而已。偽古銅器古陶器亦各有訣竅。講這些,便可見先生治學很重視技術上的細節。後來他曾組織學生拍攝了一部“士昏禮”影片,還指導學生針對輿服禮制各做了若干專著,皆本於這種重儀制的態度。

歷來講禮學,路數頗分。重《周禮》者,志在經世;重《禮記》者,觀玩大義;重《儀禮》者,詳於名物度數、具體儀節。一般人較偏於前者,認為《儀禮》瑣碎,且僅及於技術層面,故不免輕視之。實際上《儀禮》是經,《禮記》只是傳,乃解釋《儀禮》者。《周禮》則爭議極大,今文家斥為偽書,其所談體國經野之制度,社會一般也用不上。因此一般人雖最重視《禮記》,禮家卻須對《儀禮》真下過功夫才行。我認為孔先生就是由《儀禮》入手的,其所講也最能復見三代禮儀之美。

當時政治大學另有王夢鷗先生,精研文藝美學,能綜攝康德、克羅齊以來語言美學一路,以與中國藝文思想相發,是當代極少數真能自成一家之言的人。亦善創作,曾出版《生命之花》等劇本甚多,並參與制作中央電影公司影片。而同時精於《禮記》,考釋詳析、明銳過人,有《鄭注引述別本禮記考釋》《禮記月令斠理及演變之考察》《禮記今注今譯》等書。兼治陰陽五行之說,亦極深入,著有《鄒衍遺說考》。宜古宜今,會通中西,則是另一種典型,與孔公不同。

孔公門下,裁成者眾。曾永羲、黃章明為酒豪,別組酒黨,以“三民主義、五拳憲法”橫行一世。周鳳五、陳瑞庚等則通嫻書畫文物。坊間孔公題識,多由陳氏代筆。鳳五才高,清妙多能,尤為傑出。而王夢鷗先生之禮學,則傳承者較寡,影響只在文學批評方面。

我讀的淡江大學,當時無專治禮學的先生。但師大戴培之先生來教我們《荀子》,卻頗涉及禮論。

先生頎癯,著大褂,風標如鶴。書法勁雅,他手寫的講義,我都是當字帖看的。論荀子,與政大熊公哲先生略似,而文章淵懿。每一講都是一篇好文章,我們這一代人是做不到的。

荀子乃傳經之儒,漢人禮論、樂論多本之荀。故欲治《禮記》、《大戴記》,必溯源於荀卿;荀學亦是通禮學之秘徑,可惜此理絕少人明白。戴先生之學,似乎也沒有傳人。

我作《讀荀子札記》即是有見於此。該文考證荀子說“學,始乎誦經、終乎讀禮”的讀禮,不當如楊倞說是典禮,也不當如盧抱經說是曲禮,更不是誦讀,而是督。謂讀書之功,最終須能以禮來條理社會人生。

又考證說荀子“禮者,法之大分,類之綱紀”的類字,本是祭名,故凡依禮而行、法禮而行就稱為類。

又,荀子云“隆禮義而殺詩書”,諸家均解殺為殺減,謂荀卿重禮而輕詩書;王念孫郝懿行梁啟雄認為儒者不可能輕視詩書,故把殺讀為敦。我則認為殺字本來就有治理的意思,如劉向別錄雲:“殺青者,直治竹作簡書之耳”,所以不必改字為訓。

凡此,都是想由荀子來談禮學。後來我也在淡江大學教過幾年荀子課,可惜於戴先生之學無多紹述。

師大另外還有周何先生來淡江教我們《禮記》。規定要點讀經注,另授我文字學。他是孔公王公之後新一代的禮學名家。博士論文《春秋吉禮考辨》,便是通貫地講禮制的。

周老師治禮,又治《春秋》,後來也在師大研究所教過我春秋三傳。既為“周公”,又治禮,故人頗憚其方嚴。但倜儻能詞,風神搖曳。

曾任師大國研所所長,後擢升為國家考試院委員,士林仰望。不幸庭帷多變,妻既離異,情人復劫其財物房產以去,更且取其日記,摘其中閨房媟狎細節,公諸媒體。輿論為之大譁,遂狼狽去官,落拓避居鄉野。欲著述,而忽中風。掙扎復健,仍擬講學,卻終不起,實極人世之慘。所撰日記,周安託曾擬為之出版,雲彼以自身經歷為小說,哀感頑豔,文采遠勝《肉蒲團》《迷樓記》。此,禮學之外篇,閨門之哀史也。

周老師專研吉禮。吉禮指郊天、大雩、大享明堂、祭日月、大蜡、祭社稷、祭山川、籍田、先蠶、祭天子宗廟、袼禘、功臣配享、上陵、釋奠、祀先代帝王、祀孔子、巡狩封禪、祭高禖等。我後來較著力的也在此。不唯推動祭孔,各地祭黃帝、祭伏羲、祭神農、祭西王母、祭山、祭海、祭天也多有參與。當此時會,想起先生,真是感慨系之!。

龔鵬程|不學禮,無以立


龔鵬程,1956年生於臺北,當代著名學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辦有大學、出版社、雜誌社、書院等,並規劃城市建設、主題園區等多處。講學於世界各地,現為世界漢學中心主任、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推廣中心主任。擅詩文,勤著述,知行合一,道器兼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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