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子寧︱席捲世界的“普通話”

1992年,法國對憲法做了修正,在第二條里加了一句“共和國的語言是法語”,進一步確立了法國只認可法語為官方語言的態度。這並不奇怪,在推廣普通話方面,法國可謂是世界的鼻祖——可以追溯到1539年的維萊科特萊法令,該法令第111條明確規定,從今往後法國法律文件必須完全使用法語。

就維萊科特萊法令本身而言,其主要目的倒並非是在當時方言語言林立的法國推廣標準法語。該法令的核心目標是讓法律清晰易懂,讓民眾能用母語理解法律。此時法國法律文書大量使用拉丁文。拉丁文雖然是法語的祖先,但是絕大部分普通民眾已經無法理解這種公元前後羅馬帝國使用的語言,因此法令的本意是讓普通百姓的母語——法語,取代拉丁文的獨尊地位。

郑子宁︱席卷世界的“普通话”

維萊科特萊法令

維萊科特萊法令頒佈不久,法語就順利取代拉丁文在法律文件中的地位。在此後的1635年,著名的法蘭西學院成立,其存在目的就是為了規範法語。不過一直到法國大革命前,法國曆代國王對在國內推廣標準語取代當地語言並無多大興趣。

然而大革命後,近代民族國家的建立使推行一種標準的“普通話”成為了當務之急——當時的法國使用所謂“標準法語”的人口不過才佔5%不到。從全國各地徵來的士兵都雞同鴨講。十八、十九世紀法國的國力在歐洲一直處於相對下滑階段,蓬勃發展的英國和德國給了這個西歐傳統大國強大的壓力。統一語言成為法國精英們重塑國家民族身份、爭取國家復興的共識。

此後,維萊科特萊法令的主要功用就轉變為在法國推廣標準法語,抑制各種地方語言的使用。這些地方語言形形色色,既有法語自身的方言,也由和法語相對接近的皮卡地語、瓦隆語,還有距離稍遠的奧克語、加泰羅尼亞語,更有布列塔尼語這樣的遠親和巴斯克語這種和法語完全沒有親緣關係的異類。但是不管親疏遠近,為了共和國的未來,各地民眾都必須摒棄這些形形色色的語言,改說法語。

近代推普浪潮

當時的法國人大概不會想到,他們可說是翻開了世界歷史的新篇章。從十九世紀開始,全世界的語言版圖由於各國推廣普通話的嘗試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本來平滑的語言過渡區因為分屬不同國家,推廣了不同的標準語產生了斷裂式的截線。

郑子宁︱席卷世界的“普通话”

法國北部本有說荷蘭語的區域,推廣普通話後法國境內的荷蘭語出現收縮

學習另外一種語言並非一件容易的事情,一個讀過大學的中國人普遍經歷了十多年的英語教育,但是中國大學畢業生中能流利使用英語的人也並不多。原因很大程度上在於缺乏合適的用英語交流的環境。

對古人來說,比較現實的選項是追求書面語的統一。譬如中國,數千年來文字一直都相當統一,但是口語則變化多樣。以古代的技術能力,很難有有效手段。在一個傳聲基本靠人吼的世界裡,只有在少數特殊環境中才能做到成功推廣標準語。如明清時期,來自全國各地的高級官員不管是在京城,還是在遠離他鄉的異地,都或多或少得學習一些官話。法國大革命後的標準語也是從軍隊開始推廣。作為朝夕相處的戰友,為了溝通方便和指令傳達,他們都得學會法語。

大眾傳媒的出現改變了這樣的推廣模式。歷史上第一次,一個人的聲音能夠通過電波批量複製,抵達全國各個角落。具有強制性的義務教育也讓推廣標準語有了絕佳的載體——學校。

如前文所說,在學校裡單開一門外語課對很多人來說都不足以讓他們掌握這麼語言。然而如果所有科目都採用一種語言教學的話,處於學習語言關鍵期的少年學生就很有可能能夠順利掌握這門語言。2000年之後中國加大了推廣普通話力度,諸多“普通話是我們的校園語言”之類的標語在學校廣泛貼掛,同時也加強了對教師的普通話水平測試力度。新一代的中國學生往往在普通話水準和熟練程度上比之前要強很多。而國內部分高端學校更是標榜中英雙語教學甚至全英語教學,在這類學校學習過的學生英語能力普遍也比只是上英語課的學生要強不少。

