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就這樣過去了，大都市的熱鬧裡，沒有我熟悉的年味，在我，它就是一杯溫吞的白開水，無味到乏善可陳！我明白，這樣說，未免矯情了，既有愧於孩子的孝心，也失敬於上海這個繁華的國際大都市！然，這卻是我內心的真實感受。
看來，我是真的老了！
白開水的日子，讓我更加懷念童年記憶中那濃濃的年味，那濃度，似乎隨手一抓，就能握進掌心裡；那歲月深處的鮮香，似乎還冒著撲鼻的香氣……
我的童年，正值物質極度匱乏的年代，飽腹已是不易，那些想想都令人饞涎欲滴的美食，只在春節才能見到吃到，對於一年到頭難見葷腥的孩子來說，春節，是積蓄了三百六十多個日夜的念想、期盼，是日思夜想過後夢想成真的大喜樂。
每年的臘月二十二，是放年假的日子，我們的年，從放假之日也就開始了。那時媽媽在徐樓供銷社生產部上班，門市設在一個闊大的院子裡，店內和外面的倉棚，堆滿了油鹽醬醋碗盤碟盞等年貨。放假後，我和弟妹以及很多小朋友，就在顧客熙來攘往的大院裡，盡情地嬉戲玩耍，享受著新年將致的洋洋喜氣。這時候弟弟他們男孩子是最富有的，他們擁有一掛又一掛花花綠綠的鞭炮、一把又一把“刺啦刺啦”閃著火花的“滴滴筋”。那時候，沒人捨得一次把一掛炮放完，炮仗會被化整為零放在荷包裡，然後零零碎碎地燃放，點炮時，用“滴滴筋”引燃炮捻，把炮迅速拋向空中，一聲炸響，陣陣歡笑，年味，在爆竹聲歡呼聲火藥味裡，漸漸濃烈起來！
無論多喜歡，我也不敢親手點炮，四歲時一次“爆炸”的經歷，在心裡留下了陰影。那時，我媽還在楊莊“合作社”上班。記得也是春節前，我和姐姐在媽媽門市上玩，午飯時間店裡沒了顧客，媽就讓姐姐和我照看門市，她去附近的肉脯買點肉。媽走後，姐姐看到貨架上有一摞鞭炮，就掂起腳尖想拿掛炮下來，可那時她才七歲，根本就夠不著，她讓我蹲下踩著我，終於拿到一掛裹著紅紙的鞭炮。記得那天下著小雨，空氣很潮溼，炮捻點燃後，沒有一絲動靜，姐姐就把那掛炮攥在手裡，領著我慢慢往大門口走去，正走著只聽一聲巨響，炮在姐姐手中爆炸了，她的手被炸得血肉模糊，疼得大哭不止，正在買肉的媽媽，聽到了她的哭聲，驚慌地跑回來，把她送到了衛生所。直到現在她手掌上還留有明顯的疤痕。從那之後，我們倆再沒勇氣親手點過炮，但是，鞭炮聲中那濃濃的年味，卻是我們最喜歡的！
臘月二十三是小年，這一天家家戶戶都要大掃除。每到這時，我姥姥就把屋裡所有的罈罈罐罐七零八碎統統搬到院子裡擦洗捯飭，院裡其它兩戶人家也都在做著同樣的事，不知為何，我特喜歡那種熱熱鬧鬧熙熙攘攘的氣氛，我和弟妹嘻笑打鬧著在滿院的破爛中鑽進跑出，並隨時躲閃著姥姥冷不防打過來的掃帚疙瘩……那一刻，年味，變成一幅忙碌碌鬧哄哄樂悠悠的民俗版畫，刻滿了愉悅歡欣，也刻在了我幼小的心版上。
臘月二十六是銅城大集，也是真正意義的“年集”，說這一天，是全縣人民的“盛會”一點都不是誇張，其規模之恢宏人口之眾多堪稱東阿之最！這一天，只要有腿能走路的人，幾乎都會來這個大集上，購物逛街吃零食湊熱鬧，說白了這個集市，就是千家萬戶新年餐飲食材的儲物箱，不趕集，就等於沒過年，也沒法過年。每年的這一天，我姐弟四人必定會跟著姥姥來赴這個“盛會”，這一天也是姥姥最忙最累最擔心的一天，她不僅要忙著“買年”，更要保證四個孩子不被擠散和擠死！密集的人群，常常會“打湧”，我們被擠得東倒西歪，這時候，姥姥會像老母雞一樣，把四個孩子都護在自己身邊，並大聲喊著“別擠了！擠著小孩了！”。這個時候，我們小孩子是最興奮的，沒人害怕失散和擠死，只感覺熱鬧好玩開心盡興！這一天，我們不僅可以買到好看的紙頭花、紅頭繩、小人書、萬花筒、紙燈籠，還能品嚐到很多零食美食:蘸糖稀、糖塊、大米花、大米球、爆米花、酸蘸(suan zhai)（糖葫蘆）、三角糖（紅薯糖）、豆腐腦、胡辣湯、素包子、肉包子、茬子肉等等好吃頭……
手拿零食，在擁擠的人群裡邊走邊吃；坐著小板凳在人頭攢動的街邊邊看邊吃；姐弟幾個打著鬧著邊玩邊吃……這個時候，姥姥總是笑嘻嘻地說：“年下，是小孩子的！”
姥姥說的真好，那“年下”，屬於幼年的我、我們、和整整一代我的同齡人！那“年下”“年集”裡的味道，讓“曾經滄海”的我，再去哪裡尋找？！
……
