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負流年不負君——第一章 春花秋月何時了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明月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李煜,《虞美人》

1。

一層薄薄的夕陽鋪灑在寒意正濃的街道上。

天就快要黑了,空氣裡像是飄著一層涼霧,比方才更冷了些。寶笙琴行的陳經理指揮夥計搬了木板上窗,正預備要打烊。

路邊賣滷蛋的大嫂呵了呵手,操著一口東北口音,問陳經理道:“今兒是小年兒,老哥要不要買幾個滷蛋回去加菜?”

這間寶笙琴行是德國人投資開設的,大堂經理的薪酬很是可觀,陳經理見這賣滷蛋的大嬸辛苦一天,當下便要應了。正在這時,琴行門口忽有一輛嶄新的雪福來汽車行駛而來,車燈穿透層層霧氣,在夜色裡投射出一根灰塵飛舞的光柱。

司機走下來開門,穿著筆挺的白色制服。看這陣仗,就知道是有錢人家的來頭,陳經理趕忙換上一副笑臉迎上去。

敞開的車門中走出一個年輕男子,身穿黑色呢子大衣,頭戴一頂純黑禮帽,頸上圍著淺色印花羊絨圍脖,打扮的十分洋氣,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卻有一雙見過世面的凌厲眼眸,隱有傲氣,看起來卻謙和有禮。一張臉沉浸在暮色裡,看得並不清晰,朦朧中只是覺得眼睛狹長,輪廓分明。

這寶笙琴行的陳經理是中專畢業,替洋人打工也有幾年了,曉得也只有像他們這樣派頭的年輕人才會來這裡買琴,忙把他迎進屋裡,邊走邊問,“先生,請問您需要什麼琴?鋼琴,手風琴,薩克斯風本行裡都有的。”

年輕男子摘下禮帽,舉手投足甚為倜儻,燈光下露出一張稜角分明的臉,唇上淺淺一層青色的胡茬,看起來風流俊雅,說,“想要架純白色的鋼琴。”

陳經理心中一喜,心想這可是大生意,忙道,“這位先生可來的巧了,上海剛調來一架白色的斯坦威,您留個地址,下個禮拜就能送到府上去。”

斯坦威是老牌進口鋼琴,十分昂貴,即使是在上海,也只有寶笙琴行才有的賣。

“我想要現貨。——現在就要。”細看之下,那年輕男子的面容十分英俊,繞是陳經理見慣了上海灘裡衣著華貴的公子哥兒,也不由多看了他一眼。這時只聽那位公子又說,“錢不是問題。越快越好。”說著從錢夾裡抽出一張支票,道,“麻煩你了。”

陳經理雖然有些為難,可也不捨得跟錢過不去。他這是現金支票,付賬有餘,剩下的自己可以扣下當打賞,也夠好幾個月薪水。當下便應了,說,“好吧,那我安排一下,這就派人給府上送去。”

這時男子又問,“你們這兒有鋼琴老師介紹嗎?我要一個即時就可以跟我回去上課的。”

“先生,今兒是小年,恐怕……”經理嘴上陪著笑,心中暗想,這些有錢人真是想一出是一套,買了琴立馬就要學,叫我小年夜上哪兒給他找個鋼琴老師去?十分為難地說,“您等到明天可以嗎?現在一時實在是找不到啊。”

男子從錢夾裡抽出一疊現鈔,無聲地放在桌上,微笑說道,“今晚要是找不到鋼琴老師回去,我家那位小公主可就要大鬧天宮了,麻煩你。”

陳經理仍然十分為難,可是看在錢的份上,絞盡腦汁又想了一會兒,忽然靈光一閃,道,“我家隔壁有一位沈小姐,鋼琴彈的很好,與我內人關係不錯,我想我託她幫忙的話,她一定肯的。”

那位沈小姐是外地人,妻子憐她一個人過年十分冷清,今晚正好邀她到家裡來吃飯。陳經理興沖沖地披上外衣就往外走,道,“先生您稍等一會兒,我家就在附近,現在就去給您把人請來。”

