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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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七年的七月,我離開了二十年未曾中斷的教職,回到青年時讀書的巴黎,租了一間畫室,畫了八張油畫。

對交通發達的現代人而言,到外地旅行,也許不是什麼值得一提的事。但是,我不認為這次到巴黎是“旅行”,我稱呼它為“出走”。

我害怕一種固定而且重複的生活。

我害怕自己的生命在固定而且重複的生活中變成一種原地踏步的機械式循環。

我看到許多人在還很年輕時就“老”了。“老”並不是生理機能的退化,而更是心理上的不長進,開始退縮在日復一日的單調重複中,不再對新事物有好奇,不再有夢想,不再願意試探自己潛在的各種可能。

他們還很年輕,但是他們在等著“退休”,接下來漫長的歲月,將是多麼倦怠而又無力改變的原地踏步啊!

我忽然有一種驚醒!

我要這樣地老去嗎?

於是我決定出走了。

從自己熟悉的環境出走,從日復一日沒有挑戰的生活出走,從別人認定你的定型的角色出走,走向陌生,也走向更廣闊的新的自我。

我選擇了巴黎,因為那裡有我二十五歲沒有做完的夢。

二十五歲,我穿著一條破牛仔褲,一整天坐在塞納河的河邊看水,讀韓波(Rimbaud)的《醉舟》,憧憬十九世紀末憂鬱少年詩人看待生命的方式、激情、絕對的愛、知己、槍聲、出走與自我放逐,他們的生命一一變成了詩句,有歌,有淚,沒有在年輕時就“老”了。他背叛了體制,從自我出發,走向無邊無際的空白,孤獨又自負。

韓波至今仍沒有老去,他的詩句一代一代感動著對自己生命猶有憧憬的夢想者,可以如醉酒的舟子,航向漫天繁星。

我們也有過詩人像韓波那樣自我放逐,那樣不斷從原地出走,不是嗎?宋朝的柳永說:“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一種酒醒時的蒼涼,一種酒醒時的孤寂,不知流浪的船流浪到了何處。一種淡然,一種自負,淡淡的春天破曉時分的風,淡淡的黎明前的一彎殘月。

我回巴黎去是想找韓波和柳永的,也許在長住了二十年的島嶼,覺得太大的寂寞吧,怎麼生命都不出走了?

二十五歲的時候在巴黎,很窮,很多夢想。可以一整天只啃一根長麵包,然後趕三場電影圖書館的柏格曼專題展,看到凌晨兩點,在清冷的夜晚沿著河走回家去,一地都是落葉,路邊困睡的流浪漢擁抱著流浪狗睡著了。

二十五歲,很想畫畫,但是,顏料很貴,畫室也很貴,覺得專業畫畫是一種奢侈的夢想,只有偶爾到美術學院去找朋友,擠在學生畫室裡畫畫人體素描。

年輕時候的夢想是很容易淡忘的。

回臺灣以後,開始忙碌各種生活,在大學教書,編雜誌,逐漸好像也淡忘了曾經有過的奢侈的夢想。

在漸漸老去的年齡,才會忽然驚悟自己未做完的青春的夢想吧。

我打電話給巴黎的學生,我說:“想去巴黎畫畫。”

“很簡單啊!我們幫你找畫室!”他們言簡意賅地就做了結論,使我彷彿沒有了退路。

是的,出走唯一成功的秘訣是不要給自己有退路。

於是我帶了簡單的衣物,就出發了。

“工具不必帶,這邊都會準備好!”學生說,他們似乎知道人到某一個年紀會有多少猶疑與牽掛。

我的畫室在聖米契爾廣場,緊鄰塞納河,畫畫累了,走一分鐘到河邊,看河邊曬太陽的人和鴿子,以及近在三百公尺左右的聖母院高高的哥德式塔頂。

我的畫室是老馬房改的,這一帶在大革命前是貴族的邸宅,有高大的馬房,馬房高而且採光、通風都要好,和畫室需要的條件相似。

原來拴馬的槽,每一桶大概一公尺半至兩公尺寬,中間用粗厚的原木隔開,做成馬背式的弧形。改成畫室以後,每一槅間有一名畫家使用,和原來的空間使用差不多,只是原來拴馬,現在供人畫畫。

