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底,杯壁和杯碟

杯底,杯壁和杯碟

杯子裡的圖景,是我占卜那麼多次以來見過的前所未有的連貫,很多人的杯壁上都只呈現一些單圖。但是當我仔細辨認豆蔻的杯壁,首先看到了一把長劍,接著看到了舉著那把劍的手,然後就意識這裡站著一個正在進行殺戮的男人,他身後是血流成河的戰場,眼前是魂飛魄散的敵人,我意識到,這是一場戰爭,而這個將領就是豆蔻。在以這個將領為中心的圖景裡,很角落的地方,藏著一些人,其中很明顯能看到一個捂著眼睛的女孩,當我看到女孩的時候,我便脫口而出,「這是你一直隱藏的東西。」

以下為《人物》小說課優秀作業系列的第二篇小說選登:

浩原

咖啡占卜主要看的是三個部分,杯底,杯壁和杯碟。

大概食指長的咖啡杯和手掌大小的杯碟,現在被豆蔻一併舉了起來,抬到胸前的位置,接著我伸出右手牽制住她,逆時針往內推轉三次,然後我們一起將杯子翻轉過來,將剛才喝剩至最後一口的咖啡倒置,放下。豆蔻露出輕巧的呼吸聲,她有些緊張,所有的人都會緊張,這很正常,但這一次有所不同的是,我也不安了起來。

杯具此刻安靜地立在茶几上,我摘下無名指上的鑽戒,將它放置在杯底那個小小的凹槽裡。「放點帶金屬的東西會好。」我說,「不過通常用硬幣就可以了。」

豆蔻有些陶醉地看著這個過程,我抬起頭,「再聊會兒,等它變冷才行。」她於是晃過神來,然後嘆了口氣,繼續用手指扯著她小腿上的紗布,說,「我根本就不想跟他離婚啊。」豆蔻的左腿摔傷了,是滑翔傘快要降落的時候,她不小心跌落,「不小心」是當時和她一起去的同事用的說辭,但我覺得不只是這樣。不過好在只是骨折,打上石膏也就沒事了,她都沒休息多久就又跑去給學生上課,所以此刻,原本潔白的紗布上,已經被圓珠筆寫滿了歪扭的「你好」或者「美麗」。豆蔻是個好老師,在別人的眼裡,她也是個不錯的妻子。

一個半月之前,豆蔻的老公,熾林,和豆蔻大吵了一架。熾林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問她,那個周笑笑是怎麼回事?豆蔻當時還不以為然,就說老朋友啊,你又不是不認識,熾林站了起來,像瞬間凝固的雕塑,對豆蔻說,你還打算瞞多久?豆蔻說,你要幹什麼?熾林的笑容像冰面上的第一道裂痕,一瞬間,就把世界分成了兩個,他說,「她已經打電話告訴我了,你們的事情,她要我和你離婚,你還問我要幹什麼?我還想問你們要幹什麼!」

那個瞬間,豆蔻突然無比期待窗外能響起清真寺誦經的聲音,可是沒有,一絲一毫也沒有,世界寂然得如同不存在。第二天,熾林就出差了,熾林回來後,豆蔻又跟著領導出發去宣講。

每一年的春夏,我們中文研究所需要到土耳其各地宣講,以安卡拉為中心,劃一個半圓,大概會持續一個月左右。之後,豆蔻帶著摔傷的身體回來,熾林暫時也就沒再說些什麼。反正現在在國外,他們就算想離婚也辦不了手續。「他什麼都知道了。」事情發生後,豆蔻曾向我打來電話,聲音毫無波瀾。

我把倒置的咖啡杯抬起來,杯底的液體和殘渣就流了出來,淌在杯碟上,這是占卜的第一部分,我會告訴被占卜者一個人生目前大概的狀況。液體非常順利地遊走著,一下子就鋪滿了整個杯碟,還冒出一些細小的氣泡。讀完圖的我放鬆了下來,我看向豆蔻,對她露出寬慰的笑臉,「不用擔心,你一直以來痛苦的那個問題,很快就會有答案。」

