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迫症:西西弗斯的詛咒

强迫症:西西弗斯的诅咒

記者丨宋鑫雨 田佳璐 李雲茜

撰稿丨宋鑫雨

排版丨之誠

我又見西緒福斯在那裡忍受酷刑,

正用雙手推動一塊碩大的巨石,

伸開雙手雙腳一起用力支撐,

把它推向山頂,但當他正要把石塊

推過山巔,重量便使石塊滾動,

騙人的巨石向回滾落到山下平地。

他只好重新費力地向山上推動石塊,

渾身汗水淋淋,頭上沾滿了塵土。

——《奧德賽》 (王煥生 譯)

古希臘史詩《奧德賽》中,西西弗斯一遍遍將巨石推往山巔。每到終點之前,巨石便滾落。他別無選擇,只有重新開始。這是諸神施與他的懲罰。

每一次抵達都是下一次痛苦的起點,相同的動作不得不在詛咒中重演萬遍。無止盡且非意願的循環繞成一個逃不出的圈,使生命在一次次無意義的重複中耗盡。西西弗斯將在清醒中目視自己的意志崩潰凋殘。

第六十五屆威尼斯電影節獲獎短片《DIX》中,導演塑造出現實版的西西弗斯。主人公馬克被源自幼時的一個怪癖折磨——每次外出,他總是會去數人行道上的地磚,1,2,3……當數字“10”如鳴鐘敲響,他的世界瞬間變成一臺巨型絞肉機,肉身在臆想中被撕扯粉碎。爾後覆轍重演。

巨石滾落的殘忍剎那,從1到10的恐怖循環,西西弗斯的詛咒並不只存在於虛擬世界之中。

荒謬中的潰敗

八點三十分,童蕪站在考場門口的臺階旁,等待高三第一次模擬考試的進場。

幾十個班的學生在教學樓前狹窄的空地上擁擠不堪。說話聲、撕紙聲、翻書聲、拉鍊劃過的尖聲以及監考老師的呼喊聲混雜發酵,以大於九十分貝的力度在二十五分鐘內連續不斷地撞擊她的耳膜。

她深吸一口氣,祈禱考試時聲音“不要回響”。

她將右手伸進口袋,抽出一張溼巾,仔細擦拭手上模糊的字跡,黑色走珠筆的墨汁洇過手背三分之一的面積。

她從未跟別人解釋過上面的內容。

八點四十分,鈴聲響起,緩緩蠕動的人群將她推進考場。

開考四十五分鐘後,大多數人已經完成十二道並不困難的語文選擇題。

她的左手在發顫,佈滿冷汗。握拳、鬆開的動作在幾分鐘內被重複數次,最後定格在握拳。17歲女生略薄的下嘴唇被咬得發白,她抬起左手,用彎曲的食指第二關節連續敲擊三次木質桌面,發出規律的脆響,然後是右手。一分鐘後,整套動作被重複五次。“儀式”進行之時,她聽見後桌寫下最後一道選擇題答案後換筆塗卡的聲音。

她終於在紙上寫下了最後一個字母A,目光卻仍黏著其上。她將“A”的單音默唸數次,以確保不是B或C。她想繼續答題,不可名狀的煩躁卻像枷鎖囚禁住她的四肢與大腦。

“會不會有誰想要殺我?”如同《DIX》中的血腥臆想,一個熟悉的想法突然闖入腦海,毫無預兆。一種“嚴肅的恐懼感”向她襲來。

强迫症:西西弗斯的诅咒

《DIX》電影鏡頭

童蕪突然戰慄。她猛地抓起黑色走珠筆,在自己的左手手背上寫下兩個字——“小心”。

童蕪將自己的高中生活描述為“黑暗的三年”。

高考前一週,她偶然在搜索引擎中輸入了“強迫症”三字。“反覆檢查、默誦字詞、腦中迴響聲音與頻繁出現令人恐懼的場景”,熟悉的描述閃電般擊中了她。她感覺好像一瞬間“找到組織了。”