畫室在幢老房子的中庭後面,中庭陽光很好。大約早上八九點後我到畫室,把面對中庭高大約三公尺多的門拉開,陽光就如同水一般瀉滿一室。飽滿的光線,映照在空白的畫布上,使人想畫畫了,使人想在那空白上留下陽光和陰影,留下時間靜靜移動的痕跡或聲音。

我大概工作到中午以後,才有其他人來畫室工作。他們來了之後,熱咖啡、兩片乳酪,坐在中庭曬曬太陽,嘆一口氣,跟我說:“巴黎沒有人像你這樣工作的。”

“我知道!”我笑一笑,繼續畫我的畫。

我知道我是在找回遺失在這個城市某個角落的自己,二十五歲未曾做完的夢吧,找得很急,彷彿再不去找是很大的遺憾。

如果生命沒有遺憾,是不是可以生活得從容一些呢?

抽完煙,喝完咖啡,烤了一小塊披薩,放在口裡慢慢品嚐。同室的畫友,又嘆一口氣,彷彿日子悠長緩慢到了有點不知如何是好。她終於決定背起包包走了,離走時又告訴我:“巴黎沒有人這樣工作的!”

我仍然說:“我知道。”笑一笑,謝謝她的好意。

我算一算,在故鄉的島嶼,我有多少時間沒有真正為自己生活。有時為了父母,為了老師,為了社會上既定的習慣,好像很認真地活著,但又似乎都不是自己。那些大大小小的考試,那些分數,那些升學的成功與失敗,那些文憑與證書,它們究竟證明了什麼,證明一個生命更快樂一點了嗎?證明一個生命更幸福一點了嗎?

我們也許異常茫然了。

也許我們甚至很少去好好品嚐一塊披薩或乳酪的滋味,我們只是“快速”地吃,或者“吃到飽”,在食物裡強調“速度”和“飽”,是多麼悲慘的價值。一個歐洲朋友來了臺灣,忍不住問我:“臺灣為什麼有這麼多‘吃到飽’的餐廳?”

是啊!我忽然也被問住了,我們把“飽”作為食物的唯一目的時,失去了多少食物可能有的快樂、滋味、感受。

但何止是“吃到飽”,在我們的一生中,升學、考試、升官、發財,不是一種模式的貪而無饜的“吃到飽”的翻版嗎?

但是,我一時停不下來了。

在離去的室友留下一聲意味深長的嘆息之後,我繼續在畫布上畫著,一個豐滿而有點慵懶的婦人,斜坐在緩和的土坡上,後面是豔藍色的海洋和天,連成一片。那些不同藍色的顏料混合著,滲透到畫布的纖維中去。我感覺到畫布不再只是畫布,是許多糾纏的綿或麻的經緯,是一絲一絲彼此纏繞的線,它們中空的部分柔軟的部分,緩慢地吸收著顏料中的油。而我的畫筆,從動物身上取下的生命未曾消失的毛髮,彷彿一種記憶,彷彿一種呼喚,一次一次,撫觸著那糾纏著的纖維,它們開始彼此接納了,吸收了,融合了。

巴黎夏日的陽光緩慢地移動,中庭的光不再強烈如正午,一些斜射的光,柔和地拓在牆上,反射出每一扇窗戶的玻璃,好像一種對話。

看看錶,已經是晚上九點鐘,但正是夕陽最美的時候,我知道。走出中庭,打開大門,米契爾廣場上示威的青年、北非人的鼓聲、來往穿梭的遊客,都將使我一時陶醉於不克自制的繁華與狂歡中。但是,我仍珍惜這斜陽餘暉漸漸淡去的天光,在夏日傍晚將入夜的時分,看畫布上的婦人,彷彿即將睡去,即將有漫天星子移來此處,可以使入睡者滿足入睡,使我找回自己遺失的許多夢想。

在生命開始衰老的年齡,創作使我重新年輕了。我帶著一疊稿紙,一本素描本,走去天涯海角,覺得重新是那個二十五歲在河邊可以坐一整天的青年,讀詩畫畫,為自己的幸福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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