“謝謝。”那男子一邊道了謝,一邊掏出懷中金錶看了看,心想,在小年晚上死去活來吵著立即就要學上鋼琴的人,全上海恐怕也只有自己家裡那位小公主了。

在琴行裡等了片刻,玻璃門外傳來窸窸窣窣的說話聲,大約是那個陳經理回來了,年輕男子站起身來往門口走去,推開掛滿薄霜的玻璃門,一陣寒氣湧了進來,此時外頭天色已經全黑了,路燈如豆,照得四下一片晦暗的橘黃色。

陳經理旁邊站著一位年輕女子,穿一件半長的深藍花格子大衣,一頭長髮隨意地披散著,想是沒來得及收拾,一張素臉半點脂粉也無,唇色也淡,整個人看起來像是一塊白玉,寡淡而晶瑩。一雙眸子從側面看去並不很有神采,只是睫毛很長,小刷子一樣懶懶垂著,看起來不過二十歲的年紀,眼中卻似有風霜之色,正在跟路邊的大嬸買滷蛋。

那大嬸好像認識她,熱絡地說,“沈小姐有陣子沒過來了,學校的工作很忙嗎?”

琴行陳經理擔心屋裡那位貴客等得急了,便婉轉催促道,“今天可真冷,我這手都凍得有些酸了。”

大嬸爽快心腸,並沒有聽出他話裡的意思,只道,“哎,你們這才哪兒到哪兒啊?你沒去過我們老家東北,咱們那兒的冬天才真叫是冷,都能把人耳朵都凍掉呢!”

聽了這話,那女子一雙淡淡的眸子裡好像忽然閃過了一絲什麼,剎那間明亮了一下,卻只如流星一般轉瞬即逝。輕輕接過裝滷蛋的袋子,她把錢遞過去,說,“上海的冷跟東北不同,是溼的,往人骨頭裡鑽。您晚上記得生個火盆,不然容易風溼。”

大嬸聽了這話,十分暖心,又熱絡地說,“沈小姐也是東北人?以前怎麼沒聽你提過?”

沈小姐微微一頓,便沒有答話。

這時琴行陳經理一扭頭,見那位貴客正在一旁站著,忙扯了沈小姐過來,說,“這就是我跟你說的那位先生。剛買了一架斯坦威,現在就想要學琴……算是賣我一個人情,今晚就拜託你了,沈小姐。”

天氣十分寒冷,那男子卻頗有禮節,摘了手套,朝她伸出手去,禮貌說道,“你好,我姓葉。葉菲卿。”

“你好。”女子微微頜首,她的手極軟,柔若無骨,果然是一雙彈鋼琴的手,只是虎口處微有摩擦。說話的樣子十分疏離,卻又不失禮貌。葉菲卿平素習慣了被女人殷勤,見她對自己這般冷淡,微微一怔,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這才看清沈小姐的正臉,路燈下十分清秀,一雙眸子微微垂著,露出兩道濃密纖長的睫毛。這時只見她微側過頭,淺淺一笑,將手裡的滷蛋遞給陳經理,說,“這個麻煩你給嫂子拿回去加菜吧,改日我再去叨擾你們。”

陳經理急忙接到手裡,說,“咱們隨時恭候沈小姐。”

她的笑容看起來十分清甜,卻好像又有一絲淡淡的悽清在裡面。葉菲卿見慣了上海灘千金小姐們嬌豔迫人的笑臉,倒覺得這笑容有些不同。這時沈小姐轉過頭來,見他怔怔地站在那裡,並不著急要走的樣子,便很禮貌地問了一句,“我們可以走了嗎?葉先生。”

葉非卿這才恍過神來,趕忙為她打開車門請她上車。沈小姐熟練地鑽進車裡,動作乾淨利落。他回頭望著後座,禮貌問道:“聽說你姓沈?”

女子微微一頓,簡短答道:“我叫沈嵐。”

車子往寶昌路開去,沈嵐並不多話,只是側頭望著窗外。在晦暗路燈的點綴下,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愈加閃爍,車子開的有些快,那些窗外的光亮一閃即逝。她靜靜望著,斑斕光彩劃過眼底,映得瞳仁裡頭霓虹繽紛,一路上只是無言。

這時車子拐了個彎,使進了寶昌路盡頭的一處院落,正對著一棟大宅停了下來,葉菲卿側過頭說,“到了。”卻見影影綽綽的光影裡,女子的側臉如一團花影,一雙小扇似的睫毛上頭彷彿點綴了星光,在這黯淡的空間裡熠熠生輝。

