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青磚木樓 南街貞烈門
每次回到故鄉，發現許多古屋已經拆換，古老的門廳不見了，熟悉的故人多數已經離去。故地拆遷，故事失傳，鄉村也已經變成經濟型、物質化的鄉村。視乎丟了魂兒，沒了定力，失去了常性。就連那些曾經唱紅的秦腔戲、社火曲，也停臺罷唱，廟裡也到放碟片湊事的局面。這僅僅是我的追憶情懷，不是對現在煥然一新的美麗鄉村有什麼非議，自己內心一直想留守點什麼，守一些老面孔，留住一些舊事物，琢磨一些脈搏的跳動。小時給當過站堂小卒的秦腔戲母子，能唱會畫能敲會演的陳師傅，滿肚子的故事和本事，已經毫無用場，遺憾地離去了。我記得剛工作時的那年冬天，父親反對我登臺唱戲，這個滿身本事的陳師傅讓我在戲臺幕後盯戲本，給不識字或者記憶不好的鄉莊演員暗聲提醒戲詞，村子的戲臺上演著《玉堂春》，陳師傅說：“你的工作就是巡按御史，宮門裡面深似海，進得宮門好修行。”於是乎我開始關注我的宮門，體味宮門裡的“好修行”與“深似海”。
我的宮門素常簡單，素常的日子，回憶起來倒也飽含一些意思。我在縣城一個很有名氣的青磚木板樓上工作十年，那棟青磚厚牆，紅漆木板地面，紅門紅窗的兩層舊樓，位於囊括公檢法及幾十家單位的政府大院內。政府大門就是大院總門，進了鐵欄大門，右邊是燈光球場，是進行球賽和大型場外表演的地方；左邊是青磚厚牆的大禮堂，是大型會議和舞臺演出的地方。禮堂門左邊是公安局，接著後面是法院，大門的正中是五層的兩棟樓房，前面稱為前樓，後面的一棟稱後樓。前樓是政府主要領導和政府綜合部門，後面就是政府各局委機關。新樓的背面是三個院子，前兩院是青磚立柱土磚塊砌牆的磚木瓦房。唯有最後的院子是一個看來古舊而又大氣的青磚高瓴兩層樓房，尤其與眾不同的是院子裡長著並不粗大而蒼老的香柏樹，他們和樓房同歲，都是這個大院子裡的老人了。這個樓的左邊隔著一個院子，有個木架結構的兩層小樓，已經陳舊陳舊不堪，幾戶人住家。這棟木樓是這個院子裡的祖爺爺，他是明清時期縣衙的後院，也就是明清時期縣長的公寓樓。青磚木樓和古柏院子，加上這雅靜不顯的位置，上下兩層雙面樓，一層20間房，共40間房子，曾經是政府首腦機構辦公多年，應該是辦公最好的地方，後來成民政局和糧食局，再後來住進檢察院。一樓住家，二樓辦公，我報到不幾天，恰好一戶同志新家建成搬家出去，一樓住家和二樓就業的城裡門廳。在這個樓裡結婚生娃，成家立業；這個樓裡學會工作，體味宮門的深奧，也感受修行的道理。
住在政府大院裡，首先感到的是住在宮門裡的榮耀。這個青磚樓院子兩邊是司法局，前院平房是勞動人事局，再前面新樓上是國土局、經貿局···平素父老鄉親傳說中的書記、縣長、局長，偶爾就碰見，這個大院就主載著全縣的大事。發錢的、調動的、招工的、修路的、升官的、抓人的等等職能，都和這個院子有關。當然，也深深感到，書記、縣長、局長不是多麼幸福的行業，筆挺的西裝、白襯衣、紅領帶、亮皮鞋那是開會和照片上的領導，多數時間是辛勞的，一個幾十萬人的掌門人，萬事蹉跎，不容易。上訪的、告狀的，纏著領導要錢的，公安局門上吊的，花園裡面藏菸酒的……人纏繞著事，事纏繞著人。我也享受這人與事纏繞的大院光環。城裡人總是說：“住在政府大院的，不要看是農村來，都是將來有出息的。”我因此很快找了個縣城裡人的如意女郎。
至今我都很感謝政府大院，享受著縣城唯一的收費洗澡堂和免費的開水供應。尤其我住家又辦公的磚樓，每一片古舊青磚裡，視乎都藏著故事。我回鄉下結婚，半月歸城，請幾個幫忙的老鄉在家裡坐坐。一個是為了節約，再一個新傢俱入房，熱火一下房子，請了幾個同鄉的老幹部和同齡人到我房子坐定。媳婦用電飯鍋炒菜，吃飯敬酒之間，他們說起這樓上的故事。才知道這是剛解放修建的最宏大建築，蓋好後入住不到兩年，三反運動開始，負責修建的祁尚德縣長在我這個房子的頂上一間，自己懼怕追責開槍自殺，三反、黑幫、批鬥、隔離、下放，修水利，回銷糧、整梯田。這些詞語與這個樓房有關，樓後有個廁所，最避靜之處，啥年政策緊張，廁所裡吊死過一個科長。這個祁尚德縣長竟然和父親都跟隨鄰近羅壩鄉酒店村邵海底下黨鬧革命的。縣長、科長有名有姓、誰家孩子誰的父，具具體體。