臘月二十八，是我家“蒸樁”的日子。頭天下午，姥姥先和上一大盆發麵，用舊棉被蓋得嚴嚴實實，然後就開始燒水煮棗。一大早姥姥就用溫水把棗子泡上，幾個小時的泡發，棗子變得渾圓飽滿，水開之後，鮮紅的棗子在冒著白沫的沸水裡歡快地上下翻騰著，不一會，棗子特有的沁人心脾的香甜便瀰漫了整個院子，年味，在歡快和暢裡，愈加甜美香濃。
“蒸樁”對一個家庭來說，是件非常重大的事情，在這一天，不僅要把全家十幾天要吃的饅頭花捲大包子蒸好，更要把待客串門的“打糕”棗卷子、黏米窩窩“蒸碗”等，統統蒸孰弄妥。在這一天，小孩子是不許亂說話的，尤其不能問食物的數目，一問，食物的數量必會減少。早些年，我就因為問姥姥“多少饅頭”，說了“下車頭”話，劈頭捱了她一巴掌，此後再不敢造次！那時候，一進臘月門，禁忌就多起來，尤其不能打碎東西，一旦犯忌，輕則捱罵，重則會挨巴掌拳頭！大人們“忙年”的勞碌裡，所包含著的神秘莊重的儀式感，讓新年，在喜慶之外，平添了幾分敬畏與莊嚴！這也是我幼年歲月裡，非常好奇和喜歡的感覺，這種感覺，只可意會不可言傳，也因而成為我記憶中“年味”裡的孤品！
“蒸樁”這天，妗子是必定要來幫廚的，這天的灶房裡，“哐當哐當”的風箱聲會持續一整天，這一天，滿屋升騰的水蒸汽遮住了所有視線，遮住了姥姥妗子緊張勞碌的身影。當形形色色白白胖胖的食物擺滿我家大大小小角落的那一刻，濃濃的年味，就在我家灶間升騰的蒸汽裡；在我家饅頭包子棗糕的鮮香裡；在我姥姥妗子疲憊又開懷的笑臉上；在我家兄弟姐妹“攜蝗大嚼圖”的吃相里；這味道，是家家戶戶灶膛裡熊熊燃燒的柴火；是萬家團圓舉杯同飲的溫馨開懷！正因著這味道的傳統固執原始質樸，才有著綿延千載生生不息的傳承與沿襲……
臘月二十九，又是姥姥最忙碌的一天，這天，她要完成一系列年夜大餐點睛食物的製作，炸雞塊魚塊耦合地瓜合綠豆丸子香椿魚等。制耦合坯，比較麻煩，要小心切藕，仔細喂餡，餡料必是養好的羊肉餡，當金黃色的炸耦合被送入口中，羊肉的香濃與蓮藕的脆嫩混和在一起的滋味，有著無與倫比的美好，這，也正是年味裡最純正最地道的味道，是其它美食無法取代的“年下”所衍生出的味道！這天的灶房裡，姥姥最辛苦也最神奇，她像變戲法一樣，把各種各樣的炸貨，一道一道製作出來，再分門別類，整齊地碼在一個超大的瓷缸裡，大缸的中間是綠豆丸子，也是所有炸貨中量最多、允許當頓吃夠的美食。這天的食物是最豐富美嘴的，也是我們小孩子最快樂盡興的一天！
說到過年， 北方人的腦海裡，會不加思索地想到餃子，這道美食，在春節這個中國人最重視的節日裡，是當之無愧的王者！千百年來，它的霸主地位，無人撼動！在我的幼年時代，對春節的期待，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源於對餃子的渴望；餃子，對中國人而言，不僅僅是餐桌上的一道美食，它早已超越食物的狹意，昇華為冷暖俗世中“熨貼愁眉”的親情友情、溫暖與鄉愁……
我們家，在大年三十這天，要用整整一天時間來包餃子，要把初一初二三天的餃子都包出來備用。年齡大些之後，我和姐姐就成了包餃子的主力軍。那時，面案擺在灶房裡，除做飯外灶房是沒有煙火的，坐在零下十幾度的灶間包一整天餃子，腿腳被凍得生疼，可，這些都是被忽略不計的，所有的不快，都會消融在新年巨大的喜悅裡！
我家過年的餃子餡，有兩種， 一種是羊肉胡蘿蔔，一種是豬肉白菜。也許，是過年心情好的緣故，也許是過年姥姥捨得放油，“年下”的餃子是真香真好吃！那味道，是一個孩子心心念念想了一年的味道；是持久盈香於歲月長河裡不曾忘懷的味道！在屋外飄著雪花、屋內飄著餃子香氣的大年夜，那種足夠溫暖一生的幸福的味道，是終其一生都不會忘記的！如今的好日子，真是衣食無憂應有盡有，可是，再也吃不到小時候那麼香那麼好吃的餃子了，即便吃到，也再找不回那份單純滿足、令人欣喜的味道了！是我老了？還是生活真的變了味道？
葛小晶，女，山東省東阿縣人，東阿縣作家協會會員，東阿縣曹植詩社會員。現居住上海。
配圖：張志棟，拍攝於東阿縣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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