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政風雲》:“港味”電影的突破試驗|名家

《廉政风云》:“港味”电影的突破试验|名家

|左衡

2019春節檔有兩部影片為香港電影人作品,一是周星馳的《新喜劇之王》,二是麥兆輝莊文強再度聯手的《廉政風雲》(下稱《廉》)。從劇情、背景環境、主演人員、主創團隊、製作出品等各個方面來看,前者顯現出與內地電影產業高度融合的趨勢,後者則保持了傳統香港電影的純度。兩部影片的市場表現差別明顯,前者一度是春節檔大熱門,後者成績平平,傳播度也較低。

不過我們不能就此得出結論說,香港電影必須與內地電影產業完全融合才會有出路,更不能認為香港電影創作者需要刻意主動迎合某種不確定的內地觀眾趣味。時光網1月28日發文,報道了麥、莊在知乎網就香港電影的“港味”發表的觀點。他們指出,2018年國慶檔莊文強導演的《無雙》非常受歡迎。這意味著,如果香港電影人能找到某種路徑,那麼港片仍然可以獲得觀眾的認可。

然而,港味面貌究竟如何、又是否能被大眾明確意識到,在港片影迷那裡一直是近乎玄學的問題。對港片黃金時代的痴迷,同對港片低谷期的失望,糾結成一種情結。問題的答案也不盡在電影語言層面,而是要從社會、文化心理的角度去慢慢解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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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的故事,按照順時序來看,其實頗為傳統和簡單:

1,陳敬慈和許植堯是自小一起成長的好友;

2,成年後陳考入廉政公署,許進了會計事務所;3,許在工作中發現權勢集團勾結政府人員建立了規模驚人的香菸走私網絡,向陳透露,陳私自將許發展為線人;

4,許一方面收集到相當資料後向廉政公署舉報企業行賄官員;

5,另一方面則將鉅額不法經費轉藏到金融網絡裡;

6,在出庭作證的當天逃亡澳大利亞;

7,陳的妻子、廉署談判專家江雪兒受命前去保護並勸其返港;

8,犯罪集團開始銷贓滅跡、殺人滅口;

9,陳不按規矩地不斷反擊;

10,廉政公署仍處於被動;

11,在開庭最後期限到來時,許突然向廉署申明自己的線人身份,從而失去了依法作證人的資格;

12,陳不得不引咎辭職;

13,他發現自己其實被許欺瞞利用,幫助許在廉政公署的內部網絡中暫時隱藏起了那筆鉅款;

14,許把一部分錢款轉給小時候住過的兒童醫院;

15,同時安排另一身患絕症的老友做替死鬼,幫自己逃過犯罪集團的追殺;

16,然後隱姓埋名;

17,影片結尾,許在和家人盡享天倫之樂時跌入泳池,自小纏身的心臟病發作。

到了影片敘述裡,這些情節出現的順序變為:6、7、8、9(第一大段落)—1、2、3、4(第二大段落)—10(非重要輔線)—5(重要伏筆而未正面表現)—11、12、13、14、15、16、17(第三大段落)。這還只是筆者歸納的大體情況,如果將劇情中的細微伏筆一一列出,會發現更多錯綜複雜的敘事設計,如情節15,其實有兩位老友被許召集來幫忙,他們的形象或信息還隱約出現在1、7、8、9、10、13多處。

插敘、補敘,這些手法原本常見,特別是在犯罪、懸疑等類型中。對有經驗的觀眾來說,他們觀影的樂趣正在於身處知道和不知道之間的猜疑與推測、證實或落空,如同與創作者玩一場比拼智力的遊戲。在電影文化高度成熟的今天,這會導致一種不很有趣的困局,創作者敘事的目的並非以“情理之中”為基點,反倒以“意料之外”為目的,彷彿不被觀眾猜到謎底才最重要,以至於,很多謎面式的信息,都被故意延宕到最後才交代,這就剋扣了觀眾反應和猜謎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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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時間分配方面,影片開頭用了10分鐘左右,將基本案情和兩位主角交代完畢;接下來又用5分鐘左右,轉而交代陳江夫妻的工作關係與感情危機。這兩段落對主線、輔線的處理完全遵循劇情片的慣常模式,雖不出彩,但中規中矩。接下來常見的——或者說更符合認知規律的——做法,是將主、輔線進行縫合,比如,在陳江關係裡,“性別歧視”一開始就成為矛盾衝突,這一般會在後邊特別是高潮部分進入陳許線索,實現某種重要的劇情功能。