“要是早些發現問題就好了。”她嘆了口氣。

童蕪至今無法忘記那些“荒誕無比”的行為。在時間安排極為緊張的高中時期,她曾連續八次折返檢查熱水壺是否關好,哪怕已經鎖好門走到樓外。“我總是感覺自己在上一次檢查的時候把開關打開了”,概率極低的風險在她心中無限膨脹,她一次又一次回返,開門,檢查,反覆默唸“好的,你已經檢查過了,你沒有碰開關”。她看見不鏽鋼壺身上倒映著她的臉。人像的線條在八次注視中扭曲變形。

這次檢查共用了半個小時。

平均每天,童蕪將在這些“無意義行為”上花費多於一個小時。無法控制的“荒謬”如貪婪的惡魔吸乾時間與精力的海綿。她感到“又焦躁又崩潰”。自高二開始,這個向來穩定的優等生,成績一路下滑。

而更令她感到絕望的是,“荒謬”的痛苦無從傾訴。

“這種東西你沒法跟別人解釋,只能自己覺得……真是特別不公平。”

“這玩意兒就像毒癮發作一樣。”

在離童蕪1500多公里的重慶,劉闖擱下酒瓶,回憶起他五年的高中生活。

他將強迫症的感受描述為一種“不安全感”。

“比方說我突然有一個極其荒謬的想法,無論我現在在幹啥,要是我不去把它解決掉的話,我感覺這輩子就完了。”在離家最近的影院裡,放映著劉闖喜歡的電影《泰囧》,他盯著它,“目光空洞”。“裡面王寶強隨便說的一句話我都要去反覆糾結——他為什麼這樣說?他這樣說對不對?”不安與恐慌潮水般上湧,將一次期待已久的享受變成了“徹頭徹尾的災難”。身邊的母親尚未發覺,在路上還興高采烈的兒子,此時已經變得沉默寡言。

“但是我永遠都不可能把這個想法想明白。”得到這個結論,他用了七年的時間。

酒吧裡的燈光交織成光怪陸離的幻象,形形色色的聲線在狹小的空間裡擠成密密匝匝的一團,曖昧的背景樂從縫隙中滲出,如上好的麻醉藥伺機給誰一針。

這實在算不上什麼令人心安的去處,但劉闖並不在意。他仰頭灌下了第二瓶酒。

高中時期,這些異常想法和“不安全感”在16歲的劉闖心中陡然爆發。他“逃”出了家。“去夜場,去酒吧。覺得這些地方還挺好,喝了酒之後也沒那麼痛苦了。”他停頓一下,垂下頭,聲音變得低沉,“但那時候我親戚就覺得,這孩子得廢了吧,都混成這樣了。”

劉闖覺得自己“無路可走”了。在疾病和家庭的雙重壓力下,他甚至考慮過自殺。然而,無論何時面對心理醫生,他始終無法將這種痛苦準確描述。在被問及不同壓力下的病情程度時,他思索良久,“感覺不到什麼加重或者減輕,每時每刻都是一樣難受,”他沉默了一會兒,繼續說道,“這種感覺描述不出來,一般人也不會理解。”

休學一年,復讀一年。在與強迫症漫長的七年鬥爭後,今年大二的劉闖用一句話概括了他五年的高中生活:“我把大多數的精力和全身的能量都用來和它對抗。但這種不安全感永遠也不會消失。”

西西弗斯一次又一次徒勞無功地推石上山,馬克的恐怖囈語從一到十循環反覆。諸神的巨石侵軋著每一個個體,使得“正常”的自由與快樂在沒有來由的壓力中被碾壓、破碎。

劉闖和童蕪並非受到詛咒的個案。世界上有超過八萬人正經受著同樣的痛苦——一些毫無意義、違背個人意願的想法或衝動反覆侵入日常生活,患者即使能察覺其源於自身並極力抵抗,但仍無法控制。

詛咒的名字,叫強迫症(OCD)。

BBC紀錄片《強迫症:心魔》描繪了強迫症群體的日常:懷疑自己殺了人的學生不停回頭檢查身後是否有屍體;無法忍受絲毫不淨的男人從凌晨四點到下午兩點反覆洗澡,父母不得不在家中鋪滿潔淨的床單;懷疑自己懷了寄生生物的孕婦焦慮不安,並在恐怖念頭的持續出現中日夜痛苦。