位於安卡拉的中文研究所,其實從2002年開設到現在,已經快要關門大吉了,面對投來簡歷,一談起自己就忍不住手舞足蹈的年輕人,招架不住的其實是我們。所以後來我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不再參加遠程面試,第二件事就是等他們來了但終究厭煩的時候,我會帶他們到家裡坐一坐,然後,勸他們回去。我知道青年人多麼需要對手,可是這裡沒有對手,這裡只有拔劍四顧心茫然,他們怎麼能允許自己將將開始的人生就是這樣的?慢慢的,來的人也就越來越少。

意外的是,豆蔻就在這個時候打來了電話。那天所裡其他人都出去開會,留我值班。所長跟我說,「一會兒有個面試的,我把你電話給她了。」轉頭我就忙忘了,可能實在沒當回事兒,或者其實也是因為心裡覺得,就是這麼回事兒。總之接到電話的時候,我已經走在了回家的路上。

「是燕姐嗎?」這就是豆蔻,她的聲音乾燥清潔,我這才反應過來,找了路邊的一張長椅坐下來。還沒聊幾句,她就問我,「那您什麼時候能給我發聘書呢?我想盡快過來。」我笑,「這個還需要再討論。」就在這個時候,我身後那座清真寺的宣禮塔開始高歌,聲音瞬間竄出來,草地上的鳥騰空而起。「這是什麼聲音啊?」豆蔻輕輕地問我。「清真寺誦經的聲音,恐怖吧?」

像是經過了一片葉子落下來那麼長的時間,豆蔻才回答我,「燕姐,我昨天晚上做夢夢到的,就是這個聲音。」風吹過來,我問,「你叫什麼名字來著?」「豆蔻,『豆蔻年華』那個豆蔻。」好名字啊,我這麼想著,掛了電話之後,從郵箱裡找到了豆蔻的簡歷。我仔細看了一下她的臉,然後覺得,她很適合站在土耳其秋天的樹下面,而這裡的秋天,又格外漫長。

她給我一種感覺,早點經歷有些慘淡的開始,或許也可以是一件好事。

於是我就這樣把豆蔻要來了。

那些殘留在杯壁內的咖啡末,隨著時間剝落,像一面城牆經過風吹日曬逐漸顯露出歷史。杯壁裡開始形成的繁複形狀,包含的是一個人的過去現在和未來,這一部分的占卜,足以讓大多數人的眼底冒光,我知道他們充滿興奮和懷疑,因為沒有人能逃避對於解讀自己命運的渴望,所以有時候我會覺得,大家期待的不是被占卜,而是被解讀。

「你看到什麼?」

「我看到好多人死了。」

「你知道他們是怎麼死的嗎?。」

「不知道。」

「是你殺的哦。」我說,沒有看她。

豆蔻就像我們的福星,一來到研究所,就得到大家的歡迎,她整理出了所有人都不想整理的年報,在總結會上獲得表彰。因為業績不太好,所以很多時候我們的工作都受到阻力,那天原本打算在某所學校禮堂開展的活動,因為校方的臨時通知又不得不擱置,我們正要收拾東西走人的時候,豆蔻停下來說,「為什麼就這麼走了啊?我不服氣。」豆蔻說,禮堂的燈光打在她的臉上,她就有了一種把自己四周變成舞臺的能力,我這才意識到,我們這些老人,已經很久沒有想過反抗了。豆蔻衝出去,先是告訴準備離開的觀眾活動會繼續進行,接著就站在走廊裡,和當地的負責人大吵了一架,她用著異常流利的英語告訴對方,「如果我們今天宣講完了之後沒有一百個人報名,那我們就再也不來了!」

豆蔻之所以有說這個話的底氣,是因為她找來了熾林所在的科技公司幫忙,豆蔻站在宣講臺上說,只要來參加活動的學生都有去科技行業實習的機會,就這樣,一切順利而圓滿。結束之後,所長久違地點了根菸,我知道,這是他發自內心的喜悅,所長說,「豆蔻不會嫌棄我們這個小地方吧?」我笑,「怎麼?她才來,你就捨不得了?」我們朝遠處看過去,豆蔻站在盡頭的路燈下打著電話,她看到我們在看她,便笑著朝我們揮手,所長說,「人家多幸福啊,你看看你。」我笑著說不出話來,倒不是因為所長的揶揄,而是因為我知道,和豆蔻打電話的,並不是剛剛離開的她的老公。