望著眼前這座豪華氣派的大宅,聽聞這條街上住的都是軍政界要人,沈嵐皺了皺眉,好像有一絲擔憂無聲地滑過眼角。

葉菲卿微微一怔,心想她大概是擔心要教的學生出身富貴,恐怕太過驕縱不好教,便說,“家妹雖然十分頑劣,但對老師卻一向很尊敬。沈小姐只管在她面前擺出老師的架子來,你越嚴厲她就越是聽話。”

沈嵐很禮貌地回答道,“好。”眉間卻依然蹙著,像是繚繞著一些淡淡的恍惚,然後才緩緩舒展開來。

葉菲卿打開車門請沈嵐下車,站在這棟宅子對面,她抬起頭,認真地看了看。——這是一棟上好的花園洋房——坐北朝南,前有門廊,有四根根塔什干式柱子分立在兩側。花園很大,有幾棵參天大樹合併成蔭,圍攏在小樓頂端。花園裡四下有燈,照得整個院落燈火通明。

他眼底有微微自得的神色閃過,說,“這宅子是清末一位洋務派大臣建的,有些年頭了,去年才剛翻新過。”

這時高大的對扇門忽然自內打開,一個身穿紅色紗裙的少女蝴蝶似的奔過來,十四五歲的樣子,笑容張揚,燦美如花,一下子吊在葉菲卿的手臂上,說,“二哥,你可回來了!這位就是你給我請來的鋼琴老師嗎?”說罷上下打量一眼沈嵐,點頭笑道,“嗯,挺順眼的,我很喜歡。”

說著,少女轉頭往屋裡看了一眼,忽然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對沈嵐說,“不過,一會兒你可別說自己是鋼琴老師。——就說你是我二哥的女朋友吧!反正別提鋼琴的事!”

沈嵐微微一怔。葉菲卿看了她一眼,皺了皺眉,呵斥小妹道,“葉晚卿,你又胡鬧什麼?”

紅衣少女看起來一點兒也不怕這個哥哥,回頭又往宅子裡看了一眼,說,“孔芳菲和她姐姐在我們家呢!可千萬別讓她們知道我要學鋼琴的事!”這時她的聲音又低了低,自己嘟囔道,“孔芳菲要是知道了這件事,肯定該說我是要想搶她姐姐的男朋友呢!”

門口兩側立著兩盞地燈,光線十分明亮,少女的臉在燈光裡,年輕稚嫩,朝氣蓬勃。沈嵐看著她,神色像是有些動容,彷彿想起了塵封的舊事,說不清是豔羨還是惆悵,眼睛裡倒比方才有了些神采。

這時葉菲卿伸手敲了敲少女的頭,說,“你這鬼丫頭,大半夜的要學鋼琴也就算了,現在又這麼胡鬧,多失禮。”

說罷他看了沈嵐一眼,禮貌說道,“不好意思啊,沈小姐。”

沈嵐反倒不甚在意的樣子,目光從少女身上轉移到葉菲卿那裡,表情比方才溫和了些,細看之下竟似有幾分寵溺,輕道,“豆蔻年華,胡鬧一些也是無妨。”

“你看,人家老師都說沒關係了!二哥你怎麼這麼小氣!”葉晚卿眨了眨眼睛,轉身便往燈火輝煌的大屋裡走去。

2。

葉家大廳富麗堂皇,掛著彩色玻璃的天棚。室內裝修大多以柚木為原料,牆壁上是貼花綢紙。褐色的駝絨沙發前鋪著一塊方形白毯,上頭有張淺色的琉璃茶几。上頭擺著幾樣點心和一壺水果茶,一股茶點的淡香混合了濃郁的香水味瀰漫在空氣裡。

見到他們進來,沙發上兩位妙齡女子站起身,目光一起落在葉菲卿身上,禮貌地點頭打了招呼。

年紀跟葉晚卿差不多大的女孩兒是她的同學孔芳菲,兩人都是聖安琪女校的學生,雖說是常在一起的好朋友,可是實際上兩人誰也不服誰,反倒是攀比,吵架的時候居多。

另一位高挑女子是孔芳菲的姐姐孔樂兒,比她們年長几歲,穿時下最流行的巴黎時裝,身材高挑豐滿,三個人皆是出身於江南的名門望族,自小便相識。

“菲卿哥哥。”孔芳菲揚頭叫他,臉頰微微一紅,說,“今天過小年,我和姐姐的父母都不在上海,就想到葉公館來蹭飯,結果……”說著抬眼望向葉菲卿,眨了眨眼睛,眉眼裡滿是羞澀的歡喜,繼續說道,“結果伯父伯母也不在家。”