“這就是我的生活,地獄一般的生活。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還能站在這裡,因為如果我夠堅強,我早該自殺了。”一位患者在紀錄片中說道。

强迫症:西西弗斯的诅咒

在《強迫症:心魔》中,被採訪者表達內心的痛苦感受

自心底孕育的惡魔,隨時準備著降生,而後指數級分裂。而生活中的一切,都有可能成為惡魔誕生的誘因。

強迫症患者的人格中似乎有兩個自我同時存在。一個自我冷靜且思維縝密地運轉,俯瞰另一個自我在強迫與反強迫的洪水中掙扎。用小白的話來說,“自己無法想象,怎麼會有那麼喪盡天良、不堪入耳的思維在腦袋裡出現”。

童蕪在高中的日記中表達了同樣的感受,“有的人死得重於泰山,有的人輕於鴻毛,而自己卻連一片鴻毛的重量都承受不來。倘若有一天自己死了,墓碑上會怎樣寫——這裡長眠著一位在荒謬中潰敗的人?”

逼死強迫症

在搜索欄中輸入“逼死強迫症”,零點幾秒後得到約1,470,000個相關結果。前十頁中,某些標題反覆出現,如“逼死強迫症的圖片/視頻”、“強迫症者請勿入內”、“如何逼死強迫症”等。

微信頭像上99+的小紅點、錯位的條紋圖案、不按大小擺放的軟糖……這些圖片均被網友們貼上“逼死強迫症”的標籤。而“逼死強迫症還不簡單”則以4500+的點贊量成為知乎“如何逼死強迫症”這一問題的熱門答案。

强迫症:西西弗斯的诅咒

網上常見的“強迫症福利”圖片

在B站等年輕人聚集的視頻網站上,“逼死強迫症”與“強迫症福利”各佔舞臺半邊。大一學生小花像往常一樣點開微博,下拉刷新,指尖在屏幕上滑動,停在一個名為“強迫症福利”的視頻上。視頻內容是一系列給人“舒爽感”的鏡頭集合,如將太空沙用模具塑成完美幾何後再用鋒利小刀切開、在氣球中填充史萊姆後剪破欣賞內容物噴出等。“看完舒服啊。”她舉起手機,眯了眯眼睛。

强迫症:西西弗斯的诅咒

強迫症福利:太空沙

點開一則“逼死強迫症”視頻,則能看到與之相反的景象。視頻中的人胡亂地切開蛋糕、將紙巾撕成鋸齒狀、在一排直線中“不慎”畫彎一根……

小花並不認為自己有強迫症。在她習慣性地編輯評論“難受”並點擊發送後,熒光屏幕上五顏六色的語句密密麻麻滿屏飛過,“強迫症已死”“我受不了了我先撤”……其中,“十個強迫症九個裝”的句子顯得格外矚目。

在“逼死強迫症吧”中,有著嚴格的吧規。作為27個與強迫症有關的百度貼吧之一,吧主要求吧友在此發帖必須遵循“[逼死人不償命°XX]”的主題格式。309個主題帖中,“強迫症受不了的段子”“強迫症最怕的一張圖”等熱門帖子實時更新。

視頻網站、論壇、貼吧,“逼死強迫症”的大軍不斷壯大。

與泛標籤化帶來的汙名化不同,“強迫症”標籤似乎成為更多人樂於接受的自我定位。而無論對於享受“規則破壞快感”的視頻發佈者還是“有點難受”的“強迫症者”而言,他們無一例外都認為自己所說的是真正的強迫症。

鼎沸的歡騰中,真理陷入迷霧。

“強迫症和強迫型人格是不能混淆的。”北京師範大學心理學部王建平教授強調。她將“完美主義者”分為積極與消極兩類。前者往往在工作方面認真負責、細心謹慎,工作成就較高;後者則因死板僵化、過分追求細節而導致工作效率甚至日常生活受到影響,被稱為“強迫型人格障礙”。網絡所傳“完美主義強迫症”的特徵,實際上更與“強迫型人格”相符。