就當代人而言,從幼年開始學習標準語乃至以標準語為母語,早已是自然而然的現象,諸如孫中山、宋美齡用英語溝通,古代中日韓越讀書人用文言筆談這類事例,幾乎是不可想象的。然而,實際上,這和近代以來國家機器的推行和誘導息息相關。

選擇“普通話”

要想推廣普通話,首先得要選擇一種特定的語言,將其認定為標準語。在當代社會,大部分人往往理所當然地有標準語高雅、精確、動聽,方言鄙俗、粗糙、難聽的刻板印象。但是純從語言學上說,任何語言、方言都存在被當作標準語的可能性,而附加於某種語言上的刻板印象,一般也只是因為該語言的社會地位罷了。

當然,被相中作為標準語推廣的方言一般來說也都有其優勢,中國選擇屬於官話方言的北京話,一方面是由於官話方言互通度好,在全國本來就佔據了人口優勢。而作為元明清三朝首都,北京話也有著較高的語言權威。

選擇一種本來就通行廣泛的語言加以助力是簡單方便合理的辦法。至於這種語言一開始如何廣泛通行的,則有各種各樣的可能性。北京話和巴黎法語是政治中心的語言。標準意大利語的基礎佛羅倫薩方言則是因為佛羅倫薩在文藝復興時期群星閃耀,大批巨匠採用這種方言書寫作品。德國的標準德語則和馬丁路德用高地德語翻譯聖經有關。但是並非所有國家都採取這種捷徑,有的國家就官方強行推了在國內並不佔優勢的語言。

郑子宁︱席卷世界的“普通话”

但丁對佛羅倫薩方言上位厥功至偉

這種“官方指定標準語”,最典型的莫過於印尼。印尼的官方語言是印尼語,所謂印尼語,和馬來西亞的標準馬來語非常接近。但是出於國家語言政策的考慮,在印尼語境下,所謂“馬來語”指印尼境內馬來人所使用的馬來語方言。

純從人口規模來看,選擇馬來語作為印尼全國的官方語言是個令人詫異的選擇。印尼馬來人基本只分布在蘇門答臘島、婆羅洲和廖內群島。馬來人分佈的區域相對爪哇島來說土地較為貧瘠,人口數量也相當低。爪哇人、巽他人口都遠遠多於馬來人。其中尤其以爪哇語勢力強大。

爪哇人不但佔了印尼接近一半的人口,而且印尼獨立後政治精英大部分都是爪哇人,獨立至今印尼所有總統都是爪哇人。爪哇語並不缺乏成為標準語的要素。它不但是印尼使用最廣泛的語言,而且早已演化出發達的文學。荷蘭殖民也讓爪哇語有了表達近代科技產物的詞彙。

郑子宁︱席卷世界的“普通话”

一份爪哇語的手稿

然而,印尼是個民族眾多的國家,千島之國不同民族之間雖然人口規模不同,但是原則上都應該是平等。同時,由於爪哇長久以來的宮廷文化和等級制社會,爪哇語中有大量的敬語,謙語,根據說話人和聽者社會高低關係的不同,對於印尼的國父們來說,用這種語言不但不利於民族平等,也不利於人人平等的理念。

馬來語雖然不是印尼本土大民族的語言,但是由於古代室利佛逝國的影響,它一直是東南亞島嶼地區的貿易語言。生意人為了溝通或多或少都會一點馬來語。由商埠轉為城市的雅加達也是一個馬來語佔優的地方。又由於近代馬來社會遠遠沒有爪哇那樣等級分明,馬來語的語音語法相對爪哇語來說也更簡單一些。印尼的國父們就選擇了這樣一種並非本土大語種的語言作為印尼的“普通話”。

郑子宁︱席卷世界的“普通话”

室利佛逝國一度勢力強大

當然,一個沒有那麼冠冕堂皇的理由則是,印尼獨立後一度想要將馬來西亞和文萊吞併,形成一個領土覆蓋整個東南亞南部的大國。由於馬來西亞和文萊都使用馬來語作為官方語言,作為吞併的準備,印尼將國語設置為馬來語也是較為現實的選擇,後來雖然吞併計劃並未成功,但是馬來語作為標準語已經是既成事實。