“正好我們幾個小輩一起吃吧。”葉菲卿笑道,“說不定我們的父母此時也正在日內瓦圍桌吃飯呢。”

眼下國內形勢很亂,大大小小的國際會議也有很多,這三家的長輩都是江南軍政界的要人,聽了這話,也都一笑。

孔芳菲聽葉菲卿回了自己的話,笑得越發開心,說,“那我們今晚也一起圍桌吃飯,來個‘上海會議’,正好說說過幾天聖安琪校慶的事情。”

望著孔芳菲看著自己二哥時那副紅粉霏霏的樣子,葉晚卿頗有些不屑,卻又有些自豪的樣子,故意打斷她的話頭,指著沈嵐說,“還沒跟你們介紹呢,這位是我二哥的女朋友,沈嵐小姐。”

話音未落,孔芳菲臉色已是一變。

孔樂兒素來明白自己妹妹的心事,不由仔細打量沈嵐一眼。只見那女子身量不高,衣著樸素,面容清秀,乍一看不過是中人之姿,只是越端詳越覺得順眼,卻也說不出是哪裡好看。看著看著,忽然一怔,孔樂兒問沈嵐,“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請問,沈小姐也是聖安琪女校畢業的嗎?”

沈嵐眼底掠過一絲驚訝的神色,只是一閃即逝,淡淡搖頭,答道,“不是的。我沒有念過中學。”

葉菲卿心知孔芳菲這小女孩兒素來傾慕自己,也未多加解釋,只在一旁靜靜看著,卻捕捉到沈嵐一瞬間驚慌的表情,心想,這個沈小姐眉目間隱有傲氣,但也終究是個尋常女子,見不慣這種千金小姐爭風吃醋的場面。

孔芳菲微微有些鬆口氣的樣子,復又自信起來,神色頗為倨傲,柔聲說道,“沒關係的,現在能唸到中學的女孩子本來就不多。像我姐姐這種大學畢業的更是寥寥無幾。女子無才便是德嘛,可惜我父母偏偏不信這句話,要我好好學外文,以後好做女外交官呢。”

“呵呵,你上次月考英文都沒及格,還做什麼外交官啊。”葉晚卿在一旁揶揄道。

要是在平時,孔芳菲有的是話回敬她,可是此刻是在自己心裡暗暗傾慕的鄰家哥哥葉菲卿面前,一時竟然什麼話也說不出,只是小臉憋得通紅。

孔樂兒忙給自己妹妹打圓場,說,“菲卿哥哥,不早了,我們開飯吧。”

沈嵐淡淡聽著,臉上掛著禮貌的笑容,一直沒有再說話。

“四姐,準備開飯。”葉菲卿吩咐僕人道,在一旁望著這一屋鶯鶯燕燕,卻發現沈嵐雖然穿著樸素,幾乎沒有任何修飾,然而與這三位天生富貴的千金小姐站在一起,氣度卻是一點都不輸於人的,心中不由暗自稱奇。

孔芳菲等人往飯桌處走去,沈嵐見教鋼琴的事他們也不再提了,便對葉菲卿禮貌說道,“葉先生,如果沒什麼事的話,我想先告辭了。”

原本是葉晚卿吵著要學鋼琴,當二哥的耐不住磨,才臨時給她找了位鋼琴老師來。哪知家裡來了客人,大小姐竟然唱了這一出,葉菲卿也是始料未及的,不由十分歉意,說,“既然來了,就留下吃頓便飯吧。”

這時葉晚卿聞聲趕來,此時正在興頭上,一心想等孔芳菲她們走了之後就開始學琴,也正好藉著沈嵐擠兌一下孔芳菲,便道,“沈小姐與我們一起吃吧。”說罷便挽起她的手臂,壓低了聲音說,“你可是我二哥的女朋友啊,這時候走了怎麼成?”說著便睜著一雙驕傲又澄澈的大眼睛看著她。