杯子裡的圖景,是我占卜那麼多次以來見過的前所未有的連貫,很多人的杯壁上都只呈現一些單圖。但是當我仔細辨認豆蔻的杯壁,首先看到了一把長劍,接著看到了舉著那把劍的手,然後就意識這裡站著一個正在進行殺戮的男人,他身後是血流成河的戰場,眼前是魂飛魄散的敵人,我意識到,這是一場戰爭,而這個將領就是豆蔻。在以這個將領為中心的圖景裡,很角落的地方,藏著一些人,其中很明顯能看到一個捂著眼睛的女孩,當我看到女孩的時候,我便脫口而出,「這是你一直隱藏的東西。」

「我哪還有什麼要隱藏的。」豆蔻這麼說,我有點難為情。

顯而易見的,這個將領在這場咖啡畫出來的戰爭之中取得了勝利,只是我看著看著,突然心就軟了下來,我往豆蔻身邊湊了一點,握住了她的手,告訴她,「這場戰爭裡面,你是勝利的。事實上,在很多場你曾經經歷過的戰爭當中,你都是勝利的。」豆蔻有點膽怯地問,「那不是很好嗎?」在這樣的時候,我其實不想假裝高深莫測地嘆氣,但我仍然嘆了口氣,我說,「問題在於,極大一部分的戰爭、仗,都不是為了你自己而打的。」我接著說,「你以為這個捂著眼睛的女孩是周笑笑嗎?不是啊,這個小女孩,也是你自己。」

豆蔻眼眶一震,但其實我還忍了一些話沒有說——我看到那個將領的雙眼,他撐住劍柄的雙臂粗壯有力,他的雙腳也站得無比堅定,他面對的是最後一個敵人,他知道,殺了這個人,就是徹底的勝利,而殺了對方是輕如鴻毛的事情,可是他的眼睛很空很空。這雙戰士的眼,像在夢裡,沒有憤怒,沒有喜悅,沒有憐憫,也沒有傷心。

我倒在沙發上,凝視著她被紗布包裹住的兩倍粗的左腿,它像這個房間裡除了我們以外的第三個生物,那些白色線頭懵懂地感受著我們之間的沉默。我說,「你總是勝利,可是你一點兒也不開心,你一點兒也不幸福,因為你從來沒有真的面對過你自己。」

豆蔻的工作無可挑剔,除了一件微小的事情,就是她幾乎每天,都會打一個漫長的電話,有時候離下班還有一會兒,她就從辦公室消失了,所長偶爾會探出頭來問,「豆蔻呢?」我看著電腦,回道,「交材料去了。」但我知道,她要麼站在天台,要麼躲在辦公樓後門,打她那個至少一個小時的電話。手機被她捧成了一顆心臟,發燙,有聲音。那個小小的,黑黑的IPHONE4S,好像它響一次,豆蔻就活一次。

最開始,我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以為是她在和她老公打電話,那個時候熾林經常出差。熾林是湖南人,燒得一手好菜,還經常做火鍋吃,儘管我不太能吃辣。熾林招待我們去家裡吃飯的時候,連空氣裡都是香辣的,大家正聊得開心,豆蔻站在我旁邊,拿出一個三星手機,「換手機啦?」我問。熾林也看過來,豆蔻笑兩下,把手機放在桌面上,袒露出陌生的銀黃色背殼,她說,「沒有啊,一直是這個。」

所以,我承認我是有意的,在豆蔻又出去打電話的時候,躲在了她的身後,於是就清楚地聽到了在掛電話的之前,豆蔻朝聽筒撅起嘴 「啵啵。」她朝對方發出親吻的聲音,接著說,「我也想你。」聽到這裡我不再聽下去,走開了。過了一段時間,豆蔻就不再那麼小心,如果只有我們兩個在,她會直接在辦公室裡打電話,她和電話裡面的那個人幾乎什麼都聊,聊她現在上的中文課,聊她教的可愛的小學生,聊那個協助她一起上課的土耳其中文老師總在一天的課程結束之後邀她一起抽菸,「我們說,上完二年級,抽一根,一年級,抽兩根,幼兒園,要抽三根!」她說著說著就笑,笑完卻低落下來,對那頭說,「沒有,我現在已經很少抽啦。」辦公室裡原本充足的空氣,就被她這一通通電話一點點吸走,我喝了一大口水,決定自己給自己下班。

「燕姐。」她看到我要走了,放下電話說,「我今天生日,我請你吃飯吧?你等我一會兒啊。」「熾林呢?」我問,但她又接續上了剛才的通話,所以只得捂住聽筒,跟我說,「他忙,就我自己。」