“真正的強迫症患者都不會四處宣傳自己是強迫症,因為那簡直是噩夢。”面對這種現象,童蕪感到既好笑又無奈。

而無法忽視的是,偏離正確認知的“強迫症標籤”正在互聯網時代呈現出爆炸式趨勢。紙媒時代被傳播形式桎梏的信息共享慾望在這種趨勢中迎來了膨脹空間。龐大的網民群體中,發佈與接收的低成本使得“標籤”得以迅速傳播,催生一大批“逼死強迫症”的志同道合者。

事實上,人們看到某一類刺激圖片或視頻後產生的感受,並不能作為強迫症或強迫型人格障礙的判斷依據。“強迫症的亞型非常多,每位患者的強迫表現不盡相同”,病症的診斷還應通過科學、系統的臨床標準來確認。

網友“門下苔”在知乎上痛斥以“逼死強迫症”為樂的人。在他看來,比起一味調侃“強迫症者”並建立愉悅於他人痛苦之上更可怕的是,被調侃的“強迫症者”大多並非確診的“強迫症患者”。

强迫症:西西弗斯的诅咒

強迫症玩笑 @愛發糖的大叔

病症被視作合理常見的存在,真正受其折磨的卻得不到理解——

從該角度上來說,的確足以“逼死強迫症”。

病與家的距離

小白和父母的矛盾在九月中徹底爆發。數日的激烈爭吵後,他獨身一人從老家湖北來到山東。至今,他仍不清楚當時離家出走是出於何種考慮,只記得 “心裡非常不好受”。

“我一開始跟他們說我可能是強迫症的時候,他們都覺得這是我自己亂想出來的。他們好像根本不在意你的感受。”小白重重地嘆了口氣,然後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劉闖說起他的父母。當自己由一個“成績還蠻好”的學生變成“逃課去網吧、徹夜不歸”的“社會青年”,每月生活費因玩樂翻了一倍時,他們“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怎麼會成這個樣子”。

數據顯示,國內強迫症起病年齡平均為22.9歲,25歲前患病人數佔總人數的69%。學生是強迫症的高發人群。對於這些未成年或剛成年不久的患者來說,親情本應成為黑暗歲月中賴以寄託的光亮,“別人不理解沒關係,回家爸媽肯定能安慰我”。責怪、漠視後歸於黑暗的孤寂,對患者而言不啻雪上加霜。

矛盾開始發酵,最親密的雙方站在強迫症鴻溝的兩岸遙遙相望,卻漸行漸遠。

病與家的距離,遠而亦近。

强迫症:西西弗斯的诅咒

強迫症吧的發帖量截至目前已超過150萬。73145個深陷其泥沼的人在這裡記錄下他們的生活。在一篇又一篇的記錄帖中,家庭總是繞不開的情緒轉折點。

“如果這就是愛的方式,我寧願沒有。”2017年11月4日21點06分,網友神經嘎嘎在強迫症吧發帖。“他們自顧不暇,整天處於打架吵鬧狀態,然後把我們當做出氣筒,忍受辱罵暴力。”她很少在現實中明確表示對父母的不滿,曾經嘗試過一次,“打的很慘,從此再不敢講”。

與其類似,吧友可愛的強迫以幾近偏激的態度,將自己的患病歸因於父母的教育方式。在童年記憶中,她的父親常在飯桌上“發狠教訓”三個孩子,咒罵“欺負他們家”的人。“這樣的仇恨教育漸漸把一個懵懂無知的小孩與外界割裂開來。”

她用六個四字詞語描述了這種教育方式所造成的惡果:“膽小怕事、敏感易怒、仇視別人、恐懼懷疑、患得患失、不會分享”。她堅信,家庭正是自己“心理畸形”的罪魁禍首。

在詛咒降臨之前,沒有人知道自己會如何面對。宣洩、隱瞞、崩潰,在“家”的腳步所未抵達的角落,疾病的觸角將個體緊緊纏繞。

南京一中的老師黃侃接到那個電話時,是正月十四。遠在荷蘭留學的女兒的死訊和遺書一起刺激著她的淚腺。黃侃難以相信,在自己管教下成績優異、獨立開朗的女兒已經被強迫症折磨八年之久。“我對她的精神世界,瞭解的太少了。”