沈嵐望著葉晚卿,眼中露出柔軟而又惆悵的神情,不知為何總是不忍心讓這個小公主似的女孩失望,便答應下來,默默往飯廳走去。

桌上擺著錚亮的銀質餐具,桌布奢華而繁瑣,印花細密,四面綴著白色蕾絲。旁邊站著幾個僕人,制服雪白,在水晶吊燈下甚至有些晃眼。這樣的排場,似曾相識,卻又好像都是前生的事了。沈嵐在下首的位置上坐下,面前餐盤上的金漆花紋烙印一樣,細緻而明亮。她怔怔地坐在那裡,這時聽到孔芳菲叫她,“沈小姐,你喜歡吃西餐嗎?要不要我教你用刀叉?——你看,是這樣的。”說著擺出姿勢來,似乎很耐心的樣子。

到底是無知少女,心裡藏不住事的,孔芳菲這樣意圖明顯地舉動,桌上除了與她同齡的葉晚卿,其他人都是一笑置之。

“人家怎麼就不會了?要你教?”葉晚卿為沈嵐打抱不平,說,“這位沈小姐可是會彈鋼琴的,你當全上海就你一個會吃西餐的淑女啊?”

沈嵐淡淡一笑,抬眼望了望孔芳菲,像是在效仿她的動作,也不說話。

孔芳菲被葉晚卿擠兌,也覺無趣,便不再接這個話茬。這時孔樂兒調轉話題,說,“聖安琪校慶舞會的事安排得怎麼樣了?晚卿你是文藝部長,可有什麼新花樣嗎?”

說到這個校慶的事,葉晚卿也十分來勁,說,“我聽我二哥說,他留洋時參加過的舞會有這樣一個環節——是在最後評選出全場的Queen和King,十分好玩。我們雖然是女校,但是那天可以讓大家帶男舞伴來,最後拍照留影,豈不有趣?”

孔芳菲聽了,雖然心裡也對這個主意十分動心,可是今天葉晚卿總是擠兌她,她當然也要潑潑冷水,便道,“男女一起跳舞本來就是很時髦的事,很多長輩還不能接受,再公然評選什麼舞王和舞后,成什麼樣子?校長肯定不同意的。”

葉晚卿很有自信的樣子,說,“這你可就說錯了。我們校長也是留過洋的,在他身上我看不出來別的,但就看出一個‘新’字!新文化,新思潮,新風向!國外講究男女平等,我們聖安琪應該在國內起表率作用才對啊。”

孔芳菲一想這話也對,一時沒找到反駁的話,便不接這個話茬了,轉頭問自己姐姐,說,“作為聖安琪的優秀畢業生,姐姐你要不要帶著承恩哥哥一起來?我們校長應該有邀請你的吧。”

孔樂兒的笑容十分甜蜜,說,“承恩工作忙,到時候也不一定有時間,看看再說吧。”

因為擔心沈嵐與他們同桌吃飯會不自在,葉菲卿對她頗為看顧,本想吩咐僕人去服侍她,卻發現她刀叉使得十分熟練,一直垂頭默默吃著,此時聽了孔樂兒的話,方才微微抬起頭來。

“……承恩哥哥也會來嗎?”葉晚卿問道,稚嫩小臉上晃過一絲期待的神色。

“我儘量讓他過來吧。”孔樂兒揚起唇角,隱隱的驕傲全寫在臉上,說,“你知道,最近段老最近剛從天津南下,委員長要陪他一起去參觀中山陵,承恩當然也得去。不知道校慶那天能不能趕回來。”

“段老是前北方政府軍政界的實力人物,雖然如今退隱,可是名望還在,且是委員長年輕時所就讀的講武堂的校長,實乃值得這一輩後起之秀頂禮膜拜的人物。”葉菲卿道,“能去參與陪同他的人,也必定是當今政壇的紅人。——司徒兄文武雙全,樂兒你真是有眼光。”

沈嵐微微一怔,握著銀質刀叉,半晌未動。

對於葉菲卿的說話,孔芳菲總是積極回應,此時便接口道,“菲卿哥哥,你知道我姐姐和承恩哥哥是怎麼認識的嗎?要不要我講給你聽聽?”