那天晚上,我們喝了一些熱紅酒,在一串又一串烤肉的間隙,有一片煙霞慢慢地浮在了豆蔻的雙頰上,略有些醉意的她變得更好看了,多了兩分颯氣,讓人想要一直看著,又不必靠得更近。席間豆蔻看了好幾次手機,按亮它,又關上,按亮它,又關上。「幾點了?」我突然想起來。「十一點多了。」她又得以看一眼手機。我再要了兩杯酒,舉起來跟她說,「親愛的,生日快樂。」「謝謝燕姐。」她也舉起杯子,終於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我能感覺到,溫暖的空氣都多了一些。但過了一會兒,她說,「走吧。」

我仍然決定開車回家,感謝當地疏漏的交通管理。豆蔻坐在副駕上,把窗戶打開吹風。開了大概一公里之後,我感覺到手機的震動,「豆。」我拍她,「你手機響了。」她回過神來,手壓在額頭上往後按了按自己的頭髮,然後坐直,接起了電話。那不是電話,那是個視頻。

豆蔻沒有來得及拿出耳機,於是我就聽到一個年輕女孩的聲音傳出來,那個聲音說,「寶貝,生日快樂。」

我輕輕地踩了一腳剎車,停在快要變紅的交通燈前面。豆蔻把手機轉過來,鏡頭對著我,於是我終於看見了那個人。那是個很瘦的女孩,長頭髮,眼睛亮閃閃,薄嘴唇。豆蔻說,「這就是燕姐,我經常給你說起的那個,辦公室對我很好的姐姐。」儘管隔著嘈雜的電波,但我依然能清楚地聽到對方尖細的聲音,視頻裡的女生皮膚格外潔白,她揮起纖細的手認真地和我打招呼「燕姐你好啊。」她邊說邊笑,好像這是件特別值得開心的事情。「欸,你好你好。」我說,朝屏幕看過去。「你們聊吧,我開車。」我忍不住用指甲蓋敲起方向盤。豆蔻戴上了耳機,整個人癱軟在了座椅上,彷彿這個時候,她的酒意才慢慢升起。「哇,真的好大啊你這個月亮。」她對著手機屏幕說。

「我沒看到月亮啊,我們這邊。」豆蔻打開窗戶探頭看出去。

她又找了一會兒月亮,還是沒找到,伸手拉起我的胳膊,「燕姐,可以把車停一下嗎?」

我把車開到路邊,熄了火,四周響起蛐蛐的叫聲,這個到處都是草野的城市。豆蔻下了車,拿著電話,跌跌撞撞地走在荒地上。我站在車邊,看著遠處有一些野狗走過來,在這裡生活的人從不害怕這些龐大的流浪狗,因為它們彷彿一出生就老了,永遠垂著雙眼,連彼此撕咬的時候都充滿疲態。有一隻朝豆蔻走去,她就把鏡頭對著狗,讓它打招呼,狗噴了兩聲寒氣,別過頭走開。遠處的土坡上,另一隻狗站在那裡,昂起頭,朝天空悠長地叫了一聲,我聽到豆蔻說,「真的沒有月亮。」

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掛了電話,只是等我回過神的時候,她好像已經一個人蹲在遠處很久了。我過去摸了摸她的頭,跟她說,「走啦,回家了。」她抬起頭,委屈得不得了,近乎哭著問我,「為什麼今天看不到月亮啊燕姐。」我笑,蹲下去拉起她,她一手抹眼淚一手摟住我,「狗日的連個月亮都沒有。」我也抬頭朝天空看去,黑夜完整地沒有留下一絲餘地,就算仔細看,也只能看到一點點灰白的雲在飄,飄一會兒,也就停下來了。

「月亮都在她那裡吧。」我對豆蔻說。

「是啊,月亮都在她那裡。」 她抱住我,淚水流到脖頸裡。

「我好像還沒有問過你們兩個是怎麼開始的。」我看著豆蔻說,我想我是溫柔的。她「嗯」了一會兒,然後望著窗外面說,「高中我就喜歡她了,但是我知道她喜歡某個男生,所以我就……只是默默地喜歡。高三畢業的時候,我就一直找那個男生喝酒。」豆蔻笑出聲,「那個男生被我完全灌醉了,徹底倒在桌子上。」