除印尼語外,東非的斯瓦希里語也是原本的小語言作為貿易用語上位的典型。斯瓦希里語原本只是坦桑尼亞桑給巴爾島上的語言。由於地處阿拉伯商人在近東於非洲之間貿易要道上,桑給巴爾島人也深度參與貿易。他們所說的斯瓦希里語也成為東非商業貿易中廣泛使用的語言,甚至在殖民時期英語都沒能完全取代斯瓦希里語的地位。殖民時代結束後東非各國除了英語之外,也需要一種非洲語言體現自己的國家身份,斯瓦希里語成了當仁不讓的選擇。時至今日,斯瓦希里語的母語人口也不過百萬左右,然而卻是東非數個國家的官方語言,會說斯瓦希里語的人口多達近一個億。

郑子宁︱席卷世界的“普通话”

斯瓦希里語發源於桑給巴爾島

選用非本土語言作為標準語也有另外一種形式。對於一些小國來說,如果自己本土的語言使用範圍太窄,就不妨利用臨近國的語言資源。這方面歐洲的瑞士、比利時提供了非常好的例子。兩國都是官方層面實行多語制的國家,都有所謂的法語區。然而事實上,兩地法語區本地的方言都和標準法語相差甚遠,比利時法語區說的主要是瓦隆語,瑞士的法語區則以阿爾皮坦語為主。但是比利時和瑞士法語區所選擇的標準語都是基於巴黎法語。兩地所使用的標準語和法國雖然還存在一些細微的差別,如“九十”一詞瑞士和比利時都使用nonante而非法國的quatre-vingt-dix,不過大體而言,兩個小國對標準語的設定大體都採納了臨近大國法國的既有成果。這也是不少小型國家的常態,瑞士德語區的標準語也是基於德國的標準。而當中國大陸改用了簡體字後,新加坡也把中文的書寫標準改為簡體,以和大多數使用中文的人口取得一致。

成功或失敗的“推廣普通話”

對大部分國家來說,在合理的設計下,普通話推廣往往能取得非常大的成功。拓展一個人能夠方便交流、生活、貿易的區域符合大部分人的利益,通常情況下也可以得到普遍的支持。然而在一些極端情況中,由於推廣普通話,卻造成了嚴重的不良後果。

中國的鄰國巴基斯坦官方語言是烏爾都語,基本可以認為是用波斯-阿拉伯字母書寫的北印度語。1947年印巴分治時主要按照宗教分割,因此穆斯林佔主體的印度次大陸西北部地區和東孟加拉邦劃為一個國家,與印度教佔主體的印度分離。

印度和巴基斯坦獨立後設置的標準語實際上都是北印度語,區別主要在於書寫系統不同。兩國推廣標準語都不算成功。印度南部各邦與中央政府間的交流仍然主要使用英語。

今天的孟加拉國實際上是孟加拉語分佈區的東半部分,西半部則是屬於印度的西孟加拉邦。兩地雖然由於宗教原因分割,但在語言和民族認同上都堅定認為自己是說孟加拉語的孟加拉人。兩地孟加拉語也用同樣的天城體字母書寫。上世紀五十年代開始巴基斯坦即堅持烏爾都語獨尊的語言政策,甚至提出孟加拉語也應該採用波斯-阿拉伯字書寫。1952年2月21日,巴基斯坦在孟加拉強推烏爾都語的舉動引發學生抗議,並演化為流血事件。此後事端不斷,最終導致孟加拉於上世紀七十年代獨立。

郑子宁︱席卷世界的“普通话”

即便是伊斯蘭教方面的文獻,孟加拉語仍然用天城體書寫

相對而言,一手導演了印巴分治的英國,在推普方面反倒較為溫和,英國標準語RP主要是受過公學教育的人使用,並未強行對其他民眾推廣。時至今日能使用RP的人也不過占人口百分之五。剩下的英國人則是按照需求各說各話。和外地人交往多的就說話往標準語上靠一些,生活圈子侷限於本地的就說話土一些。這也和英語方言差距較小有關,就如四川人往往和外地人也說四川話,因為和普通話差別小,說話和普通話相差很大的福建人就很難做到這一點。

推廣普通話不是中國特色,而是一個席捲世界的浪潮。從世界各地的情況來看,“普通話”的推廣可能是近兩百年來改變交流模式最大的因素之一,未來世界的語言版圖也將屬於各種有幸被選中的“標準語”。實踐證明,推廣普通話沒有絕對正確或錯誤的方法,順應當地實際情況,因勢利導才能最好地發揮標準語應有的功用。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