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男孩》:街头文青的一天

一边抗辩,一边流浪

鲁舒天

德国导演扬·奥勒·格斯特的处女作《啊,男孩》是我偏爱的那类电影,我指的不止是它复古的黑白影像、慵懒爵士的间奏、扎实紧凑的叙事或是话痨哲学般的幽默,更是它内嵌的“在这里吟诗,或者无所事事”的独特气质。

气质差异是这部被誉为“颇具伍迪·艾伦式散漫情调”的德语文艺片区别于前者作品的重点所在。同样装裱黑色幽默与假痴不癫的外壳,伍迪·艾伦的电影仍在寻求答案,即便是《午夜巴黎》那种推翻既定答案的答案,其实质仍是答案。但《啊,男孩》不同,它全然放弃了作答,并质疑作答的价值。


《啊,男孩》:街头文青的一天


汤姆·希林饰演的主人公尼克·费舍尔便是影片精神的完美代表,在这部柏林版《三重门》里,忧郁神采“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费舍尔是文青、诗人与哲学家的结合。当旁人都有“正经事”做的时候,他选择了辍学两年去思考人生。

抗辩并流浪,这是费舍尔及《啊,男孩》的底色。

通过费舍尔为时一天的柏林漫步,观者足以在他的眼波流转和烟丝缥缈间窥见别样的隐喻与指涉。关于工业发达、物质富饶的德国社会的当代精神,在它诞生无数哲人巨匠的文化底蕴之下,仍旧填充着空虚、盲目和混乱的败絮。关于20世纪德意志民族饱受摧残的心灵史,即便没有过多历史符号的叙事,战争的阴霾与阵痛依然挥之不去。


《啊,男孩》:街头文青的一天


即便不去联想这些,电影中费舍尔的荒诞际遇亦是值得观瞻的。关于一个若有所思的街头文青,如何逃离“生活”“现实”“意义”、“规律”等现世标识的虚假。费舍尔逃离它们,这避免了马不停蹄、循环庸碌乃至碾作尘泥的一生,却也注定被世俗运势长久流放。

如果把《啊,男孩》的逻辑线索简化为“找咖啡”的故事,那么它是这样的:

清晨,费舍尔在一位短发姑娘的床上醒来,她请他再喝杯热咖啡。费舍尔拒绝在温存中停留,他借故离开。此后一整天,他始终与作为寻找目标的咖啡失之交臂。


《啊,男孩》:街头文青的一天


费舍尔来到咖啡店,现金不够;取卡,卡被吞掉;餐厅吃饭,咖啡机坏了;去剧组探班,咖啡桶已空;去高尔夫球场,咖啡供应已结束;酒吧,咖啡机已经清洗;医院门口的自动贩卖机,没等咖啡产出,主人公已经昏睡。

当我们执意弄清为何一杯小小的咖啡都会“杠精附体”般与人物作对的时候,我们就不难发现,和费舍尔杠上的不是作为象征物的饮品,而是生活的每处细节。

主人公做的第一件事,是为了拿回因醉酒而被扣的驾驶证,去官方机构做医学精神鉴定。他先后遭遇鉴定师的诱供问话与故意刁难,后者准备给费舍尔的测试“挂红灯”的时候,电影抛出了一个哲学梗:


《啊,男孩》:街头文青的一天


费舍尔:您不能这么快就下结论。

对方:我不能吗?(说话间签了字)我还就这么做了。

费舍尔所说的“不能”,意思是“不应该”;而鉴定师反问的“不能”,则是“不可以、不具备”。后者强调,他可以、他具备,然后他就不管应不应该了。

麻烦仍在继续。乘地铁时,费舍尔因为售票机坏掉没能买票,被两个没穿制服也不肯出示证件的工作人员拦截下来。于是他解释道:“如果你们想要人们买票,就该修好坏掉的机器。”工作人员只能理解机器的故障,却无法宽宥费舍尔没有买票的事实。交流无果之后,费舍尔甩开追赶者跑进车厢。