「然後我就可以送她回家了。」她的聲音低下來,像每說一個字,都要重新呼吸一次。

「我當然沒有回家,我不想回家,而且我也確實是走不動了,她爸媽看到我也就把我留在她們家睡覺了,她爸媽一看就是那種很有教養的家長。」

「我已經特別迷糊了嘛,所以基本上,腦子裡確認她已經安全到家之後,我倒頭就不知道自己睡到哪了,睡得很沉,但過一會兒我就覺得有那種,一點點的熱氣,在我臉上。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就在我面前看著我。」

「好像世界沒有別的東西,只有我們兩個。」

「我完全動不了,我也看著她,然後她就湊過來親了我。」

「等我意識到這些事情都發生的時候,我們已經抱在一起很久很久了,我不想鬆手,我害怕這些都是假的,但是我知道這不是假的,是真的。」豆蔻說,「居然是真的。」

「她特別可愛,你知道嗎,當時我已經覺得,哪怕她可能只是喝醉了,或者只是一時的,那種,我都很滿足了。我甚至願意讓她和那個男生在一起,他們好好在一起,真的也挺好的……可是她,天快亮的時候,她說,『你會不會覺得我是變態啊?』我就覺得好丟臉,我整個臉都燙,明明,如果說一定要說變態的話,是我才對吧,是我先喜歡她的。我就不知道說什麼,我就不敢看她,完全不敢看。」

「但是我一直拉著她的手,特別怕她因為這件事情覺得自己不好啊什麼之類的。」

「過了一會兒,她問我,我現在都還記得她的語氣,好像就什麼事也沒有一樣,她問我,『你喜歡張國榮嗎?』」

「我說,『我喜歡』。」

「她說,『我也喜歡』。」

我把杯碟垂直立起來,貼在杯壁一側,讓上面的液體和碎末順著杯沿緩慢滑落,這是占卜的最後一部分,也是我最喜歡的一部分,流逝掉的咖啡使得杯碟裡形成新的形狀,這個形狀代表的,是被占卜者的心。我喜歡觀看每個人的心,它們是如此奇異。

門鈴響了,「燕姐你幫我開一下門吧。」圓形的杯碟裡,圖景已經完全顯出,我放回桌面上,然後打開書房門走出去,是Amy。「燕姐。」Amy略有些吃驚地看著我,「豆蔻在的吧。」

豆蔻拄著單拐走了出來,靠著牆壁對我說,「我叫她來的。」Amy走進來,舉起手裡的塑料袋,「我去給你們熱點吃的。」Amy走進廚房,我和豆蔻在客廳坐下來,她說,「Amy和她那個伴侶,在一起都八九年了。」豆蔻用手撐著腦袋,好像這是道數學題。「嗯。」我說。

我認識Amy,是在豆蔻出去宣講不在家的那段時間。那天我看見熾林帶一個女人回家,這個小區裡的華人本來也沒有幾個,再加上熾林的身型高大,齊整的黑髮往後梳,我一下子就認出來了,同時看見的,還有一個把自己的臂膀搭在熾林肩膀上的女人,那個女人就是Amy。當晚我就去敲了豆蔻家的門,想著豆蔻剛走他就搞這一出,結果熾林大方地把門打開,問我說,「燕姐,要不要一起進來喝一杯?」

這件事,其實是豆蔻不知道的。她不在家的時候,整個屋子居然流露出了一種別樣的親切,我坐在他們家客廳的沙發上,熾林向我介紹Amy,他說,「她也是那個什麼……女gay。」熾林說這個詞的時候,特別真誠地不好意思,就好像是長大之後第一次看見媽媽乳房的男孩。「女gay?我真的服了你們這些直男了。」Amy說。就這樣,在豆蔻不在的晚上,我和這兩個年輕人幹了一杯又一杯。熾林說,一個月之前,有個女人打來電話,要他和豆蔻離婚,他被搞得一頭霧水,但那個女人講了關於豆蔻和她的所有事情。這個女人,就是周笑笑。然後,熾林想到了Amy。

Amy是熾林公司土耳其分部的同事,她和她愛人在一起很久了,那天晚上Amy給我看了她和她愛人的照片,兩個人都是利落的短髮,不分彼此地抱在一起,她們的無名指上,戴著同款的銀灰色的戒指。