還說鄰居縣一個姓白的縣長，因為勤務員看縣長家負擔大，孩子多，洗衣服多，就多給了幾塊肥皂，讓人檢舉出來，也開槍自殺了。那位建國六七十年代就在這個洋樓辦公的老人給我說，檢察院是個麻煩工作，乾的都是是非活。我幹了辦輩子公事，法院十多年，宮門裡做事就兩句話：對事要認真，對人要好。事是大家乾的公事，不是私活，認真就不出閃失；人是萬物之靈，一定要善待。自那以後，我才知道這青磚藍瓦的板樓上，藏著好多觸動人心的故事和職場的險惡。這不大的深紅色雙扇門，曾經發出多少指點一縣江山的政令，走過多少名震一時的人物。縣長自殺的那間房子，依然是一把手的辦公室。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只有在夜晚時候，走過這個長滿古柏樹的院子和那扇青磚厚牆的樓門，時而覺得有些害怕。居住和工作在這功能不同、宮門多開的政府大院裡。每想起這個和我同姓的自殺縣長，常讓人感覺害怕，常常冷靜下來思考這宮門深似海的含義，還有那些好修行、對事認真、對人要好的宮門經驗。幹了半生“訟事”的業務，經常走動在看守所，監獄和公檢法大門之間。捫心暗想，至今沒動手打過一次人，也沒有髒話罵過工作對象。但時有被查出問題，管押判刑的人，一度時期。看到訟事災難落入人家的痛苦，妻離子散，家敗人衰。很納悶這是不是修行。我又去問那位老人。他說：你是宮門之人，公心修行，修的大行。再不好乾，誰在其位，誰就得幹。你有善心，對那些遇難之人有悲憫之心，對事認真、對人好，無愧於心，就是修行。我才明白精通秦腔的陳師傅說的那句話：進得宮門好修行的內涵實意。後來我的宮門幾經變化，也曾多少次在更大的宮門裡，經歷過那些鮮為人知的責人工作。對事認真，對人要好成為不斷暗示自己的行為準則。多年以後，當我在再到政府大院時，政府大門，已經面目不在，正門位置高樓聳立，開了偏門。只有兩棟五層辦公樓景象顯舊，依然是政府首腦地，不過絕大多數單位已經搬遷出了大院，那座青磚木樓已經拆去，成為一片待建高樓的空地，尋找到曾經是門口的地方站定，沉思良久。那個不大的青磚紅門，還有那些房間裡的故事，因修樓而自殺的縣長，老人講過的宮門話，卻一直留存我的心間。
住在這個縣城裡，我見到好多居民古門，也聽過更多關於門的故事。最讓人動心難受的是城北門，雖然已經沒有痕跡，總是有人說起民國19年屠城，賊從城北門而入，一座八千人的縣城，剩下不到一千婦女。只有西山腳下留下埋葬死骨的祭骨塔，留有鬼哭鬼怨的記憶，後面改為看守所。城北門住的岳父家其實也是從四各山填城搬進來的，岳父的父親告訴岳父，妻子又告訴我：她家對門的中醫院，是一戶大戶人家，一進三院的好房子，城破後，全家無一倖存，留做公用，後改為醫院。可以想象，賊破北門而入，屠性正猛，北關那有好戲唱。大南街有條向東的街道，有幾座好門，有座雕樑巧瓦，飛簷砌獸的大門，說是梁舉人家的鴻門。小時候，父親常說起爺爺的榮耀時，以認識梁舉人為榮，故鄉大門口的一塊木刻“雲程恭韌”，就是這門裡主人的筆跡。
大南街還有一座氣派非凡的木門，高廳卷簷，彩繪樑棟，磚雕對聯。門上刻文是“大清宣統建元歲次已酉桃月”，“處士朱映南之妻周氏節孝坊”，顯然這是1909年3月按照官文給朱映南的守節盡孝的好妻子周姓女人去世後修的，這個牌坊門代表的就是國家表彰和獎勵。清代禮縣誌裡為一個叫趙轉轉的女人立傳，記載：趙轉轉，郭忠孝妻。經兵變，十八喪夫，丐侄為嗣。貧至半菽不飽，所親皆勸再蘸。趙曰：‘人皆有一死，豈改嫁而終不死乎？’其峻厲如此。（光緒雷文淵《禮縣新志·節烈》），十八歲男人離去，終身不嫁，不聽勸言。隱含著一個女人甘願守寡盡孝艱苦的一生。
陳忠實寫《白鹿原》準備材料，翻閱陝西藍田縣誌，就有四五百個這樣受表彰的女人，一沓表彰文紙，代表著幾百女人的心酸和眼淚。陳忠實為了仇視這種“良女從一而終”表彰下的眼淚，一個反叛人物田小娥在他筆下形成了，田小娥成了《白鹿原》最鮮活的女人。如今面對居高不下的離婚率，一個民政局審核離婚的窗口，排長隊擁擠如趕集的情況，光棍村的曾多。我就想起那個門，思考傳統思想和現代觀念的是非曲直和進退選擇。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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