“聽說……是樂兒姐在法國公使的餐宴會上彈了一首鋼琴曲,吸引了承恩哥哥的注意,是這樣的嗎?”對於他們倆的事情,葉晚卿也十分好奇,然而自己所知的都是道聽途說,並不十分確定,此刻抬眼望向孔樂兒,眼中閃過一絲欽羨又嫉妒的神色。

“你怎麼知道?”孔樂兒應了,眉眼間溢滿了幸福的神色,說,“這話竟然都傳到你這兒來了,上海灘可真是藏不住事兒的。”

“你當時彈的是什麼曲子啊?很好聽嗎?”葉晚卿表情有些微酸,可是又十分期許,說,“我們家也剛買了一架鋼琴,剛送到後院花房裡了,樂兒姐一會兒能不能給我們彈一首?”

“你買鋼琴做什麼?”對於她的這個舉動,孔芳菲果然看出端倪,半開玩笑說道,“該不會是聽說了我姐姐與承恩哥哥的事情,想要東施效顰吧?——他們倆下個月就要訂婚了,到時候全上海的名門千金可都沒機會了!”

被說中了心事,葉晚卿臉頰漲得通紅,下不來臺不說,心裡又有些酸澀,一時間說不出話來。這時桌子上忽然傳來悶悶的一聲,卻是沈嵐手中的叉子掉落在陶瓷盤上,牛排濺翻在桌布上,暈開一大塊油汙。

“對不起。”見大家都在望著自己,沈嵐已經一瞬間收斂了眼底的慌亂,站起身來,說,“我還有點事,想先走了。”

葉菲卿微微一怔。

葉晚卿心直口快,道,“吃的好好的,為什麼忽然要走?晚一點叫我二哥送你吧。”

其實聽說了司徒承恩與孔樂兒下個月就要訂婚的消息,葉晚卿也覺索然無味,既然沒有了希望,學不學鋼琴也都無所謂了。可是她對沈嵐印象不錯,又不想一會兒二哥單獨送孔芳菲回家,便極力挽留,說,“沈小姐不是也會彈鋼琴嗎?正好樂兒姐吃完飯要給我們大顯身手,你聽一聽,以後也好切磋一下。”

沈嵐怔了怔,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眼底好似流雲劃過蒼穹,瞬息萬變,最後終於歸於沉寂。

……是不是那個人,是不是那首曲子,其實都已經不重要了。她也不想再知道。

沈嵐搖了搖頭,說,“不必了。我彈的不好,定是比不上孔小姐的。”說罷朝葉菲卿點點頭,轉身就往門口走去。

葉菲卿見她去意已決,便吩咐左右,道,“安排小陳開車送沈小姐回去。”

對於沈嵐的離開,孔芳菲尤為高興,又見葉菲卿沒有親自送她,心中更是開心,興致很高地對孔樂兒說,“姐姐,吃好了沒有?我們現在就去後院彈琴吧?”

鋼琴是孔樂兒的強項,除了顯赫的家世和出色的外貌,這也是她揚名上海社交界的資本之一。聽到妹妹這樣說,也便沒有推辭。

飯廳到大門的距離本來就很長,好容易走到了盡頭,這時,身後有熟悉的鋼琴曲傳了出來。

……夜晚燈火通明的花園洋房裡,鋼琴的旋律像霧一樣盤旋在半空,籠罩著星星點點的霓虹光彩,飄忽若夢——是那一首《野花》。

本是很傷感的一首曲子,此刻在良辰美景之下卻被孔樂兒彈得十分歡快。車子停在門口不遠處,司機小陳為她打開車門,沈嵐靜默地坐上去,側頭定定地望著窗外。熟悉的旋律在身後如海潮一般瀰漫,終是漸行漸遠。

3。

第二日,司機小陳送葉家二少爺去銀行上班,車窗外風和日麗,是冬日裡難得的一個暖天。

葉菲卿坐在車後座,正在翻看早晨的報紙,忽然想起了什麼,抬頭問道,“昨晚那位沈小姐家住哪裡?你還能找得著嗎?”

小陳是剛接了父親老陳的班,剛當司機不久,對於伺候主子的法則,還不甚熟稔,此時愣了一下,下意識接口道,“少爺您找她有事?”