《啊,男孩》:街头文青的一天


回到新家,费舍尔看到那个老婆因患乳腺癌而被切除了乳房的邻居在地下室独自玩桌上足球。他尝试着打开电视观看一场柏林赫塔队的比赛,却发觉自己对于足以成为邻居精神支柱的狂热信仰毫无兴趣。电影中费舍尔的邻居——那个饱受生活摧残、只得以足球和酒精度日的油腻中年,是寄托了创作者思考的战后德国的隐形象征。

电影中还有两处细节是值得玩味的,一处在费舍尔与小学同学尤莉卡的相遇。

当尤莉卡询问费舍尔晚上是否有空去看她主演的话剧的时候,费舍尔本能地拒绝了。他随口撒谎有事要忙,那正是他对待短发姑娘的态度。面对他所质疑的那个令他倍感陌生的世界发出的邀约,费舍尔的第一反应永远是逃离。


《啊,男孩》:街头文青的一天


另一处细节体现了理想主义者的迷惘。

费舍尔在高尔夫球场被父亲告知,他的银行账户已经被停掉,从法律系辍学已久的他将不再被允许每月领着1000欧的生活费去“思考人生”。父亲走后,费舍尔除了将自己的杯中酒一饮而尽,还将摆在桌上的另一杯酒倒进胃中。下次饮酒就不知何时了,这后一杯酒,饱含了“劝君更尽一杯酒”的无奈。

随后,费舍尔应尤莉卡之邀,去小剧场观看由狭隘、傲慢的科班导演执导的话剧。无意生出事端的费舍尔最终还是同后者争辩了起来,当他举了一个生理例子后,马上被对方条件反射地质问是否是医生,略带挑衅的对话方式令费舍尔感到不悦,这个对话过程象征着他试图融入生活的挫败。


《啊,男孩》:街头文青的一天


酒馆的段落是电影的点题一节,那位缠着费舍尔讲述60年前逃离柏林的老人,像是从历史深处款款而来的先知。当酒吧老板与费舍尔示意他行纳粹礼在今天的人看来是违法的时候,老人切中要领地指出——“当时没有‘在今天的人看来’这种说法”。

他的意思是,在任何时代,普通人只会去做大多数人去做的事情,至于行为真正的性质、结果造成的影响,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即时洞悉。

老人环顾酒馆后,告诉费舍尔,他理解不了现在的人,他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费舍尔不耐烦地回应,他们讲的都是德语,和老人没区别。这里出现了另一个哲学梗:


《啊,男孩》:街头文青的一天


费舍尔说的“德语”,是语言的一种,是他、老人、周围人的母语;而老人所说的“德语”,则是附着在语言之上的抽象概念与意识形态,是群体顶礼膜拜的社会符号与世俗立场。

一个正常人,和一个开口说话时便会自动倒出他被灌输的理念的自以为正常的人,是没有办法交流的。老人发现费舍尔的四周,埋伏的都是后者。而他上一次朦朦胧胧地有过类似的发现,则是在“水晶之夜”

“某天半夜我父亲把我摇醒,对我说,‘跟我到街上来,孩子,我带你看点东西’,然后我就跟他去了街上。他塞了几块石头到我手里,然后说,‘现在给我看看你能扔多远’。接着他自己也拿了一块石头,朝这边这块玻璃扔了过来,没错,就砸在我们现在坐的地方。这条街上当时挤满了人,外面漆黑一片,不像现在,到处都有灯光在闪耀。因为现在的人忍受不了黑暗。


《啊,男孩》:街头文青的一天


所有人都拿着石头往玻璃窗上扔,我父亲把这间店铺砸得支离破碎。当时我就站在街对面,到处是破碎的玻璃,街边被照得光亮,那是因为着起火来。我还能很清楚的回想起来,不知何时我开始流泪,猜猜为什么?因为我想,在这些碎玻璃渣上,我再也无法骑自行车了。”

老人说完之后,缓缓走出酒馆。在青年费舍尔的注视中,60年前那位离开人群去思考人生的老年费舍尔,就此倒地不起


  • 作者:92年生,金牛座,笔名先斑,微信号:luxiaolu246.
  • 更多精彩原创内容,请关注微信公众号:兰阇(qdlanshe)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