然而,影片接下來的發展再次拋棄了常規,進入非常錯綜複雜的案情交代,不斷加入的人物和細節讓觀眾不得不集中注意力去整理信息,無暇顧及人物的性格和命運。這樣一直到影片的1小時15分左右,劇情走向轉折點,各線索開始匯聚時,突然轉頭交代各種前情和背景,許的人物設定迅速黑化,陳也進入灰色地帶。至此,觀眾前面建立起來的心理期待基本破產了,在接受欣賞敘事藝術的立場上,這種冒險手段很難成功,也對觀眾不友好。整個過程中,性別歧視的問題不但沒有得到解決,反倒隨著江的行動得到實質上的印證,因為她在這場智力遊戲中始終處於被動、被利用的境地,直到最後用對男性撒嬌的方式收場。

影片講授知識太多,是影響觀眾感受的又一弱點。廉政公署、香港司法、高層犯罪、網絡金融等都得到了相當充分的解說,例如近幾年引起世界貨幣市場震盪的比特幣交易模式。除非觀眾事先對這些領域有一些瞭解,否則理解起來會吃力,同時也未必感到興趣。在主流類型片裡,編劇堆砌太多專業知識是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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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聽語言也沒有好的辦法來幫助上面幾個問題。對話過多,中近景為主,注重人物著裝髮型的時尚感,這些做法都令人聯想到港劇。片中人物面部特寫很多,其中,方中信飾演的廉署高級官員因為特寫鏡頭時值較長而格外突出。他大多時候坐在與大家隔離的玻璃辦公室裡,又用辦公桌和電腦屏做了空間二次分割,這些手法疊加起來,不免給觀眾造成過多聯想,以為後邊會有人設的轉向,而最後似乎只是一個單純無所指的特寫。音樂用得太多太響,舉凡情節要點和情緒要點都一定有背景音樂,強力把觀眾拉近某種情緒情調,這從反向說明,影像敘事和表情其實不到位。

似乎是為了增添調劑,影片的配角大都造型搶眼、表演搶戲。陳有一男一女年輕下屬,妝容精緻,但在劇情裡的基本功能就是在犯錯、跑腿、發現疑點。陳的同事文仔,捏合了職場丑角和天才偵探的功能,不但如此,劇情還在很晚的時候才忽然交代出他是陳許的舊日同窗!這種雖然出乎意料、實則並無必要的巧合還出現在許召集的二老友幫手身上,觀眾和陳一起錯愕地發現,原來他們四個人在小時候就曾一同玩耍!至於當下觀眾對這些巧合是否信服,有必要做下調研。

以麥、莊二位的實力,很難想象他們會不知道類型片的規律或者套路,也不應質疑他們的視聽語言能力。因此,筆者更願意相信,這部影片是出於有意為之的目的。更具體地說,結合麥、莊以及多位香港電影人近年的創作動向,這部影片的改變或者可以看作是對新故事和新敘述的一次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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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是試圖超越類型的努力。類型之所以成立,其背後是由敘事模式、審美趣味、價值判斷標準和世界觀等共同組成的一種文化結構。港片近年來的困境,恰恰在於其原有的結構不再適應世界變遷的新格局。對此有所憬悟的電影人自然會尋找新的出路,這個進程中的成敗得失都不足為奇。《紅海行動》的成功得力於將香港動作片的英雄情結和視聽奇觀升級到國家民族層面,《無雙》的成功來自用國際高科技犯罪的奇觀折射人性的聰明和善惡,兩片都有很好的平衡感。《廉》的失利恐怕是因為它在深度內容發掘和外在表現形式之間尚未達到良好平衡。

其次,也是走向現實關注、顯露現實焦慮的結果。在筆者第二次觀看以求解決劇情理解疑問時,強烈地感到主創的認真和勇氣。在近年香港警匪片裡,打擊毒品是常用的題材,《廉》則發現了與日常生活相關、因而更龐大更強悍的黑暗勢力。香港地區自2009年開始徵收高額煙稅,此事件在隔年香港影片《志明與春嬌》中是一段戀情故事的背景,十年後則是事關地方廉政、需要付出生命代價的大事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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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沿用香港警匪片常見的雙雄形象,但他們面對的,卻已經是黑白交織的犯罪行為與機制死角,當程序的正義性遙遙無期,手段的極端化只能走上絕路。感覺到這種現實裡無所適從的焦慮,才能更好地理解《廉》敘事上的失措。那些藝術上不協和音,在現實中竟有迴響。單憑《廉》在現實關注上選點之準,已足以為其商業上的失利做一有瑕辯護了。

只是不知,這樣的辯護是否是一次誤讀?答案可能要看現在我們看到的這個版本是否為敘事的原初設定、以及是否會有續作了。

(作者為中國電影藝術研究中心文化研究室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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