病與家的距離間,溝壑縱橫,迷霧環繞。

“關懷一個人,必須能夠了解他及他的世界,就好像我就是他。必須能夠好像用他的眼看他的世界及他自己一樣。”心理學家Mayeroff將這種“關懷”定義為共情。深入孩子的精神境界,傾聽他們的內心感受,“建立良好的親子互動關係”,這是否能成為那座穿過迷霧、越過距離的橋?

真相尚朦朧

江蘇大學大三學生貓抖水剛剛解鎖了他的空間日誌,上面顯示的時間是2015年6月19日。

在日誌中他寫道:“坐在椅子上迷茫思考人生上百次的痛苦真是令人懷念,也不知這一切的源頭是什麼,我問了自己許多次:你盡力了嗎?答案都是肯定的,儘管伴隨著莫名的恐懼。請你告訴我,這是什麼原理?”

2015年,BBC紀錄片《強迫症:心魔》展示了當下強迫症的部分研究成果。強迫性神經症與大腦中的基底神經節密切相關,該部位的功能類似於計算機服務器和濾網——它負責接收不同腦區的信息並作出反饋,以協助篩選人們矛盾的想法和行為。

强迫症:西西弗斯的诅咒

BBC紀錄片《強迫症:心魔》

而強迫症患者大腦中,其某些部分異常活躍。例如,當正常人感到手上有汙染物時,選擇洗手,這個想法隨即停止。而對強迫症患者來說,這個念頭會反覆出現,遠遠沒有結束。

此外,多種因素的綜合也為惡魔的降臨提供適宜的巢穴。

王建平教授欣賞“壓力—素質”模型——天生“易感的素質”被某些壓力情景下的誘因激發而導致個體患病。

國內研究成果顯示,家庭或是“某些誘因”中的重要一環。大多數的患者父母往往存在某些共性,如嚴厲有餘而溫暖不足、對孩子存在過度保護、過高期望等。這些特點不利於孩子樹立自信, 反易形成拘謹小心的個性,阻礙其社交能力的發展。這被認為是強迫症的心理基礎。

惡魔就這樣潛伏在“病與家”的道路兩旁,在芸芸眾生中尋覓著“可口”的獵物。

除此之外,個體文化程度和後天環境刺激等諸多因素均在可能的誘因集合之內。研究者們仍在進一步探索,以將惡魔的真面目更加精確地描摹。

基於已有知識,人們試圖將帶來詛咒的它打入囚籠。

鍾式認知領悟—催眠療法、行為療法以及支持“順其自然,為所欲為”的森田療法等是現在常見的“作戰”武器。

但是理論與實踐的對接似乎是一個普遍化的難題。

對於許多亟待拯救的強迫症患者來說,這些武器距離自己遙不可及,或僅僅只是書本上幾句晦澀難懂的術語。他們更多接觸的,是網上一些自我治癒的通俗讀物,還有心理治療師開的大量昂貴藥品。

征途漫漫

“你隨便說一種國內治強迫的藥,我肯定都吃過。”

劉闖從高中開始踏上治療的漫長征程,七年來,他“看過的醫院自己都數不過來”。

强迫症:西西弗斯的诅咒

強迫症吧中,一位患者展示自己正在服用的藥物

2014年10月11日清晨,劉闖趕到北京大學第六醫院的門診四層掛號室。他掛的是特診。這是他第一次來北醫六院,卻輕車熟路地完成了全程。取號成功,他從衣兜裡拿出老式摩托羅拉手機瞥了一眼時間,6時不到。

這是他第一次來到北京。獨身一人,揣著借來的2500塊錢。他有著精明的省錢策略。晚上,在網吧過夜,一晚“住宿費”只用15塊。白天,他用網吧的電腦查明路線,記在紙上,以節省路途中的打車費用。