「可是,我覺得豆蔻不是這樣的。」我對他們兩個說,不去想這句話是否會冒犯到誰。熾林不想面對豆蔻,但他出差那幾天,讓Amy幫他去和豆蔻聊一聊。也在那個夜晚,Amy把豆蔻當時說的話講給我們聽。豆蔻說,「我想要和笑笑一直這樣,可是也就是維持現在這種狀態,你明白嗎?說實話,我從來沒有想過要跟她結婚,像你們一樣,宣告關係。如果一定要說是在一起的話,那我們早就分手了,我們很短暫地在一起,後來上大學之後,我們就分開了,那個時候,就分手了。」

「可是我們根本離不開對方,我知道我離不開笑笑,笑笑也離不開我。她結婚的時候,我沒有去,我結婚的時候,她也沒有來,我們都不提這些事情,我覺得我們的感情,是在這些事之外的。她就是我的一個秘密,大家都有秘密,我帶著這個秘密和男人結婚,我也喜歡熾林,我想要生小孩,我想要一個這種家庭。」

「Amy,我真的和你們不是一樣的人,我做不到,我真的是個自私的人。但是那麼多年都過來了,我以為,我和笑笑是有默契的,可是為什麼她現在就不聽話了?……其實我不想知道為什麼,我也不敢知道。她說她現在過得不幸福,我說你有我啊,她說她不想這樣了,她要好好地和我在一起。」 豆蔻的眼眶紅了又冷掉,「怎麼樣才叫『好好在一起』啊……可是,她說那我們就再也不要聯繫之後,我想她想得發瘋,我一邊想著她,一邊就從滑翔傘裡面掉下來了。」

「就像以前那樣難道不好嗎……」豆蔻說。

「該出發了。」Amy說,餐桌上的菜沒怎麼動,完好地趴在盤子裡。我走進書房穿衣服,還是忍不住拿起杯碟看。豆蔻在門口說,「回來繼續聊吧。」我向她點頭,但是我知道,我們大概不會再有時間完成這次的占卜了,我們要去機場接笑笑了。她來了,今天晚上,抵達安卡拉。笑笑打給豆蔻的最後一個電話,告訴她,「我們最後見一面,說清楚。」可是誰都知道,所有的關係裡,最可怕的三個字,就是「說清楚」。門在這個時候被打開,熾林站在門外,臉灰著,他說,「我來開車吧。」豆蔻不知所措地看向我,我用眼睛告訴她,沒關係,就這樣吧。

熾林開著車,Amy坐在副駕,我和豆蔻坐在後座。可能是因為寂靜太過龐大了,壓得我們忍不住要說些話,Amy開口問我,「燕姐,你來土耳其多少年了啊?」我想了想,「快十年了吧。」我知道,此刻,只有靠我們兩個局外人來發出點聲音比較恰當。「你喜歡土耳其嗎?」Amy又問,沒等我回答,她便說,「我挺喜歡的,因為其實它跟中國很像。」

我看著窗外,想著豆蔻的占卜,最後的杯碟,她的心的形狀,急駛的高速公路上,那些圖案一個個出現在我眼前:蹲在巷口嗑瓜子的老人們,兩個放風箏的小女孩,一朵溫柔的蓮花……好普通的圖案啊,普通得就好像豆蔻說「誰都有秘密啊」,可是,仍舊有一個不普通的地方。

杯碟最高遠的地方,有一道光,籠罩著一切,但我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那道光,到底來自太陽,還是月亮。

我轉頭看豆蔻,她也在看著我,於是我伸出手,握住了她。

本文為人物【像小說家一樣寫作】系列課程笛安學員優秀作業。

杯底,杯壁和杯碟

導師點評

杯底,杯壁和杯碟杯底,杯壁和杯碟

敘述的節奏有些欠缺,從頭至尾比較單一,若能張弛有度會更好。但是小說裡對人物的情感寫得很好。流露出一種非常特別的坦白。至少打動了我。

——笛安

兩個月前,我們聯合了雙雪濤、笛安、郝景芳 三位優秀青年小說家打造了寫作課——《像小說家一樣寫作》,90天的精心打磨,3位小說家首度系統公開的36節寫作課程,《像小說家一樣寫作》會讓你瞭解小說究竟是什麼,如何去搭建小說的世界,如何賦予人物生命。

杯底,杯壁和杯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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