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人性與時代的交響

李震評《主角》:文化、人性與時代的交響

文化、人性與時代的交響

《主角》刊發於《人民文學》2017年11期

文化、人性與時代的交響

文/李震

人民日報海外版 2018.4.11 第07版

《主角》(首發於《人民文學》2017年第11期)是作家陳彥的第三部長篇小說,也是陳彥包括劇作、小說在內的所有作品中最傑出、最成功的一部,同時也是發揮陳彥作為劇作家和戲曲院團領導的資源優勢最充分的一部。與之前的作品相比,從《主角》開始,陳彥的主體意識審美視角進入到了更高的一個層次,這個層次就是:文化反思。從其最具代表性的劇作,由《遲開的玫瑰》《大樹西遷》和《西京故事》組成的《西京三部曲》,以及前兩部長篇小說《西京故事》和《裝臺》來看,陳彥的主體意識和審美視角基本上是在社會人生的層面上。他長期被批評界視為書寫底層人生、富有悲憫情懷和生活理想的一位作家和劇作家,其所表達的也都是對普通人、平凡事、尋常問題的悲憫、感懷和批判。

文化、人性與時代的交響

《人民文學》刊發的《主角》插圖

而《主角》不同了。在這部70多萬字的鴻篇鉅製中,陳彥以對自己諳熟的古老劇種秦腔,以及幾代秦腔演員的生存軌跡的書寫,刻畫出了20世紀後半葉以來,中國傳統文化發展的歷史邏輯和時代際遇,並由此使《主角》成為繼陳忠實書寫20世紀前半葉中國傳統文化發展的歷史邏輯和時代際遇的《白鹿原》之後,又一部地地道道的、高品格的文化小說。

在當今中國尚存的活態文化中,最能夠代表中國傳統的,莫過於戲曲。陳彥曾經供職陝西戲曲研究院,在那裡從編劇、團長到院長,走過來幾十個春秋,對秦腔的一字一腔、一招一式,對秦腔演員的酸甜苦辣、愛恨情仇、興衰沉浮可謂瞭然於心。於是,秦腔自然成了陳彥觀照並反思中國傳統文化發展的歷史邏輯與時代際遇的得力支點。

《主角》寫的是憶秦娥從山裡的放羊娃到省城的“秦腔皇后”,再到迴歸山裡的曲折經歷,與忠、孝、仁、義四老以及崔八娃、胡三元、胡彩香、楚嘉禾、宋雨等幾代秦腔人的命運沉浮。而其所指,則是以秦腔為代表的中國傳統文化從“文化大革命”到改革開放,從西洋文化的侵襲到市場經濟的衝擊,再到全球化登陸的中國近半個世紀的現代化進程中,一波三折的歷史邏輯和時代際遇。與其說陳彥用這部作品同時唱響了中國傳統文化的絕唱和輓歌,不如說這部作品寄寓了陳彥,乃至所有富有中國情懷的人們,對中華民族傳統文化未來發展的關切、憂思和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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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學》刊發的《主角》插圖

如此宏大的主題,在小說中被微觀地嵌入到主角從易招弟、易青娥、憶秦娥、秦腔皇后等不同稱謂的更替中,嵌入到胡三元打鼓的絕技、暴烈的個性和跌宕的命運之中,嵌入到忠、孝、仁、義四老由紅變黑、由黑變紅、由生到死的明滅閃爍和楚嘉禾陰暗心理的陰晴圓缺之中。

小說對秦腔從唱腔到表演的精彩技藝,從演員的投入到觀眾的痴迷,從臺上的精美絕倫到臺下的勾心鬥角,等等一系列精微細密的書寫,不僅呈現出陳彥對秦腔這一最典型的傳統文化的爛熟於心,而且處處寄寓著陳彥對整個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痴愛和惋惜、關切和憂思、渴望和希冀。

作為一部小說,《主角》對文化主題的書寫,是依託在對人性深度的探測與表現之中的。人性,本來就是作為人學的文學永恆不變的書寫領域。《主角》之前的陳彥作品,在對族群、階層意義上的人生的自覺觀照中,已經深入到了對人性的拷問和反思的層面。而在《主角》中,這種對人性的拷問、反思和表現已經成為陳彥的一種自覺的主體意識。或許,這是陳彥在《主角》中突破自己的第二個重要層面。我們對《主角》作進一步的探析便會發現,文化與人性正是陳彥講述人物命運的兩個極端的維度,並由此構成了人物生成的一個重要的張力場。《主角》中幾乎所有的人物都是在文化與人性的二律悖反中顛沛浮沉著。這些人物對戲和演戲規則(文化)的痴迷,與對私慾(人性)的維護構成了他們性格和行為的兩極。其中不同的人在由這兩極構成的序列中處於不同的位次和程度,並由此形成千差萬別的個性特徵。憶秦娥和楚嘉禾處於這兩極的兩個極端。憶秦娥更多地痴迷於戲,而疏於維護自己的私慾(即所謂“傻氣”),因此在舞臺上精彩絕倫、大紅大紫,而在生活中卻一塌糊塗,先後兩任丈夫一殘一死,一個戀人因為她徹底淪落,唯一的兒子,是個傻子,而且墜樓身亡。與憶秦娥類似的人物還有四老、崔八娃、封瀟瀟和石懷玉等等。這些人物在作品中構成了一個程度不等的序列;而楚嘉禾則更多地在維護自己的私慾(自私、嫉妒與享樂),為此她不惜一切代價,使盡陰招,也因此贏得世俗的“幸福”,卻在舞臺競爭中始終處於憶秦娥的下風。此類人物在小說中也構成了一個程度不等的序列:周玉枝、憶秦娥的母親、廖耀輝、郝大錘、封導的老婆等等。最有趣的人物序列是胡三元、胡彩香、劉紅兵這組“問題人”,文化與人性的兩極在他們的身上可以說是短兵相接。趨於文化的一極對他們來說是共同的,那就是對戲的痴迷,而趨於人性的一極則各有不同,有慾望,有虛榮,有與生俱來的自私、嫉妒、暴躁等等。這兩種極端相反的心理傾向,往往會同時抵達他們的感知和言行之中,於是便構成了這組人物性格和命運的劇烈起伏與震盪,也構成了作為文學形象的光彩部分。

文化、人性與時代的交響

作家出版社出版《主角》單行本

《主角》精神內涵的豐富性和深刻性,來源於這種文化與人性不同程度的衝突,沿著時代發展潮流的不斷變幻、沉浮和重新排列組合。小說中各色人等在隨著時代的翻雲覆雨改變著自己的顏色。忠孝仁義四老本是梨園行裡的同門弟子,在秦腔表演中個個身懷絕技,曾在舞臺上紅極一時,而在“文革”中頃刻變黑,個個淪為劇團的雜役。改革開放開始後,舊戲開始復興,他們又重出江湖,不僅親自登臺演出,而且將自己的絕技私傳給燒火丫頭易青娥,使其一步步走紅。而當商業和時尚大潮襲來時,他們再一次被擠出舞臺,又一個個退出江湖,直至消隱。其實,《主角》中所有的人物,都是這樣隨著時代的浪潮,變幻著他們生命中文化與人性衝突的方式和節奏,他們的性格和命運也就隨著時代浪潮的奔湧起伏著、沉浮著,向前流去。

可以說,整部《主角》就是一部由文化、人性和時代三種旋律構成的交響。這部時而悠揚、時而雄渾的大氣磅礴的交響,奏響的正是新時代中華民族優秀傳統文化走向全面復興的歷史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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