這是劉闖慣常的體驗。六年來,他基本走遍了東北三省和北京所有較為知名的醫院。

“最興奮的事情就是去醫院了。每到一個大城市,第一件事不是去逛旅遊景點,而是找當地的精神病醫院。”他的語氣頗有些黑色幽默。

一大早趕來掛號的不止劉闖一個人。在他前面的隊伍裡,有身患抑鬱症十年的天津女孩,“目光呆滯”。他的父親和劉闖聊天以打發時間。不遠處的胖男童被白色繩子綁縛住手腳,不安地扭動,抗拒著正試圖把一根香腸喂到他嘴裡的母親。在劉闖身邊,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蜷縮在長椅上,低聲啜泣。

他看著他們,沉默不語。

下午四時許,他走進就診室。坐診的女大夫揉了揉太陽穴,跟身邊的護士抱怨,“今天又要到這麼晚”。劉闖被安排做了一個腦部檢查,五分鐘的簡單溝通後,大夫說:“我覺得你像是強迫症。”

這是他自16歲起四處求醫以來,得到的第一個“強迫症”的診斷結果。

在此之前,他先後被診斷為腦供血不足、腦功能問題、精神分裂症和雙相情感障礙。劉闖在各地醫生的“指導”下服用了大量藥物。嘔吐、焦慮、失眠,難以計數的副作用侵蝕著他的身心。在服用抗精神分裂的藥物時,他曾一度出現幻覺。

之後的治療進程卻並不比確診來得容易。“有一種叫百優解的藥,一盒三百多塊錢,每盒只夠吃四五天”。他計算了一下幾年來在強迫症治療上的花費,“十幾二十幾萬吧,夠買一輛小轎車了。”儘管劉闖對治癒抱有極大希望,“不吃飯也要借錢買藥,每天喝藥的時間(間隔)前後不超過五分鐘”,但是期待的治癒結果卻遲遲沒有到來。

第一次來到北京時,劉闖滿懷希望,“感覺我終於可以好了。”

第三次離開北京時,他絕望地認識到,“你無論吃什麼藥都不會好的。”

兩年煎熬之後,完全喪失信心的他得出結論:“現在的醫院是不可能把這個病治好的”。

走投無路的劉闖開始轉向各種“強迫症治療網站”中的“科學治療中心”,包括一家聲稱能“調測神經遞質”而費用不菲的機構。結果卻是一場騙局。“現在哪能有這麼先進。”

而對於心理諮詢,劉闖一言以蔽之——“沒用”。

“我在七八年的治療經歷中見過很多得強迫症的人,基本沒有人是通過心理諮詢徹底治好的。”儘管已經接受過不下六十次的心理諮詢,但在他心中,“求助心理諮詢師”仍然等於“在一間屋子裡聊上那麼幾個小時”。“看心理醫生”仍然等於“你這邊什麼都沒說,他已經把藥開完了——他恨不得你少說”。

“掌握”病症但不“理解”痛苦,是劉闖接觸的心理醫生或諮詢師的共同點。“很多人不去心理諮詢,其實是他們去過一兩次之後覺得沒有用,就不再去了。”在他看來,目前國內心理治療市場化太嚴重,市面上冒出來的機構不少,但大多隻應巨大的市場需求速生,“實際上並沒有什麼用”。

“強迫症屬於一種精神‘頑疾’。現在只能控制症狀,但控制症狀又不等於提高患者的社交功能和學習功能。功能的提高需要很好的心理研究成果。”對於強迫症的心理治療現狀,王教授如此解釋。“但是由於我們國家心理治療水平的限制,整體來講,在提供心理治療的人中,有幾個是真正心理諮詢專業和臨床心理學專業畢業的呢?”