這句話本來是僭越,可是葉菲卿對下人素來溫和,也不介意,說道,“家裡剛買了鋼琴,那麼放著也不是辦法,還是想讓晚卿學一學,磨磨性子也好。”

小陳道,“說起那位沈小姐,也真是奇怪!昨晚她打從上了車,就一直在默默掉眼淚。我問她怎麼了,搖搖頭也不說話。我問她家在哪裡,她也不答,只叫我停在寶笙琴行。”小陳從車鏡裡看著坐在後面的二少爺,說,“大晚上的,我擔心她一個姑娘家出什麼事,心裡有些不踏實,繞了一圈又回來了,卻看見她還在原地,正蹲在琴行門口哭呢。”

葉菲卿一怔,腦海中浮現出沈嵐那張素淨的臉,分明是平平淡淡的樣子,細看之下卻覺得有些美了。眼眸總是半垂著,揚起蝶翼一樣纖長的睫毛,專心看人的時候,深黑瞳仁裡會有一種漆亮的光澤……就像圓溜溜的一對黑珍珠,只是那種神采總是一閃即逝。

“然後呢?”葉菲卿追問道。心中忽然騰起了一絲想要窺探她內心的慾望。

“然後我就下了車,問她怎麼了,需不需要幫忙什麼的。……那位沈小姐奇怪是奇怪,可是待人十分禮貌,對我道了謝,擦乾眼淚說家就在附近,轉身就往一條巷子裡去了。”小陳老實答道,“我在巷口等了一會兒,沒聽到什麼動靜,這才掉頭往回開了。”

這時車子已經抵達外灘,黃浦江畔波光粼粼,銀行門口的大牌匾氣派又洋氣,可惜小陳只認得那一個“銀行”的“行”字。葉菲卿聽了這話,卻沒有馬上下車,在後座上沉默地坐了一會兒,吩咐他說,“一會兒你去寶笙琴行,跟經理打聽一下沈小姐的住址,就說葉公館想聘請她當鋼琴教師,待遇好談。”

“是。”小陳趕忙應了,又說,“對了,三小姐說今晚學校有事,要我晚一點再去接她。我先過來接您下班,然後再去接三小姐放學,您看可以嗎?”

葉菲卿點點頭算是應了,打開車門站在銀行門口,黃浦江面上的陽光碎金一樣晃進眼裡。他眯起眼睛,轉頭望向明亮氣派的銀行正門,緩步走了進去。

這棟金融大樓十分豪華,正門只有富豪,高官和外國人可以走,普通客戶只能從邊門進入。大廳裡雍容華貴,中央鋪著柚木地板,四周是大理石地坪,他走向一旁的小廳,那裡聚集著幾乎全上海的中國買辦,迅速傳遞著國內外第一手的政經資訊。

葉菲卿穿過小廳,往大樓的東南角走去,預備從那座人少的樓梯上樓。一抬頭,卻看見一個年輕男子正從上面走下來,身量很高,穿一件深藍色的呢子短大衣,臉色有些蒼白,下巴的弧度十分瘦削,輪廓精緻而俊美,雖然不及自己瀟灑風流,卻更多了幾分文質彬彬的細緻之美。那男子看到他,似乎也有些眼熟,二人對視片刻,葉菲卿首先打了招呼,說,“這麼巧啊,司徒兄。昨天才聽樂兒說起你,結果今天就碰到了。”

“過來辦點事情。”司徒承恩露出一個禮節性的笑容,低聲說話的時候聲線溫潤,十分動聽,左臉頰若隱若現有個清淺的酒窩,他說,“葉伯父身體還好嗎?代我問候他老人家。”

“精神著呢,這幾天沒在國內。”葉菲卿笑笑,說,“改天得空,跟樂兒一起過來吃飯吧。”對於他,葉菲卿其實也瞭解不多,只知這位司徒承恩是從北方過來的,畢業於奉天講武堂,長輩曾在北洋政府擔任過要職,家族勢力在北方影響很大,他本人又很受新政府賞識,年紀輕輕就進了核心權力圈,日後前途不可限量。葉菲卿本是上海社交圈裡風頭最勁的一位名公子,後來這位司徒承恩的出現,在很大程度上分薄了葉菲卿在上海名媛圈裡的人氣。雖然兩人只是點頭之交,但都曉得日後在社交圈裡會經常見到,彼此十分客氣。這時葉菲卿又說,“哦,對了,今晚是聖安琪的校慶彩排,可是銀行有些事情要做,我恐怕不能去接晚卿放學了。不知道司徒兄是否有空,順路幫我把她帶回來?”

“沒問題,反正我跟樂兒今天也要去接芳菲放學。”司徒承恩一口應了。他未婚妻孔樂兒是孔家二女兒,孔芳菲的長姊,經常拉著他去接她放學。葉菲卿也曾在聖安琪的校門口遇見過他們幾次。

結果後來葉晚卿卻跟葉菲卿說,二哥,以後沒事不要來接我了,我想坐孔芳菲家的車子回家。

剛開始,葉菲卿還以為晚卿是喜歡孔家的新車,打算也給她買一輛的,後來才漸漸發覺,其實這小公主葉晚卿是喜歡同學孔芳菲的姐夫——司徒承恩。昨晚心急火燎的想要學鋼琴,想來也是因為聽說孔樂兒是憑著一首鋼琴曲而得到了司徒承恩的青睞,她沒頭沒腦地想要效仿罷了。

兩位公子都是社交圈風頭人物,處事得體,又寒暄幾句,這才各自走了。

葉菲卿剛走到辦公室,電話鈴就響了,聽筒裡傳來葉晚卿的聲音,脆生生的說,“二哥,想來想去我還是想學學鋼琴,你幫我把那個老師找回來吧。”

“嗯。”葉家長子早夭,葉菲卿這個二哥對這個妹妹十分疼愛,說,“今晚我委託司徒先生去接你了。這一次可別說做哥哥的不幫你。你要真有本事,就自己把這個司徒承恩搶過來。”葉菲卿半戲謔地說道。

反正與司徒家聯姻,對葉家來說,也會是件錦上添花的事情。不過從現在的狀況來看,自己的妹妹幾乎沒有勝算。不過,讓她受受挫折也好,免得她被家裡人寵壞,總覺得整個世界都該任她呼風喚雨。

“真的?”電話那頭,葉晚卿的聲音轉為興奮,又有一絲羞澀,說,“好了,哥,我在學校呢,先不說啦,晚上回家見!”

剛撂下電話,鈴聲又響起來,是在政府秘書處工作的秦伯伯,與葉菲卿的父親是舊交。葉菲卿一向很討長輩們喜歡,客套了幾句,說,“不知秦伯伯特意從南京致電給小侄,可是有什麼吩咐?”

“賢侄青年才俊,我一直有心向委員長引薦你。現在機會來了。”這位秦伯伯膝下並無子嗣,再過幾年就要退休了,見葉菲卿辦事聰明得體,也想給自己日後找個靠山,說,“段老來南京了,想見一些故人之後。你爺爺曾在北洋武備講武堂任過教官,也算與他有些淵源,我想借此讓你來南京走一趟。”

“全憑秦伯伯安排。”葉菲卿道,“此番提攜,小侄很是感激。”

“哎,以我們兩家的交情,說感激的話都見外。”秦伯伯客套道,“另外,段老十分顧念一個故人之女,聽說她現在流落上海,想找到她敘敘舊,日後也好多加照拂。——你在上海人面廣,幫忙找找看吧。”

“沒問題。”葉菲卿一口答應,“她叫什麼名字?大約多大年紀?”

“沈群玉。大概二十多歲吧,具體我也拿不準。”秦伯伯道,“只知道是已故沈大帥的女兒,排行老六。”

葉菲卿微微驚了一驚,道,“沈群玉……可是那位手刃殺父仇人,將日本高官齊藤刺死,後來被日本政府通緝的沈大帥的六女兒?不是有傳聞說,她已經被日本人逮住了嗎?”

“據說她在奉天被日本人抓了之後,被沈大帥的舊部拼死救出,後來逃到上海來了。”秦伯伯道,“現在世道亂,日本人的勢力越來越大,所以這件事你要秘密地辦。不能驚動太多人。”

“好。如果她真在上海灘,我就一定能找得到。”對於這個傳說中的沈家六小姐的生死,葉菲卿也有些不確定,但還是應承下來。

“沈大帥是什麼人,虎父無犬女,那小六子我當年曾經見過的,那副聰穎囂張的樣子跟她爹一模一樣,想來不會那麼容易死的。”關於她的死活,其實秦伯伯也不太確定,說,“反正賢侄儘量去辦吧。你若是能跟她一起出現在段老面前,這事就辦的漂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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