DSM-5數據顯示,強迫症國際患病率為1.1%-1.8%,乘以中國近十四億的龐大人口基數,將得到一個大於一千五百萬的無法忽視的數字。目前國內持證心理諮詢師約有60萬,而在這60萬中,真正從事諮詢行業的人數不足5%,並伴之以“考證容易,道德教育與專業水準差”的行業詬病。按照美國每100萬人有1000人(1000:1)提供心理諮詢服務的比例計算,中國的心理諮詢師尚有47.6萬的缺口。

當行業矛盾折射到強迫症這一小切面上,患者數量巨大且增加迅速,新入行諮詢師生存艱難,加之中國人特有的“恥文化”、隱私戒備心與昂貴的諮詢費用,國內心理諮詢行業陷入窘境。嚴重的供不應求催生眾多“利益至上”的山寨機構。假“痊癒者”、假“諮詢師”們連同強迫症的標籤化一起,蟄伏在互聯網時代的陰影中,隨時準備給真正的病患者以致命一擊。

劉闖最終靠“自己的努力”解除了詛咒。而和他一樣從強迫症中“自我康復”的,還有江蘇大學大三學生貓抖水。與劉闖不同的是,貓抖水自稱是用“佛學的方式”在正確的指導下進行正確的“修行”——比如打坐和冥想——來實現自我痊癒。

貓抖水堅信,那些認為“強迫症只有靠吃藥才能好”的觀點極其荒謬。而在強迫症貼吧和病友群中,抱有相同想法的人不在少數。一位吧友發言質疑“吃藥能改變一個人的性格、人格和價值觀認知嗎?”

“吃藥”與“不吃藥”的爭論是強迫症患者群體常有的話題,而許多東西,包括基本的治療原理,至今尚未形成統一的定論。

按照劉闖略顯悲觀的預計,在未來十年裡,“他們還會繼續爭吵下去。”

共存與解脫

心理學家烏塔•弗里斯認為,大腦產生我們的所有思想,人們可以輕易甩掉令人困擾的念頭,強迫症卻奪走了這種能力。西西弗斯詛咒的嚴酷性正在於“主人公有意識”。在一遍又一遍無意義的掙扎中,慢慢體味生命的萎謝,是為悲劇所在。

然而,阿爾貝•加繆卻堅信,“造成西西弗斯痛苦的清醒意識同時也就造就了他的勝利。不存在不通過蔑視而自我超越的命運”。與清醒的西西弗斯相比,那些生活於荒誕卻不覺荒誕的人才是更大的悲劇。“西西弗斯的命運是屬於他的”,那最終尋覓的真正解脫正與巨石共存,是在苦難中覓得的“生的力量與心的安寧”。

劉闖時常慶幸,自己雖痛苦,但仍清醒,因此可以感受“正常”的幸福,來努力地追求自我痊癒的可能。 在高中的最後一年,他終於從深淵中抽身,過上了嚮往已久的“正常生活”:正常地和父母交談,正常地戀愛,正常地學習,正常地工作。

他這樣定義“正常”:“這種不安全感還會來的,但你不再像之前那麼敏感偏執,不再害怕得瑟瑟發抖。現在你可以接受它了。”正如加繆所言,當巨石不再成為西西弗斯心中苦難之時,諸神便不再讓它從山頂滾落下來。

“回頭看看,就像是一件很自然平淡的事情過去了。”他微笑,“有時候還蠻感謝這個強迫症的。畢竟我現在也是一個有故事的人了。”

强迫症:西西弗斯的诅咒

當劉闖從容晾曬記憶中塵封已久的痛苦時,已經成為幼教的小白正和十幾個孩子稱兄道弟玩得不亦樂乎,他喜歡並嚮往小孩天真無邪的本性;貓抖水獨自一人走在寂靜的操場上,緩緩呼吸,平心靜氣,通過 “修行”來擺脫焦躁。他將感悟記錄並分享,以幫助更多人;而童蕪打開筆記本,抄下了自己很喜歡的一段名言:

“活著,帶著世界賦予我們的裂痕去生活,去用殘損的手掌撫平彼此的創痕,固執地迎向幸福。因為沒有一種命運是對人的懲罰,而只要竭盡全力就應該是幸福的,擁抱當下的光明,不寄希望於空渺的烏托邦,振奮昂揚。

“因為生存,本身就是對荒誕最有力的反抗。”

强迫症:西西弗斯的诅咒
强迫症:西西弗斯的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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